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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还故乡(上中) ...

  •   (四)
      徐见知的世界摇摇欲坠,不说天崩地裂,至少也是天旋地转。
      他今天在不净世一整天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只反复盘算金水芙蓉一事如何收场,自己把自己吓得寝食难安,拖延到天黑才鼓起勇气返程。他在路上猜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场面,以及聂宗主可能会有各样的态度,但借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到如今——帅帐门一开,里头的聂宗主正跪坐伏床,埋头啃人。
      是的,徐见知的脑子暂时只能把那个画面理解为“啃”,只是恰好啃在嘴唇上,而被啃的又恰好是孟瑶,且孟瑶还恰好昏迷不醒……
      没办法,从他儿时见聂家大公子的第一面起,就从没想过“聂明玦”还会和“偷亲”一词连接成一个主谓结构,更别提后面紧跟着一个“男的”当宾语!
      他的脑海像个运转过度的法器,嗡嗡地乱响出奇怪的声音,却转不出正确的结果。于是他的□□只能迷迷瞪瞪地跟着聂明玦来到属于自己的帐子,路过放置文书卷册的木架,路过自己的衣箱和杂物,路过自己的椅子……他在这闭眼都能走对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兜转两圈,最后失魂落魄地被自己的靴子绊了一跤,正好跌坐在书案上。
      这一颠簸下,他终于想明白了!
      ——聂明玦在偷亲一个男的!

      游魂一样的徐见知大梦终醒,恍惚神情消弭后,又一番变幻莫测,最后终于勇敢地盯住聂明玦,露出一个谨慎得近乎颤巍巍的疑惑表情,“你和孟瑶……?”
      聂明玦被他盯得无语一瞬,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经问徐见知的那句“月陵管军政的秦小姐是不是威胁你”,不知道对方当时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窒息。
      “不是‘我和他’。”他言简意赅地平铺直叙,仿佛在说一个“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实,“是‘我对他’。”
      徐见知瞪圆了眼睛,捂住自己的脑袋使劲抓头,好像在擦拭什么不太灵光的法器,好一会儿,又吃力地小心求证,“还是——单相思……啊?”
      这短短一句话浓缩了“震惊”“无奈”“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最后一个颤巍巍的“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但似乎并不是对聂明玦,而是为他自己脑子。
      聂明玦答不出话来,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承认他理解正确。
      徐见知又一阵奋力抓头。
      老实说,鉴于聂大公子天生一颗不开窍的木石之心,这几年所处的环境也完全不适合培养儿女情长,单单知道“大公子对一人起心动念”就已经足够让徐见知震惊,添上一个“龙阳之好”,那震惊就变成了“离谱”。且仙门的风气虽不至于灭绝人欲,但在人前还是要求“发乎情止乎礼”,徐见知此前见过最逾矩的画面也不过是青年男女并肩交谈,碰到手都难得,方才那一幕亲吻的画面于他而言,着实太有冲击力,直接把他冲傻了。
      如今他恢复冷静,仔细思量,只觉一切倒也有迹可循。
      他和聂明玦自小相识,自然知晓此人天生怜弱之心,对毛绒幼崽一类的萌物实有偏好,对晚辈弟妹也多关照。且此人十六岁时,没加冠取字便承家业,见惯世态炎凉,亲身挨过许多挫折冷眼,将心比心之下,更对坚韧上进的秉性添几分看重。
      而孟瑶刚刚崭露头角时,给大家留下的又是什么印象?
      ——年仅十六,尚未取字,身世坎坷,但自强不息,颇有建树。
      当年聂明玦特意就“孟瑶”这名字问了一句,知晓其人来历现状之后,脸上表情便不对了。那时徐见知心里便暗暗一“啧”,知道要糟。
      大公子虽有偏爱,但面上手上都不会应付,这份喜欢表现出来就忒让人无语,以前能把小猫崽吓得不吃食,后来就把孟瑶的脑袋按在饭盆里逼着喝汤……但徐见自冷眼看着,孟瑶倒应对合宜,竟能同大公子搞出一种“君臣相得,兄弟相亲”的和谐关系——还是让人很放心的。
      结果呢?徐见知以为聂明玦对孟瑶的新鲜劲儿早过去了,转化成了正常的良性关系,却没想到这“良性”的发展如此诡异,简直——病入膏肓了是吧?
      这事儿搞的……现在给他养只猫还能掰回来吗?

