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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暇时安(全) ...

  •   (一)
      且说玄正十六年九月,半死不活的孟瑶被聂明铮扛回来,之后便一直昏睡不醒。
      顾随云说要让他静养几天,但孟瑶一直以来还是和散修一同睡山洞的,徐见知本想说随意找个军帐安置,又想起军中营帐大都是人挤人的通铺,公帐和军医帐也日常人来人往,哪里都静养不来。
      徐见知思衬半晌,才道:“军中条件好些的,就我、随云兄和几位参将的军帐,他们事多,且也不好麻烦,还是将孟瑶放到我哪儿安置几天为好。”
      “你总在帐中做事,多有走动,会惊扰他。”聂明玦看孟瑶面色稍缓,解了外袍将人裹了,抱起来向帐外走,“我和明铮平日不在帐中,他在帅帐中养着正好。”
      徐见知几乎要把白眼翻出来——大公子你帐子里就两张床!三个人睡到底要谁挤着谁?我这儿至少还有张闲置的行军塌可让他睡!
      然而还没等徐见知将这话婉转着说出口,聂明玦已经出了帐子,留下聂明铮懵懵懂懂,一边问“见知哥你旧伤发作了吗嘴角在抽抽”,一边就着顾随云的手咽了口药。

      当晚子时,徐见知刚脱衣睡下,就有人摸着黑钻入军帐,两人在黑暗中险而又险地过了几招,对面匆忙喊了声“见知哥”,徐见知这才收了手,点亮灯火——只穿着里衣的徐见知看着同样穿着里衣、发丝凌乱的聂明铮,半大的少年对他露出个尴尬的笑:“我记着见知哥这里还有一张床。”
      徐见知起身给聂明铮收拾床榻,看见他刚刚在打斗间落在脚下的外袍与被褥,问:“大公子把孟瑶安置在你床上了?”
      “没,大哥把孟瑶放在自己床上了,说那床大不怕他滚下去,他可睡得安稳。”聂明铮面上露出一丝委屈,口中对聂明玦的称呼又换成了在不净世时的,“孟瑶那么小一个人,放在大哥床上也能和大哥一起睡,大不了我和他一起睡,但大哥非说他受了伤不能扰——就非要和我挤我那张床!”
      徐见知一脸麻木,想起了少时大公子就喜欢二公子的那只小猫崽,二公子去夫人娘家玩时将猫托付给自己照顾,那猫崽当晚就被大公子凶着脸拎走,放在床边养着……第二天大公子又凶着脸,把瑟瑟发抖不吃东西的猫崽拎回来还他。
      ——阿铮你不如孟瑶生得稚气乖巧,大公子是不会照顾你的……
      “我那张床又不大,我睡正好,大哥睡就勉强,更别提他和我一起睡!”聂明铮一边说着一边往床上铺被褥,“我都被挤下去三次了,大哥睡得倒像山一样沉。”
      徐见知心道,大公子灵力高绝,怎么可能你滚下去三次他还不知道,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等着你自己来我这里睡。

      孟瑶在帅帐养足了五日,能正常出门走动后就来到徐见知帐中,给几乎要在这里安家的聂明铮作揖赔礼,“日前还谢铮副使体谅,现下我已经全好了,不好再让铮副使在别处就寝,我帮铮副使把日用器具搬回去。”
      “不用不用不用!”聂明铮连连摇头,“你身上伤刚好,不好劳动,搬东西我自己来就好。”
      徐见知从公文中抬起眼来,淡淡打断两人,“你们搬什么东西?这几天跟着宗主,宗主不曾和你们讲过以后怎样安排?”
      孟瑶和聂明铮都一脸迷茫。
      徐见知开口解释道:“宗主平调孟瑶做副使,留在帐中听用,平素联络东战场和我这里;阿铮仍做副使,但主要联络西战场和斥候,但公文账目一类的还是要学,日后就宿在我这儿。”他敲了敲桌子,悠悠笑了,“你们确实是要搬东西的——回帅帐把阿铮剩下的东西都搬来。”
      聂明铮一脸疑惑,“既然以后文书都让孟瑶做,而且他比我做的好太多了,我为何还要学?”
      “阿铮你不学,让别人替你做,难道还有人能替你做少宗不成?”徐见知淡淡地解释道,“让孟瑶做,是任人唯贤;让你学,是为历练——哪怕做不好,也不能半点儿不会。”
      “怀桑不就……”聂明铮还要耍赖,就被徐见知一眼瞪了回去。
      孟瑶没看出两人的哑谜,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路懵着回帅帐见到了聂明玦,尽量镇定地将徐见知的话复述了一遍,得了聂明玦一声平淡的“是这样。”
      孟瑶恭谨问道:“宗主为何提拔我?”
      “这不算提拔,是平调。”聂明玦纠正他,面上露出点微弱的笑意,“你做得很好,我身边正缺你这样一位副使——明铮太毛躁,加上你正好。”
      聂明玦见孟瑶面上虽然绷得镇定,但眼神还是懵懵的,心下不由发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去把你留在东战场的东西搬过来吧。”
      少年的发丝细密柔软,掌下的头颅微微点了点,“是。”

      (二)
      东战场是个是非地,外家散修多,杂事也多,却并不都是像战场杀敌那样让人精疲力竭的大事。林烨从栖身的山洞一路行来,迎面遇见几个眼熟的修士,擦肩而过时,依稀听见“爬床”“娼门”一类的话,但还尚未听清楚,便过了。
      林烨心上一动,脚步却不停,向着那两人来处行过一段路,在岔路口转身,折到一条小道上去,左顾右盼地走了十几步,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烨。”
      声音来自背后,林烨回过身,看见孟瑶靠在岔路口一侧的树边,身形被树木掩映着,刚才竟然直接被他掠了过去。
      林烨撇了撇嘴,走近道:“你怎么总躲在暗地里叫人?”
      孟瑶面上本是有些沉色的,听了他的话才微微笑起来,反唇讥道:“你又怎么总不看路边?说你多少次,下次再被人偷袭可未必有我救你。”
      林烨将手中麻袋往孟瑶面前一扔,继续怼,“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又瘦又小,猫在树丛里就看不见了?”
      “我的错。”孟瑶双手举起,算是告饶,蹲下掏了掏麻袋,翻出几个油纸包,“我让你帮我把铺盖和日用拿过来,你怎么还装了干粮进来?”
      孟瑶胃口小,一顿吃不多,林烨长身体,总是吃不饱——两人平日总多拿留点干粮,饿了就啃,吃食你的塞给我,我的又塞给你,都是惯例了。林烨想着孟瑶伤重刚好,正是要养身体的时候,把自己留的干粮都塞了进来,不想被孟瑶问出来,面上有些挂不住:“你不饿就给我。”
      孟瑶笑笑,将油纸包分作两份,自己拿了小份的放回麻袋,将大份的递还给林烨,“天冷了,你留着多吃吧。我在中军那边有饭吃。”说着又摸了摸身上,又掏出个油纸包来给林烨,“还没到午间饭点,这是那边给的肉饼,你垫一垫。”
      林烨确实有点饿了,他蹲下来嚼肉饼,发现中军那边的吃食确实比东战场口感要好,心下有些发闷,口中含糊道:“你做了宗主的副使,吃饭睡觉都在那边——以后就不回东边来了?”
      孟瑶说:“回来的,我负责联络东战场,比起以前,只是杂事少做点,多跑腿传军令,还有些写字算账的活计。”
      林烨想挠头,奈何手上肉饼油水甚多,他怕蹭上满头油,只好用眼神表示不解和愤怒:“怎么你被提拔了还要干更多的活儿?不是都说上头的大爷可以光吃不干的吗?”
      孟瑶哭笑不得,好声好气地把“是平调不算提拔”和“军职越高越忙”的常识讲清楚了,却得了林烨一句:“那你去那边有什么好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活儿更多——还不如以前呢!”
      若是别人这样说,孟瑶大概还要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一番,然而面前这是林烨,他只伸手捣了他肩头一拳,骂道:“你少跟我装傻,不想说恭喜就滚!”
      话一出口,两人具是一怔,初秋天气好,这一静下来,山间虫鸣鸟叫现出来,倒是一番闲适惬意。
      男孩子之间,纵有隔阂,但总要更容易讲清楚的。
      “恭喜您!”林烨轻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出生入死混上口好饭吃!不用再跟我一起啃这边能噎死人的干粮了——你以后来看我多带点这种饼……我记得中军的馒头也不错。”

