《云中传》龙远之

228、第三十章：围猎（上）

　　代兵将我押至一间帐中，帐中除了我，还有七名华夏女奴。代兵出帐后，一名女奴走到我旁边，蹲了下来，伸出手递给我一块小小的馕饼，轻声道：“饿么？吃罢。”

　　我摇了摇头，那女奴怜悯地看着我：“何必逃呢？被他们抓回来，下场更惨。”

　　我问道：“会怎么样？”

　　那女奴垂下头，身子颤了颤，另一名女奴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大大王虽凶残，可与小大王比起来，却算仁慈了，至少大大王杀人，是干干脆脆地杀，而小大王……”

　　她咬住唇，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先前那名女奴接道：“乞伏立哀那个禽兽会把不听话的女奴交给手下的士兵，教他们轮番糟蹋，一直……到死。”

　　“小夏姐，别——”

　　那位名唤“小夏”的女奴惨然一笑：“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偏要说，乞伏父子，不得好死！尤其是乞伏立哀那个畜生！”

　　我看了看一众女奴，问道：“大家……都逃跑过么？”

　　小夏点了点头，众女奴亦纷纷点头。

　　小夏想到了什么，小声提醒道：“你从地上挖些土，把脸涂花。我们这些人本就是要处死的，他们更不当回事儿，乞伏立哀手下有几个人，每晚都来巡视，若见到生得好看的女子断不会放过。”

　　我依言涂花了脸，陷入沉思：明日一早，我若仍未归，葳蕤定会禀告刘恕，但刘恕明日在五圣台山狩猎，知道消息并付诸行动来营救，多半是回来后的事了，我拖得住么？乞伏立哀没见过我，但乞伏完应当对我有些印象，若设法见到乞伏完，他会看在刘恕的面子上放了我么？很难说，毕竟乞伏完连万俟瑜瑶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刘恕？

　　论布阵，胡族的军队远不如华夏的军队，这一点从安营中便看得出。几个无组织的弱女子想从晋军的营寨逃脱，绝无可能，但在乞伏完的营寨里，女奴逃跑的事显然并不罕见。

　　我进营时，暗中观察了营寨的门路、防卫、巡逻，若时机得宜，有六七成的把握逃走，可一旦被抓，我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体内迷药仍在作祟，我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卧倒在地，阖眼休憩，养精蓄锐。

　　夜半时分，帐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声势颇为浩大，应是篝火晚会结束，乞伏完等人回营，估摸时辰，此时已过子时。

　　未过多时，四名代兵破门而入，头目逡了众女奴一圈，指了指我、小夏及一名女奴，朝身后三人吩咐了一句，那三名代兵便即上前，扣住我们的肩膀，将我们提了起来，押至一间阔大气派的帐子里。

　　帐中立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二十岁上下，中等身量，面横眼狭，虽未生凶恶之相，但那双眸子宛如两颗流毒的蛇胆，看着人时，浸着阴测测的冷光，教人不寒而栗、芒刺在背。

　　我未作多想，便猜出他是谁。

　　我跟着两名女奴一起跪下，乞伏立哀提着酒壶走了过来，发现我脸上涂了泥巴，端直一壶酒朝我泼来，淋了我一头一脸。

　　他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两把，眸子一亮，探出舌头舔了舔唇。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只觉那条腥红的舌头与蛇的信子一般无二。

　　乞伏立哀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举起匕首，在我锁骨处割开一道口子，低下头就着伤口吸起了血。

　　我先前尚能镇定地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思考种种应对的法子，可事到临头，脑子里竟只剩下一个软弱无能的念头：与其为乞伏立哀侮辱，不如死了干净。

　　我悄悄地合拢手掌，摸向藏在袖口的箭头。

　　乞伏立哀吮了几口鲜血，起身走到其他两人面前，如法炮制，品菜般将每个人的血都尝了一遍。他舔吮小夏的伤口时，小夏满眼憎恶，径将一口唾沫星子吐到了他脸上。

　　乞伏立哀登时脸色大变。

　　正在这时，帐外代兵说了句什么，乞伏立哀站起了身，将匕首别回腰间，回了一句，便有一人掀帘入帐，那人背负灵骨长弓，正是乞伏完的新女婿莫日根。

　　我见到莫日根，心头蓦地涌起古怪的感觉：三更半夜，他背着灵骨长弓作甚？

　　刀剑等兵刃，即可装饰，又可防身，且轻而巧，随身携带并不奇怪。

　　灵骨长弓属于重型弓种，最大射程五十丈，有效杀伤射程可达四十丈，乃弓中翘楚。同时，它的重量亦是弓中之最，重达几十斤。

　　随身携带重型兵刃极其消耗体力，多数使用者不会这么做。譬如，霍肆渊的大刀平常交由跟前士兵保管，只有上阵杀敌时，他才会提刀。

　　极少数人会把重型兵刃作为贴身武器使用，能做到的，皆非常人。比如阴千山和高长阙。鬼刀重逾百斤，霸下重达八十斤，他二人便是刀不离身，枪不离手。但这等绝顶高手，放眼世间有几人？

