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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蔷薇·断肠红·泡沫

      断肠红。上海百代出品。吴莺音原唱。
      一九四四年。

      CD:A:阵阵的春风吹开了断肠红往日的甜蜜记忆重回到我心中

      十月六日,苏叶结婚了。秋天,温暖甜郁,嫁与有情郎。
      是金黄色的秋天,阳光闪耀到深处去。她穿着洁白的婚纱,鬓发高挽,面上描着一串蜿蜿蜒蜒葡萄花。明森花高价请了小有名气的化妆师,婚礼这一日,从朝到晚跟随新娘直到入洞房。他笑,看苏叶挽着自己的手臂,到每一桌席上敬酒。他的新娘,年轻娇俏的,像朵含苞的鲜花依偎在他身旁。她的头发散发着香气,脸上花纹那颜料调和着闪光的粉末,从太阳穴到面颊,仙子霓裳。
      婚礼是一本书的封面。光彩堂皇。然后内容,一字一句,没有人知道。已经没人再有兴趣阅读那些冗长的白纸黑字,无论那是喜剧悲剧抑或闹剧。甘苦自知。只是他为什么要想到这些……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娶了个这样年轻的新娘……洁白的婚纱簇拥,如云似雾。她像朵不可触碰的栀子花,满含青鲜汁液。青春的气息这样眩晕,几乎泼辣成毒。他领着她到她父母面前奉上一杯感恩茶。她的母亲眼里盈着泪,摸出一封红纸包递予他手中。
      “明森呵,以后小叶要你照顾了。”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还得多多担待……”
      他看着这对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夫妇。笑了笑。
      “爸爸妈妈放心。以后小叶就是我妻子,这辈子最亲的人。我不会委屈她的。”
      他的新娘侧过脸来笑笑,轻轻偎贴在他肩上。
      “爸妈放心吧,他会待我好的。我也会待他好。”
      她仰起脸来望着他。有人起哄,把红绿纸屑又漫天洒来,纷纷扬扬杂着金色闪烁的迷醉,像个梦。他忽然感到恐惧,在这不真实的一刻。他紧紧地揽住那娇小肩膀,他的妻,单薄轻飘,仿佛要乘着那蓬蓬的洁白泡沫飞去。满脑中回旋的香。他想他是疯了,在这一日。
      手指碰到新娘额畔曲曲垂下的一绺卷发。她身上柔软的婚纱,婚礼前他说,一辈子一次的事,绝不去租那些无数人穿过的东西来。这样宠爱着的小小姑娘,此刻她的细腰在他掌中,半如女儿半如妻。仍似梦寐。
      国外订购来的昂贵的婚纱。他揽紧了她,陷入那缥缈的烟雾中去。好象她是飞天,终于被他擒住。

      洁白的婚纱换成淡粉,而后再换成紫色,换成蓝绿,换成瓷青。他在那酒店特备的小房间内看着化妆师帮她换过礼服,再改盘过头发和脸上描的花样。
      十分繁缛而沉重的衣服。还得配合不同的鞋子。纤细的高跟,他看着平日憨然蹦跳的她踩在它们上面摇摇欲坠,摆出个高贵娴雅的姿态,不禁失笑。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由于浓妆那时分她的脸看去竟全不像她。她鲜红的嘴唇与幽深的眼。艳丽,美。然而不像她。他感到一丝陌生。
      “森,你笑什么?我看起来很可笑吗?”
      她不满地问。噘着水色晶亮的红唇,化妆师正替她拨开嘴边一缕鬓发。她乌浓的眉睫,妆容精致的面孔那一刻看去冷然如冰。
      是精雕细琢的冰灯。透着光彩,然而毕竟还是冰。冷的,凉的,不可接近。他感到寒栗,直至她换上水红色的旗袍。
      那是他带她去订做的高贵礼服。银线沿边,他说,他们不要俗艳的金色。店里人殷勤奉承,还奉赠手工小巧拎包一个。明森清楚地记得带她去量身的那天,风和日媚。媚得无可比拟,媚得……就像她。
      苏叶。此时她穿着这水红色镶绣牡丹花图样的旗袍多么合身,在她的婚礼上。银色辫子滚着袖口与下摆,腰肢处袅袅娉婷,恰勾勒出她引以为傲的一尺七寸纤腰。她胸前的繁复大花朵闪着瞩目银光。
      还求什么呢。这个风光无限地出嫁的女孩儿。或者宾客们暗暗瞧不起她,一个没有什么学历与文化的、曾经在酒吧高台上跳舞为生的女孩。只是此刻她踩在高高的鞋跟上,头发盘得纤毫入扣,挽着那男人的手臂,身姿修长,面容姣好——她曾经的卑微与辛酸,已经修炼到无懈可击。
      她如同一个夺了神仙内丹的妖精。已经无可奈何。
      明森挽着那柔弱的腰肢。水红色的缎子,光滑细腻。从今日起,她是他的妻——不管她曾经如何,以后她是他的妻——呵,他心中不是不酸楚的,这一刻。几乎有种牺牲的感觉。
      他向宾客微笑敬酒,都是多年的旧交,心里有数,再怎样放肆,礼面上他们不会失了大褶去。是他熟悉的水温。而唯有他的新娘,她好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忘记了是如何,她闯入他的生活。终至如今。