      两人磕磕绊绊地将话说开了,孟瑶拎上麻袋要回中军去,林烨也要去干自己的活计。
      “林烨。”他听见孟瑶在他背后叫他,平淡的语气中有些微弱的犹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到帅帐中做副使吧?”
      他话里少见地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情绪,林烨心思粗,此时终于听出不对来,心下思量,前因后果一串,顿时了然。
      “我哪里知道啊?左不过就是你聪明还肯干活儿。”林烨慢慢转过身来,面上发红,“那群碎嘴的路过说了什么,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孟瑶下意识地笑了笑,没回答。
      “孟瑶你就是心太重。”林烨懒得再凑过去拍他肩膀,只站住了大声说,“谁的话你都听,要我说,你听完了当它是个屁放了就好,你还往心里去,来我这儿左一句右一句试探半天——你也不嫌累!”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再用胳膊肘拐孟瑶一下,就看见孟瑶缓缓笑起来,弯得好看,显得极真心。
      “是我的错。”少年弯着眼睛说,“下次多给你带点东西吃。”
      笑得真他妈的好看。

      这次是真的分开了。
      林烨走在路上,午间树影幢幢,途中空旷无人。
      他想象着不久之前,孟瑶静静靠在树影下,默默地听着无数下流的猜测与丑恶的流言,之后叫住他,装作没事人一样地对他笑。
      他问,林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到帅帐中做副使吧?
      林烨想,他当然知道,孟瑶昏迷时,那位铮副使带他去看过的,孟瑶躺在帅帐的大床上,显得人又瘦又小,连呼吸都微弱。
      ——铮副使和他说过,孟瑶是立了功的。
      可他之前又在想些什么呢?孟瑶的身世,那些流言,他曾经当耳边风随便过了吗?
      林烨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重,只微微发疼。
      他自言自语道:“你瞎想什么啊?”

      (三)
      天色将晚,孟瑶刚从东战场周临处回来,心下盘算徐长史那边没什么事了,只看聂宗主临时有什么吩咐。
      不过聂宗主一般没什么临时的吩咐……倒是不急着回去。
      孟瑶脚下一顿,在帅帐门口不远处找了块巨石坐下,将左脚微微抬起——他还不会御剑,在各处联络全靠走,本来小半个月锻炼下来,腿脚已经不会因这点疲累酸软了,然而最近左脚腕却时不时酸胀起来,孟瑶上手捏了捏,感到痛意,却不停手。
      他想着大概是那处旧伤发作了,用力把筋肉揉开就好,然而掀开裤脚,寒气直接与皮肤相触,脚踝处突然痛得抽了一抽。
      他不由轻轻地“呲”了一声,手上一缩,还尚无下一步动作,整个人突然被一道影子笼住。
      孟瑶都不用抬头,便一边口称“宗主”一边站了起来。
      聂明玦问:“你受伤了?”
      “没有。”孟瑶扬起脸来,眉目含笑,恭谨而乖巧,“我是跑得多了脚酸,以后多动就好。”
      聂明玦点点头,嘱咐道:“你要多加锻炼,但如果真的受伤也不要强忍,去军医那里看诊。”
      “是,谢宗主关心。”孟瑶点头,“宗主进帅帐休息吧,我去为您拿晚饭。”

      孟瑶将食盒中的饭菜依次拿出,放在食案上,示意聂明玦用膳,自己则半跪在帅帐另一侧的书案前收拾文书战报,为聂明玦划分好轻重缓急,依次排列,叠放整齐。
      他还要再去卧榻处收拾被宗主随意抛掷的换洗衣物,突然被聂明玦叫住,“你吃饭了没有?”
      “在周参将那里吃过了。”孟瑶口中无半点停顿,继续道,“东战场那边一切安好,前日残敌已经扫尾,平民基本安顿好了,只是还有几个孤儿……”
      “先不急。”聂明玦对他招招手,“你过来把这碗汤喝了,边喝边说。”
      孟瑶面上笑意僵了一点,见到聂明玦手边那碗棕褐色的汤,心头一抽,婉转退拒道:“谢宗主好意,属下不敢同宗主同案而食,且我在东战场已经吃饱了。”
      聂明玦剑眉蹙起,沉声道:“不要推脱,快过来喝汤。”
      孟瑶只好在他身侧跪坐下来,慢吞吞地捧起碗来。
      那汤汁一入口,虽强忍着面上不露异色,但孟瑶眉心还是蹙起一道痕来。
      纵然知道聂明玦是好心,但他还是想呕出来。