　　两军对阵之外，弓作为攻击距离最长的兵刃，多用于偷袭、埋伏、暗杀。

　　因此，就像看到霍肆渊提刀，会想到他要去上阵杀敌一样。看到莫日根背弓，凭着直觉，我联想到了偷袭、埋伏、暗杀。

　　那么，谁是他要猎杀的目标？

　　存着疑虑，我调动全部脑力，全神贯注地“听”起乞伏立哀与莫日根的对话来。

　　莫日根全程神情凝重，说话不多，不说话时总抿着嘴，目光无意识地下垂，望着地面，似乎在不停地思考着什么事，而有时不停地思考表示焦虑与犹豫。

　　乞伏立哀说话时语速飞快，几次扬高声音打断莫日根的话，中途拿起过一次斧子，凌空一挥，目露精光，嘴角带笑，一副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的模样，放下斧子时，还拍了拍莫日根的肩膀。

　　代语难以翻译华夏语中的人名，是以他们对话中出现的华夏人名，均以华夏语陈述，我自是能听出。“公子良”出现过两次，“李荃”出现过一次，“高止”出现过四次，“胥审”出现过一次。

　　我听不懂代语，可偏巧不巧，出现“公子良”的那两句话中，我却各自听懂了一个词。因为，这两个词赫连朔唱出来过，而赫连朔唱歌实在太打动我，以致每帧画面都深深刻在我脑子里，思来记忆犹新。

　　“数百年，杀伐乱。亲离别，生死间。”

　　乞伏立哀说的是：杀公子良、公子良死。

　　我判断出乞伏父子欲对刘恕施行刺杀，却无法摸清他们的具体计划，不知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等重要因素。

　　思绪一时乱如麻，我迫自己宁定心神去理清事件。

　　刺杀计划与万俟瑜瑶有关么？是乞伏父子的意愿，还是代国的意愿？

　　杀了刘恕，代国有何好处？杀回一马重夺凉州？不太可能。上次代军夺下凉州，纯粹是白捡便宜。凉州依山傍水，城墙雄伟，在政局安稳的情况下，攻城难度极大。

　　何况刘恕将晋军主力安顿在晋国北境朔州，代国大军若有所动，晋军必出句注山，直扼云中之咽喉。除了两万名俘虏，我想不出代国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至于坏处，不言而喻。刘恕向来谋定而后动，他既然敢只带两万人马深入代国，必已将大局掌控在手，容不得代国轻举妄动。

　　姑且抛开大局不论，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明明与万俟瑜瑶算不得相熟，可就是笃定不移地相信：这件事，不是她会做的事。

　　至于乞伏父子为何要杀刘恕，我不得而知。

　　刺杀行动讲究保密性，为防走漏风声，调遣人手不宜早。后日返程，乞伏父子当是准备今夜或明日动手。

　　今夜刘恕在本营，守卫森严，没有刺杀条件。明日刘恕在五圣台山狩猎，为免惊扰猎物，狩猎之时，不会带大队人马，确然有可趁之机。

　　在乞伏父子的刺杀计划中，莫日根应起着重要作用。

　　假设以莫日根为核心，莫日根的击杀距离是四十丈，乞伏父子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莫日根送到刘恕四十丈之内，莫日根有三箭的机会杀死刘恕。

　　第一箭之后，他的位置暴露，李荃定会冲上去解决他，以李荃的速度，他最多还可以放两箭，但以刘恕的射术水平和机敏程度，躲开这两箭不难。

　　关键是第一箭，而这一箭有多大概率能够击杀目标，莫日根在那雅尔大会上已展示出来了。

　　我心一紧：我得设法给刘恕通风报信！

　　我脑子运转如飞时，莫日根离了帐，乞伏立哀转过身来，冷笑一声，走向小夏。

　　他没多余的动作，直截将小夏两手拧到身后绑着，捏住小夏的脸颊，用两指卡着她的牙关，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满目轻鄙之色，以最不堪的姿态侵犯了她。

　　我攥紧拳头：我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自杀寻死，我必须活着逃出去，天亮前回到晋军本营。他待会儿若也以此法对我，我只当不小心吃了腐败的馊肉，不过泻几天肚子就好，没关系，没关系。

　　我一遍遍默念着“没关系”，可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