      水红色的旗袍。女人极致的风情,他终于剥去它,在婚礼完结众人散去之后。
      她刻骨的媚,刻骨的柔,刻骨的水汪汪。终于再也瞒不了他……啊,瞒不了他!漫天里仿佛麝香浓烈的气味,令人醉倒,失了神智。
      “小叶……你是我的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扑倒了她,在只剩得他们两个人的新房里。
      “你终于是我的了……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他昏醉地,喃喃地自语。很慌乱,手指不听使唤。怎会呢?多少大场面都见过了,如今要脱去一个女人的衣服……他的洞房花烛夜。
      明森俯在那女子的身上昏乱解着衣钮……啊,是谁发明这复古的装扮,婚礼上最后一袭艳服必须得是旗袍?!他撕去她胸前特请人买来纯白的百合花,指尖处簌簌悉微成痒。
      风月迷离。被席上众哥们儿灌的酒涌上来,他分不清哪里是钮子,那里是扣子。或者,哪里是他的手指?一片春梦只是漾漾香红艳紫。明森的眼睛里,啊……也四十好几了,竟看不见他的新娘。
      柔顺地仰卧于双人床的,是一条修长柔软的颜色……水红色。天下最艳最柔。他剥开她,毫无保护的晶莹。
      她就像枚荔枝……一骑红尘,那美艳能颠倒众生。那一刻,她周身瘦削但灵活的肉。掌中纤腰,不盈一握。教人担心这般的恣肆。
      明森感到他半生激烈的爆发。痛,然而汩汩脉脉。她温婉地在他身下,一语不发。有丝丝暗红荡漾开去。
      “小叶……你是个好女孩。”他亲吻她,疲惫的心疼。衔着那缕来不及卸妆的曲曲卷发,嘴里甜涩着,渐渐睡去。

      半夜他因口渴而醒来,发觉身边的空洞。
      “小叶?”
      他轻声呼喊,拉着了台灯,穿上拖鞋一路寻去。乍梦乍醒,徜恍的双眼。
      新房里一切全是他亲手设计监督着装修好。熟到不能再熟。他一路啪啪打开卧室的穿堂的盏盏灯光。一盏一盏打开。
      “小叶,太冷,上洗手间要披上衣服——”
      他拎着她的一件睡衣,那嗓音忽然戛止。

      他看到她。依旧穿着那件水红旗袍,如逃亡的小猫蜷缩于浴缸之中,紧紧抱住自己。
      半裸的洁白身体。旗袍下摆掀了上去,他看见她大腿上、脖颈上、揽住胸膛的双臂之上,到处都是横横纵纵的新伤口。
      一条一条。流着鲜血。染红了浴缸里的冷水。他的剃须刀片丢在一旁。
      她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地微笑。鬓边的黑发被水湿了,贴在脸上。
      森,我看见红颜色了。
      她说。那时她满身狰狞的伤痕之上是这样一张天真明净的容颜。
      甜美得令他忘记了所有的惊喊与发狂。他一语不发,轻轻从冷水中抱起她。半褪的缎子旗袍。
      她揽着他的脖子睡过去。满身水与血的淋漓。

      ————————————————————————————————

      在我结婚那天,我见到了她。
      慢板的音乐里,她无可逃避。像铜,即使生了锈,那伤口精致而青冷。绿的,艳若磷火。
      这一刻我知道它的鲜艳如此残酷。慢,让人更疼。是凌迟的延缓。
      那些锈蚀的粉末它只是沙沙坠落。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来,我们来跳舞。
      你看那长长的绸缎下摆,拂过脚面去了。
      栀子花凋谢在黄黄的灯光里面。
      今天的花凋谢在昨天的灯光里。

      我蜷在冷水里。而那绸缎下摆,长长地拂过脚面去了。
      那时候我知道今天的花凋谢在昨天的灯光里。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清醒。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可是身体的疼痛抵不过心里的。我知道那些红颜色,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看到的那些。
      森。你相信吗。逃不脱了的。我不会对你说。
      你看那梦追上来了。

      我这样想念,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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