      聂明玦照顾孟瑶气虚体弱,想补他幼时亏掉的根基,但在军中让他日日喝药养着不现实,恐怕孟瑶也不想被这样特殊照顾。
      生活上向来粗疏的聂明玦难得体贴,同顾随云要了份药膳的方子,温和滋补,与寻常吃食无甚相克,让厨房每日煮上一锅,给徐见知、聂明铮和孟瑶各一碗分食——三人中一个体质差、一个在长身体,一个体质又差又在长身体——喝药膳汤总是没错的。
      但聂明玦和顾随云都高估了军中厨房。
      炊事房的大锅饭和小灶菜都做得好,但做药膳却没经验。顾随云开的方子里,药材本就味重带腥,若是世家中的厨子自然能去腥去苦,但军中就直接当药胡乱煮了,药效倒没失,却极其难喝。
      孟瑶本是不知道这一关窍的,只当中军这次煮的汤难喝,碍于情面还是每顿都咽了。
      但这汤喝了两天后,聂明铮忍无可忍地把碗推给他,哭丧着脸说:“孟瑶你多补一碗,我身体好得很,干什么要和你一同受这份罪?”
      他看向徐见知,徐见知堪堪将汤喝干净,对他露出个有气无力的笑来,“这是宗主体恤你,你要是感激,就趁热喝了,若不够,以后我这碗也给你。”
      他的确心怀感激地连喝了好几天,看到聂明玦时心上还要涌出些酸涩的情绪,然而到底药膳太难喝,他喝了半个月,现下真是一看到就恶心。
      今日在周临处一直磨蹭到晚膳时,本以为能躲过一劫,但估计徐见知和聂明铮都找借口推了,厨房的汤送不出去,竟然直接放到了聂明玦的食盒里。
      孟瑶盯着碗中棕褐色的汤汁,恨得直咬牙,心里想问问厨房那几位——这东西有多难喝你们心里没点儿数吗?还敢放在给宗主的膳食里?!
      偏偏还被聂宗主认出来了这是给他喝的汤。

      聂明玦见孟瑶捧着碗发愣,眉头蹙起,眼含哀色,心下好笑,伸手按下孟瑶的脑袋,“你趁热喝。”
      孟瑶被药汤的苦腥气熏得想吐,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被聂明玦按着头,闷闷道:“谢宗主关怀,我的身体自己会看顾好,不必宗主这样费心关照我——如此大恩,孟瑶无以为报。”
      孟瑶感觉到按在他后脑的手轻轻揉了揉,只听聂明玦说:“你按顾随云的吩咐饮食,以后长得高壮些,多杀敌建功,这就是报答我了。”
      饶是孟瑶巧舌如簧,可被聂明玦这样摸着发顶,一力降十会地按着,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推脱,只好尽可能恭敬地应了声“是”,抱着汤碗胡乱咽下剩余的汤水。
      聂明玦行事粗糙,对他好是实打实的,却不会多做什么言语上的劝慰,若想让他吃饭喝汤,常常像这样直接把他拎到桌前坐下,再把他脑袋按在饭碗前,不吃完就不能抬起来。
      现在汤喝完了,孟瑶仍被聂明玦按着脑袋,他也不敢挣扎,心下一阵惶恐。
      ——宗主怕不是要再灌他一碗?
      电光火石之间,孟瑶灵机一动。
      “宗主既然盼我长得高些,那可否……不要再总按着我的头了?”孟瑶面上适时地露出些难堪来,他话音本就含稚气,听着乖巧又婉转,“老人家都说,总被摸脑袋,长不高。”
      他发顶一轻,头就自然地抬了起来。
      ——总算逃过一劫。
      孟瑶暗自舒了一口气,气息尚未出尽,那只手又贴上了他的后心。
      “既然吃好了,就趁此运功法好好吸收,我看看你运灵如何,经脉温养又得如何。”聂明玦道,“如果有错,或是经脉仍有暗伤,你就再去厨房讨一碗药膳喝。”

      从小到大,在功课上,孟瑶还没被人挑出过错来——不过因为他没正经拜师学过艺,学堂也没上几天,这句话确实有夸大的成分,但说他天生聪慧,勤奋刻苦,终究是不错的。
      哪怕严苛如聂明玦,面对孟瑶修复如常的经脉和运转自如的功法,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多说一句就是苛责了。他还强行讲了几句勉励之词,换得小少年一双漂亮眼睛都亮起来,晶亮闪烁似星子,感激到能为他赴汤蹈火似的。
      聂明玦自觉自己搜肠刮肚的几句夸奖没白费,看他作态稚气,不由揶揄道:“那你去厨房讨碗药膳作赏吧。”
      他说得平静,又是不怎么开玩笑的人,孟瑶被这番安排惊得呆愣,笑意还没收住,不尴不尬地挂在脸上,不知如何应才好。这表情落在聂明玦眼里,终究触动了一点,面上破功,唇角弧度大了些,在人肩头揉了又揉,“逗你的——去做事吧。”
      这样想着,他手上又无意识地一捻,心道孟瑶伤好得差不多了,倒可以做点别的了。

      孟瑶木呆呆地站起身,也不知自己还要去做什么事,只是默默走出帐去,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没回头。
      ——聂宗主……逗他?

      (四)
      时光晃晃悠悠地走,已是玄正十六年的孟冬时节。
      战事不紧的时候,军中最忙的是斥候,而普通修士则练功对战,提高战力,以应对以后的战事。东战场照旧忙活关于百姓的闲事,能报到聂明玦这里的并不多,是以主要负责此事的孟瑶也就闲了些,平日做好文书之事从徐见知手下出来,就被聂明玦拎在身边,四处巡查。偶尔聂明玦抽出空来,还能对他的剑术做番指点。
      孟瑶初时受宠若惊,不知怎么谢才好,现下也能端住,是以聂明玦直接令他在西营操练场上将招数练一遍,他也没多做扭捏,手上还是那套东拼西凑的剑法,但较之往日,倒多一分干脆利落,舞得行云流水,运灵力再无经脉滞塞时出现的隐痛,一遍下来,倒是兴致高昂,收剑归鞘时“锵”的一声,听着都爽快。
      他轻舒了口气,偏头去往聂宗主,只见聂明玦微一点头,“有进步。”
      他唇角微一抿,在心里笑得开心,却听耳侧传来沉沉的一句:“灵活有余,但不扎实,若真同人对战,怕多是花架子。”
      说话的是西营的参将聂宁钦,他手上将配刀颠了两下,对孟瑶神情严厉道:“下盘不稳,脚步虚浮,手腕够软,但不够韧,大动作带颤——现在练还看不出来,但要是对上重些的武器,有些招根本压不下去——力气不够,手上也不够稳当……”
      他话不停,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孟瑶转了一圈,一句一句地挑毛病,“……这把剑……”他看孟瑶手上不过一把下品灵剑,知道并非世家子的专属配剑,便也没多苛责,直接总结道:“还要再练。”
      孟瑶被他盯得额角见汗,浑身不自在,默了几息,才双手抱拳,恭敬地道谢:“多谢钦参将指点,孟瑶感激不尽。”
      “感激没用。”聂宁钦不耐烦听这些套话,直接呛了他,“你听我说这么多,知道怎么改进吗?”
      孟瑶被噎了个正着,不知如何回话,薄唇微张,下意识往聂明玦处瞟了一眼,却见聂明玦没看自己,只是和聂宁钦对了个眼神,像是早做了什么安排,如今不过是做个例行交接。
      聂明玦道:“我去斥候营,他先交给你,平日在帐子里施展不开,今日你多练他一会儿。”
      聂宁钦点点头,“属下省得。”继而又转向孟瑶,看他眨巴着眼睛反应不及的模样,又严肃地说,“宗主看重你,才把你交给我磨炼剑术——你自己练收效不大,现在直接和我对招,专心听着,让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

      “下盘不稳,这一收剑回身,我这样晃你一下,你不就栽了?”
      “脚分开,还觉得不稳就前后错开些。”
      “这一招进可攻,退可守,注意换招数……”
      “这样劈下来手上不别扭吗……反方向挪一下再握剑柄……太靠前了!你怎么使力?”
      “腕子酸吗?酸就对了!右手用大力,左手不知道接吗?你有自己停住的力气吗?!”
      “还不接!你迟早脱臼!”
      “一招剑术是全身联动!这一招脚步要跟上!死钉在地面你是想扭成麻花吗?!”
      ……
      往日聂明玦的指教都是私下里随便指点自己几句,批评常有,但从没这么不留情面,且只两个人知道,不似此刻偌大操练场上,众目睽睽,虽然算不得被人围观,但不远处操练的修士也有几个刻意望过来,时不时交头接耳,不知是不是在说他……
      “专心!”聂宁钦气定神闲,手上刀不出鞘,稳稳架在身前,格挡孟瑶的剑刃,严厉地训他,“你本就胜在灵活,一不专心这点优势也没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招,压得下来吗?”
      孟瑶额上又滚了一滴汗下来,眉缝里都是咸涩,哑声道:“压不下来。”
      “聂家刀招不是谁都能用的。”聂宁钦说,“这是一力降十会的招数,你学了也用不出来——不如就此虚晃一招,趁对手发力你收力,转手绕过对手的武器从下面挑刺,身段灵活点……钻!”
      实在是练得久了,孟瑶手上动作倒顺,可脚步一歪,竟是直接跌坐到了地上——这一坐才发觉自己有多累,双腿不必支撑身体,瞬间软得快失去了知觉,不仅不想起来,还想顺势躺一下……
      他也知道自己这般实在不好,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只好气喘着求饶道:“钦参将……我实在是……”
      聂宁钦倒没说什么,考虑到年纪和身体资质,孟瑶能练到此刻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然而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只是转头冲不远处的一小撮修士喊道:“都笑什么?以为自己手就稳当吗?四个人!绕操练场跑二十圈!”

      聂宁钦一回头,就见孟瑶抱着剑鞘,靠着直插入地的长剑才不至于躺倒,又弱又累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他微收了些语气,低声问:“刚刚有些招数,你是从周临那里学来的?转手横刺那招,我记得他常用。”
      孟瑶微垂下眼,不敢含糊其辞,“是,我在战场上看过,就模仿了来。”
      聂宁钦背着手,心想东战场散修多,倒是方便他偷技,又问:“你一整套都是这样‘看’过来的?”
      “……是。”孟瑶轻声问,微抿住唇角,克制着喘息,怯弱着问,“可有什么不当之处?”
      仙门对秘技的师承极看重,虽然剑修太多,各种招数说白了都是基础的几种各自组合,但各个家族总有自己的花样,孟瑶的招数虽然多从散修处学来,算不得窥探别家技法,但也实属上不了台面。
      ——但无宗族师长教导的小散修,手上也没什么秘籍,不如此行事,又能怎么办呢?
      聂家倒是不在乎刀招被谁学了去——一来聂家之外的刀修甚少,二来聂家刀人人学的都是最基础的一套,心法成刀灵,由着刀灵辅助,各自领悟招数组合,人人刀招都有细微差异,这样的情况,实在难以生出什么“不传之秘”的意识来。
      但孟瑶的根骨资质,都不是适合学刀的……
      聂宁钦颇觉心累,但也想不出解决方法,听起来似乎聂明玦也不管他偷技,他便不多说,只是提点道:“世家对本家招数看重些,你的剑招来源如何,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向生人宣扬。”
      “是……”
      孟瑶微一点头,一副纯然无知的孩子模样,叫人不由得心软照顾,然而眼睫低垂,遮住的瞳里却无甚情绪。
      关于剑招——其实其中不当之处,他早从蓝曦臣那里听说了,现今毕竟学的都是散修的招数,还能含混过去,故作弱态,想来这些世家子弟也不会多做追究。
      聂宁钦看他可怜,难免心软,且论修为资质,孟瑶到底不像不净世的小修士那样皮实,一时间也不好再多做苛责。然而他训惯了下属,对孟瑶没偏颇,何况聂明玦特意关照,更不会放水,又吩咐道:“歇一炷香,之后起来扎马步。”
      孟瑶这次是真的有气无力了,“……是。”

      等到孟瑶的基本功也练了几轮,日头已经偏西,汗水透了一身衣服,虽有疲累,但更多的是筋骨活动开了的舒爽,用力过度的地方略带酸麻,过一晚上大概就要起些青紫和胀痛,不过久在军中,孟瑶自小耐得痛,倒也习惯。
      被聂宁钦拎出来锤炼足一下午,收获颇多,孟瑶擦擦面上汗珠,活动肩膀手腕,就见夕阳中走来几个,为首的正是聂宁钧,他那张和聂宁钦极相似的脸上洋溢着胞兄面上极少出现得肆意笑容,隔着挺远,就朝这边用力挥手,“哥!一起吃饭啊!”
      聂宁钦没理弟弟的叫喊,只随便挥手示意,待到那几人走近了,目光却转向了聂宁钧身侧的聂明铮——少年整个人都干净得很,就是神情萎靡,蔫头耷脑的模样,看着比孟瑶还累。
      聂宁钧在他身侧咧开了嘴,冲胞兄夸张地做出了口型:又被宗主训了!

      聂家私下玩笑说宗主“命犯弟弟”,但也都知道,给聂明玦当弟弟的小孩才叫倒霉。
      二公子聂怀桑自小身体不好,人又懒散不爱学武,聂明玦便揪着他练刀;三公子聂明铮性子跳脱,聂明玦就耳提面命地说“谨慎”“细心”,逼他学那些礼仪行文的本事。于是两个挺好的小少年,回回都被训得像两只霜打的茄子,只恨两人不是双胞兄弟,不然身份对调,聂明铮练刀,聂怀桑学书,倒是两相便宜。
      ——以前和怀桑一处,大哥还能少训他些,现今对照的换成了孟瑶,人家刻苦努力样样好,更显得他不是个聪明的……聂明铮垂头丧气,前额突然一疼。
      “怎么突然停……钦哥,孟瑶,你们都在啊。”
      “明铮来得倒好,拔刀来和孟瑶过两招。”聂宁钦给他让了位置,嘱咐道,“不用灵力,只比招,我看看这一下午结果如何。”
      孟瑶反应很快,马上长剑出鞘,熟练地做出起手式,沉着道:“请!”
      孟瑶做得认真,却见本一脸生无可恋的少年忽地扬起了眉梢,嘴角一咧,半边脸上竟现出浅浅一个梨涡来,少年随便挽了挽袖子,从腰上解下长刀,直接攥住了刀柄,并无出鞘的意思。
      聂明铮微低了头,自肩到手,从腰胯到双脚,姿态舒展而稳健,少年晶亮的目光望过来,似不含杀意的刀锋,他笑着对孟瑶大声道,“你先来。”
      孟瑶皱了下眉,虽然聂宁钦刚才也没拔刀出鞘,可其毕竟年纪身量都比孟瑶大得多,而聂明铮和孟瑶年纪相仿,同龄人比试,武器不对等,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孟瑶迟疑着问:“你不拔刀吗?”
      “我才不欺负人!”

      (五)
      徐见知坐在桌前,右手撑着脸,左手执起纸张,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目光还没扫到最底,口中就先吐出了一声叹。
      聂明铮不由得挺直了腰身——是他挨训时惯有的模样——闷闷地道:“又哪里不对啊?”
      “也没什么大毛病,但好几处细节不太行,比如这……唉——”徐见知指头落在额角,用力揉了一揉,另一手顺势将纸张递给正收拾信件的孟瑶,“孟瑶,你帮阿铮改一下。”
      孟瑶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任由公文落到桌角边缘。他在给十来封信按日期和紧急标记依次排序,似乎有些急躁,因而动作幅度不小,聂明铮的那张纸在信件扇出的气流中不住颤动,眼看着就要落到地上……于前一瞬被孟瑶随手捞住,扯到面前来。
      少年执笔在纸上勾画不住,须臾功夫,就圈改出十余处不妥当之处,笔锋似乎蘸饱了墨,洇出好几道透了整张的墨迹,他再捻着公文一角,用一点灵力送到聂明铮面前,“你边重抄边改吧,不懂的问我。”
      他话音里仍透着惯有温和亲切,然而藏着某种硬邦邦的情绪,聂明铮没觉出异样来,但去接纸的时候指间沾了墨,随意地甩了甩,自跑出去找清水洗手了。
      聂明铮刚出帐子,孟瑶便听徐见知淡淡地问了一声:“你们两个吵架了?”
      孟瑶眉眼低垂,默了一瞬,才面无异色地回道:“未曾争执,长史何出此言?”
      徐见知也不好说“直觉”,只望着孟瑶不小心甩到桌角的墨点不作声,就听不远处带着几个斥候比照地形图的聂宁钧发出一声轻笑,又开口问:“钧协领有话说?”
      “没话说,没话说,只是觉得你问的好笑。”聂宁钧笑得开心,含混道,“孟瑶这样的好脾气怎么会和人吵架——他俩啊,是打架了。”
      孟瑶忙不迭地描补道:“是切磋!”
      他手上动作一停,又极快地将别家书信交于徐见知手上,见徐见知面露疑惑,又笑着解释了一句,“这几日在西营练剑,铮副使给我喂招,我剑术才精进了不少。”
      徐见知点点头,清透目光在少年脸上虚虚地转了一圈,本还想斟酌着再问,然而目光落到手中信件上,忽地一沉,敛去了所有细碎的情绪,飞快地打开封口,抽出信纸,专注地读了起来。

      “……虽刻苦认真,但修行一事……看重资质……早年根基有亏……”隔着不近的距离和几层布帘,哪怕徐见知凝神听去,也只能辨别出聂宁钦的零星片语,“……再如何……最多也只能教出个徐见……”
      话音戛然而止。
      “见知。”聂明玦隔着帐门发问,“你怎么不进来?”
      徐见知轻晒,也不做扭捏,直接掀帘入帅帐,引得正坐于帅案边的聂宁钦投来惊诧一瞥——倒无尴尬之色,想来不是在说他的坏话。
      “隐约听见钦参将的声音,不好打扰参将和宗主议事,就在外头等一等。”徐见知看聂宁钦有起身离开的意思,“钦参将这是?”
      聂宁钦道:“正事早说完了,方才不过是些闲话,长史不必多心。”
      徐见知笑着摇摇头,心道明明提了我的名字还叫我“不必多心”,要是换个人,思绪早偏到东海去了。
      大抵是武器影响人,聂氏刀源自屠户杀猪刀,聂家人也大多性格粗疏,哪怕严谨多思如聂宁钧,也只在斥候事物中费脑子,人情世故上,个个都马虎得很。
      跟这群人相处,还是迟钝些好。

      “阿铮和孟瑶跟钧协领走了,听说今日又要对练,我估计他们回来已经是晚间了。”徐见知行至聂明玦面前,现在帐中只有两人,倒也不拘礼,他直直将手中信件递上前去,“本该孟瑶递给你的,但来信所述要紧,不好耽搁,我便直接送来了。”
      信封纸质极好,上书“聂氏宗主亲启”,但封口处闪着金粉的牡丹印已破,显然徐见知已经打开过了。
      聂明玦倒不在乎,随手拆开信,匆匆扫过一眼,目光突然凝住,再重新一字一句地读过一遍,“会盟?”
      “是,拟定在下月初的涿鹿。”

      早在今年年初,百家便于姑苏会盟,掀起射日之征的战旗,下檄文合盟伐温。然而大半年过去,兰陵金氏又召集北方各个世家在涿鹿会盟,说是共商战局,但其目的恐怕没那样简单。
      这半年金家对射日之征的态度暧昧不清,只出了少许钱粮物资,本家修士未动,整个北方战局只靠聂家主战牵引,还多是各自为战。估计是金家看如今战火已盛,有几分胜利的可能,就要再搞一次会盟,重申自己大世家的地位,从这伐温战局中,分走一大杯羹。
      聂明玦摩挲着手感极好的信纸,平静道:“只请了北方世家。”
      徐见知点点头,猜测其用意,“金宗主遇上蓝老先生总吃瘪,云梦又有个路数不明的魏无羡,想来金家是不想应付南方的世家,我们嘛——金宗主倒也能咬牙请一请。”
      聂家是北方战场的主力,若没有聂家在场,这会盟便师出无名。况且聂明玦虽有威名,但到底是少承家业,年纪尚轻,族中又无长辈撑腰,生生矮了金氏家主金光善一个辈分,还勉强可被拿捏。
      “宗主意下如何?”徐见知沉声问,“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去。”聂明玦没做犹豫,“北地各世家虽然共同伐温,但至今仍是一盘散沙,我们虽然有过几场大捷,但左支右绌,实在艰难。借会盟之际,好联合世家,重整战局,这是要紧事。”
      “至于金家。”聂明玦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语气沉了一点,“他们作为北方一大世家参战,若能认真出战,早些屠尽温狗,想要些虚名也无妨,若是只想要名,不肯出力——贪婪无耻之徒,不必给他们留脸面。”
      徐见知点点头,“明白了,我回去就准备回信和会盟时给各家的文书。”
      聂明玦嘱咐道:“正值战时,当轻装简行,不要铺张。参将留守,你我两人同去就好。”
      “的确要人少些才好,恐怕我们在会盟前,在涿鹿城中还不能泄露身份,以防不测。”徐见知思量几息,话锋又一转,“但此去应对众多世家,人多事杂,还是带孟瑶和阿铮同去,以免太过忙乱,支应不来。”
      “……好。”聂明玦看了看天色,面色难得柔和了些。

      刚刚话题严肃,徐见知见聂明玦面有疲色,显然心情沉重,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头,“说到孟瑶——近日我看他面色红润,行动间不显疲态,个子好像也抽高了点,想来那药膳是有用的。”
      ——所以最好别给我喝了,全灌给他就行。
      聂明玦紧皱的眉头松开,没听出徐见知半点弦外之音,只觉得开心,说:“我观他内府,经脉较常人仍弱,但比之前好些,宁钦说他剑术有些进步,看功法境界,明年初大概就能结丹了。”
      徐见知马上明白了方才两人在帐中讲什么“闲话”,心里只笑聂明玦又抓了个孩子当弟弟教,看起来有种和聂明玦心理相似的喜悦,“那倒不错。”
      聂明玦问过孟瑶,他初涉修道是在今年年初,若一年就结丹,这样的禀赋,也算是上乘——若是早年能如世家子弟般健康养大,从七八岁开始筑基炼气,现下必然也在世家榜上有一席之地了。
      但顾随云给孟瑶下的定论却没有错——他早年亏了太多,就算如今尽力补救,但终究有限。

      聂明玦念及少年伶俐能干,举止得当的模样,微微叹道:“除了这一点,他其他的都好。”
      徐见知闻言,想了想,面露犹豫,还是开口说:“他的确是好,但……恕我直言,大公子,他心思太重了些。”
      他见聂明玦皱眉,赶忙解释道:“刚认识他时,我看他行为内敛,又适时做表现,以为不过是个能干的少年人。但相处久了,我才觉得这并非单纯少年能有的作态——言行伶俐,却少露心思,未有失态——他才多大?行事这样老练?
      “他知机懂事,能察言观色,行事恰当得体——这是他的本事。但这心思总藏的太深,不愿轻易显露于人前,就不太好了。”
      “你多虑了。”聂明玦说,“他此前境遇不好,自然对人心存防备,本能而已。才十六岁,哪来什么别有用心。”
      徐见知道:“我明白,可是大公子——虽然他未必有什么坏心,但长此以往,难免郁结于心,也有损心境,影响日后——如二公子当年。”
      聂明玦默默思量,孟瑶言行确实如徐见知所说,但他之前只觉得他贴心能干,不曾往心性上考虑。而细想来,自己在这么大的年纪,言行中也难免失当,而哪怕自己初见孟瑶的那般处境下,他面上仍是端得住的……是有些太过周全了。
      但徐见知拿亲弟聂怀桑做比,他还是不赞同的。
      “怀桑从小体弱易感,当年又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同孟瑶不可比。”聂明玦揉了揉额角,老父亲似的叹了口气,“他若能有孟瑶一半坚韧懂事,我也不为他发愁了。”
      聂明玦顿了顿,又殷切地问道:“那依你之见,孟瑶这样,如何养得回来?”
      徐见知看他目光隐隐有焦灼,忧心忡忡的样子,突然想起顾随云说的“聂宗主上赶子给人当爹”,心道果真贴切。
      徐见知沉吟一阵,才说:“虽然不能和二公子境况当年相比,但我想来,他就同二公子一般,和阿铮多相处就好。”他顿了顿,看聂明玦不明白,又解释说,“军中多是他兄长一辈的,唯有阿铮和他年纪相仿,阿铮心思纯善坦荡,性格又活泼,多多相处,他也能松散些。
      “早年养出的性子难改,但以后若能舒心行事,想来他那些郁结的心思,慢慢地也就解开了。”

      (六)
      “三公子又拉着宗主新收的小副使过来了?”
      “你还想去看热闹?小心让参将看见你偷懒,罚不死你。”
      “不看了不看了,回回也没个新鲜的,三公子当年在旁系我就认得了,在校场上从小就是孩子王,这么些年了,还是那个猴儿一样的打法——不管怎么打,最后都搞成肉搏在地上滚——俩毛孩子,有什么可看的。”
      “三公子又不是刀术不精,让着小孟才打成这样——不信啊?你上去和他比一场。”
      “我哪儿敢啊,那小子被宗主挑中,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嫡系少宗,我可不敢对人家拔刀。”
      “你就酸吧,加冠几年还没上境界,就知道说大话。”
      闲谈中夹杂着刀刃铿锵声,两名聂家修士对战一处,已经过了百来招没分胜负,刚刚酸了聂明铮几句的修士忽地扭头,对一旁瘫坐在地的小修士大声问:“宁钟!我们过到第几招了。”
      小修士随口道:“十二。”
      “什么?怎么也有一百二了吧?”
      “十三、十四……”小修士口中念念有词,顿了一顿,才扭头解释说,“你们到一百我就没数了,我现在在给孟瑶数!”
      这么一打岔,问话的修士被同伴看出了破绽,一刀逼到颈前三寸,只得松手投降。大抵是觉得输得难看,他推开同伴的刀锋,直接跑到小修士身侧,大声转移话题,“小孟都能在三公子手下走到十来招了?我记得昨天还总‘七’‘八’‘九’的。”
      “十七了……又拧巴住了,这招可不好破。”小修士盯着不远处嘀咕,随口闲聊,“他就是进步很快啊,听阿铮说,人可聪明了——要不为什么人家是副使你不是呢?”
      修士被他随口噎了个正着,嘟囔了两句“他是副使”,面上忽地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神情,一边唇角斜斜地往上扬,眼珠轮了一圈,露出一点隐晦的异色。
      “十八、十九……完了……哎呦我的天!”小修士猛地捂上眼睛,感同身受似皱起眉头,表情扭曲,哀叹一声,“又是脸着地……”

      眼前黑咕隆咚,依稀有几点白光连闪,在黑暗中扭成难以看清的线条,鼻端本是木的,下意识挣扎着爬起时,便又成了酸,不明的液体从鼻腔往下淌,额角和面颊在混着些许细石子的沙地上磨蹭,又热又疼,刺激得他下意识地想流眼泪。
      这次孟瑶以为能输得漂亮些,手上强撑着还想挑剑翻盘,就没来得及护住头脸,于是摔得格外惨,脑袋撞得眼冒金星,懵了好一会儿爬不起来。
      聂明铮本来只是半跪在地,用膝盖压着孟瑶的后腰制住他,见他不说话,直接跨坐到他身上,亲热地扯着他的肩膀,帮他半身撑起来,得意洋洋地又说了一遍,“叫爹!”
      孟瑶曲起手肘撑住地,以此为支点努力挣扎,另一只手反过来摸索,想把聂明铮从自己身后扯下去,口中还带着鼻音,含糊道:“你幼不幼稚……”
      “切磋总得有个彩头嘛!孟瑶我跟你说,不净世里,我们那一批弟子,年纪上下三岁以内,都叫过我‘爹’!你叫叫也不丢人。”聂明铮也没做认真钳制,只箍着他一边胳膊晃悠,“大恩不言谢,我喂你那么多招,还封着灵力陪你练,你就叫一声……哎呦!”
      孟瑶终于把他身上掀了下去,就地一滚,立刻利索地站了起来。
      两人俱是灰头土脸的,聂明铮不在意,孟瑶也不好作扭捏之态,他故作随意地揉了揉脸,顺手擦去生理性的眼泪,而后捡起了自己的配剑,抬高了调子将淡淡的鼻音遮了过去,“再来!”

      再来几次,也只是输得早晚又好不好看的区别。
      这次孟瑶终于在聂明铮手下走过了二十招,然而还没数到“二十二”,对面没出鞘的长刀又平平地横轮过来,孟瑶的长剑来不及收回,直接被击飞,聂明铮收刀上手,掐住他的手腕穴位,脚下腾挪极快,一个擒拿将孟瑶的手肘一叠一推,顷刻间将人按跪在地,熟练地前压,又扑在了孟瑶后腰上。
      这次聂明铮也觉得在招数上胜得费力,呼吸乱了几许,下手也重,另一只手在少年肩头一砸,畅快道:“快!叫爹!”
      孟瑶还是不肯服软,徒劳地扑腾着,奈何聂明铮打出了血性,混劲儿也上来了,下手也没轻重,钳制得很死,随意擂了他一拳,恶霸强姑娘似的夹住他的腰身,不依不饶道:“不叫就不让你起了!”
      ——林烨跟在周临身后望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孟瑶是没想到,剑术平平的林烨,贴身肉搏倒能打出水平来。
      毕竟乡间孩子胡闹,随便拎块石头就开打,抓脸揪头发咬人都来得,学了剑后反倒觉得不称手,何况林烨这样一顿能吃一盆的壮实少年,趁人不备时扑过来,还真不是自封灵力的聂明铮能生生挨住的。
      还没等孟瑶反应过来,林烨已经一脚蹬在聂明铮屁股上——少年伏下身凑到孟瑶耳边说话,屁股也就微微撅起来一点——将人踹了个倒仰。
      刚换了新衣服的林佐尉直接扑上去,三下五除二一通乱来,就坐在了铮副使身上,伸手把他脑袋按在了沙地上,“给我叫爷爷!”
      这一喊,倒是将四周的修士们都叫了起来,看明白的直接蹦起身,没看明白的也被拉了起来,一时间长刀出鞘的铿锵声响成一片,林烨动作一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孟瑶扯开,护在了身后。
      “诸位!自己人切磋而已。”孟瑶竭力扬声道,“不过是误会,都收了武器吧。”
      不少不明所以跟风拔刀的修士,见在视线中心的是几个少年,看着都灰扑扑的,刚打完架,也不是什么温狗敌袭,便松了口气,以为虚惊一场。
      而靠的近些的聂家修士却没动弹,为首一个高大修士冷笑着回应,“我聂家少宗也是他想打就打的?你可知以下犯上,按军规如何处置?”
      孟瑶手一颤,连忙脚步一挪,将还蹲着发愣的林烨遮了个严实,还是一旁赶过来的周临替他回应,“军法有规:操练场上无尊卑。”
      “但在操练场上可不都是切磋,拿下三滥的招数偷袭还不敢认了?”那聂氏修士虽算不得盛气凌人,但也着实意有所指,“周参将,你们散修在东战场给平民修修屋子也就算了,来西营欺负我们嫡系的宗子做什么?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想和本家平起平坐?”
      这话说的极刻薄,响应者寥寥,但一时间众人目光交错,神情俱晦暗不明。
      正巧西战场军官开会去了,群龙无首,大家一时间也不知该赞同还是反对,那修士在聂氏旁系也有些声势,没人敢去拉他,周临、孟瑶并几个东战场来的散修军官眸色深沉,周临单手按剑,轻咳了一声……
      灰头土脸的聂氏少年挤开人墙,站到了最前头。

      “战场之上,不该平起平坐吗?”聂明铮站得很直,扬声问道,“你比散修多条命吗?你比散修军职高吗?一个普通修士对参将以下犯上如何处置,你自己知道吗?”
      “三公子……”
      “有的话宗主每月集会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想以嫡庶出、内外门压人?要是觉得散修刺眼,就回家去。”聂明铮轻笑一声,语气却沉,“毕竟我们这里打仗不分尊卑,站到身边的就是兄弟——再胡言乱语乱军心!军法处置!”
      那人没想到事态如此发展,“被自己人背叛”的感觉太魔幻,聂明铮在聂家是少宗,在军中是副使,按什么说都大他几级,更别说是踩着道德制高点说话,自然没人敢和他站一队,一时间众矢之的换了自己,才觉得芒刺在背……本该沉默服软的,然而一想到这振振有词的小鬼本和自己一般出身,不过是撞了大运才有如今造化,他脑子一热,气道:“聂宁铮,你也别拿不是自己的本事来压我!”
      聂明铮皱了皱眉,似乎没听懂,“你说什么?”
      “你不就是仗着是少宗,才如此……”那人被旁边的人匆忙拉扯着捂住嘴,剩下的话都含糊不清,然而还是漏出来了几句,“都是旁系出来的……给谁看……”

      聂明铮知道这次是难善了了……
      不过之前见知哥和他提过这样的情况,他也不是没准备——该立的威,总要做的。
      他心里紧张,面上强撑着没露多少怯意,只在孟瑶肩头拍了下,又踩了一脸茫然的林烨一脚,才对周临道:“周参将忙去吧,我这儿有些事要解决。”
      周临犹豫道:“铮副使军职不高,此事还是交给宗主和参将处置为好。”
      “方才是军营里的事,论军职高低。”聂明铮说,“现在是我我宗里的家务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长刀拔出鞘来——欣长的刀身一寸一寸折了日光,落在人眼里是雪亮的一片,他这把刀不沉,锋刃也薄,上面“惊鸿”二字篆刻得极漂亮,刺得人眼发疼,难以直视。
      “操练场上无尊卑。”他对那修士扬眉道,“我们过两招?”

      (七)
      “讲讲道理,哪有切磋把人按在地上打的?是个人都会误会好吧?
      “这要是在东营,在村子里——都不用我,圆圆就能挠死他!
      “什么三公子啊、少宗啊……就和你平级的副使呗……哦,是比我高一级。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今天我刚升佐尉!新衣服刚上身没几个时辰……就脏了。
      “操!怎么就不关你的事……”

      “你别想我再给你洗衣服了。”孟瑶掰了块馒头,塞了林烨一嘴,“吃吧!少说话,回去就没有这么好吃的了。”
      “呜……东营……现在伙食……伙食好多了。”林烨艰难地把馒头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汤,猛锤几下胸口才舒过来,打了个饱嗝,“不过还是中军的东西好吃,馒头又热又软,这个汤……肉竟然这么多……不过,他们是不是瞧不起咱们散修啊?”
      “没有的事,今天那人说的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世家大族,都难免的。”孟瑶手上拿油纸包干粮,包扎得紧紧的,再塞到林烨的低级乾坤袋里,才道,“没你想的那么糟,我身边的人对我都挺好的。”
      林烨翻了个白眼,“是挺好,骑在你身上揍,不知道的还以为恶霸强姑娘呢。”
      孟瑶微微挑眉,靠在桌前默默活动手指,似乎想揍他,林烨缩了缩脖子,露出一脸怂样,却听孟瑶慢悠悠地道:“怎么?你英雄救美救惯了,现在想在我这儿也瞎混一个?林小英雄,这可不是涿鹿集市,我也没有鱼要送你。”
      林烨没想到孟瑶能提起旧事捉弄人,他一说起这件事就脸热,当下跟被捏了七寸的蛇一样,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只好去踹孟瑶的凳子——没收住力气,真将人踹了个翻仰。
      孟瑶躺在地上,似乎反应不及,没立刻爬起来,只长长地“哎呦”了一声。
      林烨紧张起来,急忙去拉他,“你磕到后脑勺了?”
      “林烨。”孟瑶还是躺在地上,缓缓地道,“你怎么敢推你爹呢?”
      林烨蹲在他旁边,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戳了下他的肚子,少年肚腹摸着鼓鼓囊囊,孟瑶嘟囔了一句“滚蛋”,林烨失笑,“你怎么傻了?又吃多了?”
      孟瑶眨了眨眼,双眼直望着屋顶,显得懒怠又呆怔,“好像……是有点儿撑。”
      林烨托着脸看他,抬手在他面上晃来晃去,见孟瑶眼珠闲闲地跟着他手指转动,显得有点蠢,不由坏心眼地问:“孟副使,你是因为我帮你把铮副使揍了,开心到吃撑了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欺负孟瑶吃饱了就反应慢这个毛病,果然孟瑶面上慢慢露出凝神思索的意味,而后……点了点头。
      林烨目瞪口呆。
      “那混账玩意儿天天欺负我,我就在长史那儿欺负他——抄书抄去吧。”难得坦白的少年话里透着浓浓的委屈,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含混地念叨,“回回脸着地,疼死了。”

      篝火照亮了一圈的营帐,孟瑶穿行在无数军帐之间,因吃得太饱,步伐缓慢,眼看着公帐遥遥在望,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条颇长的阴影,孟瑶下意识扭头,目光顺着漆黑的靴子、绷在裤子里的长腿……挪到了聂明铮身上。
      年轻的副使坐在无名营帐一角的阴影里,一条腿曲起用手抱着,一条腿伸长了暴露在火光里,一和孟瑶对上了眼,少年面上忽地浮上一层讪讪的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他眼里盈着光点,看着湿漉漉的,像只老实的小狗。
      孟瑶摸摸肚子,微弯了腰,问:“铮副使,你怎么啦?”
      “说了多少次叫名字就行……苍梧的战报——隔了大半神州,字形和文法都怪怪的,看不懂。”聂明铮扬了扬手里的几张纸,憋着嘴道,“昨天让我拿回去看,我给忘了,进去见知哥肯定问,我从门帘缝里瞄了一眼,大哥也在……孟瑶——救命啊,我要完蛋了。”
      他叫“孟瑶”时拉长了音,言下之意分明。
      孟瑶叹了口气,强忍着懒怠烦躁,摆出亲切的笑脸来,“那我帮你看看吧,然后我说的你记一下?应该能混过去的。”
      聂明铮忙不迭地点头,低低地“嘿嘿嘿”几声,把纸张塞给孟瑶。他看孟瑶借着火光看字迹,皱着眉头阅读,是认真帮忙的意思,高兴地扑到少年肩头,小声把操练场上后来的战绩讲给他听,“聂宁铖那个傻货——今天怼散修那个——你猜我和他打得如何?他连十招都没走过去!你放心,他以后肯定没脸蹦跶了……”
      少年意气重,又是最擅长的事情,聂明铮一说起打架过招的事就没个完,孟瑶含糊地应和,“嗯……好……你小声点儿,我好好读。”
      聂明铮闭了嘴,望着孟瑶半露在火光里的侧脸,只见少年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轻松得意。聂明铮听他口中读着的零星词语渐渐成了连续的句子,显然在自己眼中天大的问题在他那边都是小菜,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纯然的感慨。

      少年隐在黑暗中的脸上泛起一点羞惭的红晕,他抬手用力揉了两下,想自然地说出来,奈何一开口,语气还是僵僵的,“那个……唉……孟瑶,我以前和人切磋,摔摔打打都挺正常的,我这些年没怎么输过,也没就摔过……下手没个轻重……”
      他看孟瑶没反应,硬着头皮继续道:“不净世校场沙地是软的……我今天被你朋友压了一下才知道这边摔着这么疼……你鼻子没事吧?我现在还觉得想流鼻涕。”
      孟瑶没看他,只是温吞吞地回道:“……挺疼的。”
      “啊……是……那我给你道歉……不是,我是想说,对不起……唉……”聂明铮嘴上磕磕巴巴,也不知道“疼”该怎么赔偿,更拍孟瑶计较,不再帮他的忙,期期艾艾好一会儿,才吭哧出一句可怜巴巴的嚅嗫,“你别生气了吧……”
      孟瑶慢腾腾的转过身来,篝火光芒远远地映过来,照亮他清秀容色,他着实不像生气的样子,脸上却也没有惯有的笑容。
      少年整个人都懒懒的,微微眯着眼睛——仍是好看的——眸中露出点聂明铮看不懂的情绪,只知道绝非恶意。
      孟瑶双唇微微撅着一点点,看着有点嫌弃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像是在回味脸砸在地上的滋味,而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看着不是计较的模样……
      孟瑶将手中的纸张轻拍在聂明铮胸口,手收回,背在身后,攥紧又松开,他站起来,低着头俯视呆愣愣聂明铮,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弧度微小,却隐约有真心。
      “这封战报说——”
      他眼中盛着明灭火光,是少年人的鲜活生机,褪去了惯有的谨慎,露出几分促狭,带着点儿蔫儿坏的挤兑。
      少年微一扬下巴,轻声笑道:“叫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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