      徐见知心思回转,面上神情微妙变换,凝重居多,并无多少赞同之色。而他越是如此,聂明玦便越是坦然自若,正视他的目光极坚定地不偏不移,甚至由于过分专注,显得有几分灼灼逼人的凶。
      哪怕是徐见知也扛不住被他这么盯,不想和他硬杠,只得率先收回目光,迟疑着问:“你俩……啊不!就你对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聂明玦闻言,目光莫名失去了那灼灼之意,微微闪烁起来,沉默着无话答。
      徐见知等了一会儿,又硬着头皮道:“总、总不能第一眼就见色起意吧?虽说孟瑶是生得挺好,但、但更漂亮的你也不是没见过……你这……”
      话说到此,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第一反应——我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第二反应——没事,我这人高马大的,大公子应该喜欢的是又矮又小的!
      徐见知猛地卡壳,被自己噎了几息说不出话来,聂明玦终于开口:“按我自己感觉到的时候,就是去年刚从涿鹿回来,当时……”
      ——当时的纷纷流言给你开辟了新道路是吗?!
      “当时他当众讲军功计算,镇定自若,神采飞扬,我听着听着,就觉得……”
      ——他倒背如流的本事吸引了你是吗?!
      “算了算了!不用和我讲细节了!”徐见知飞快摆手,将聂明玦磕磕绊绊的坦白就此打断。但他的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得飞快,将去岁以来聂明玦和孟瑶之间诸多事都想过一遍,当时觉得平常的琐碎如今都不堪细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徐见知还想问一句“你是一时新鲜,还是一辈子想吊死在这儿”,可话没出口,瞧聂明玦的表情便知晓答案,生怕对方趁势来一句“这辈子就是孟瑶了”加强信念,干脆闭嘴。
      ——行吧,行吧。
      徐见知破罐子破摔似地腹诽着——幸亏他爹妈走得早啊。
      他不给话头,聂明玦却不善罢甘休,又旧话重提道:“孟瑶……”
      徐见知直接换了个话题,“你看见金水芙蓉了吧?”
      聂明玦说:“……给孟瑶吃了。”
      “……”
      ——今晚就绕不过孟瑶了是吧?!

      被孟瑶这件事打岔后,原本让徐见知如丧考妣的金水芙蓉事件反倒显得没那么严重。徐见知怀着破釜沉舟的觉悟回来,手上还拿着戒鞭,但当戒鞭递到聂明玦手上,反倒没那么郑重其事。而聂明玦接过戒鞭也不甚严肃,像拿着个装饰性的小玩意儿,凭空抛了又接数次,不知是不是在练手感。
      徐见知不合时宜地想:大公子要是真让聂家绝了后,该挨的戒鞭绝对不比自己少。
      这样想着,他便自然地放松下来,提醒聂明玦惩戒数目的时候甚至有些混不吝的自在,“因私乱公犯渎职,照不净世的规矩,惩戒鞭四,留职察看;照军规军杖二十,降职两级,按情节轻重增减。”
      聂明玦手上一下一下掂量着戒鞭,不动声色,徐见知默默收敛神态作肃容,但腰直肩平,毫无怯惧之态,甚至又加了一句,“我这次,算情节很严重的了。”
      聂明玦冷眼相望,“但你没觉得自己有错。”
      “我知道是非对错。”徐见知坦然道,“为臣错在欺瞒上峰,因私渎职。为人也不够清白——直说不肯给是一回事,骗人说没有又是另一回事,蓄意见死不救,与恶意杀人无异。”
      “知道错,你还做?”聂明玦正色反问,“还当场把所有首尾都料理干净,毫无破绽,要不是自己说出来,根本没人查得出——你是当机立断?还是早有准备?”
      徐见知一怔,随即失笑,“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能提前准备周全?当机立断而已。”
      他瞬即收了笑,但面上仍隐隐有些微自得之意,“当时徐故城一说‘金水芙蓉’,我就想出说辞了,给这副说辞背书的各种证据,都是阴差阳错才凑齐——也幸亏你不深究,才没露多少破绽。”
      要是放在别家,根本不可能把这等神药给一个外姓弟子服用。也就是聂家风气独树一帜,且徐见知在不净世身份特殊,而最有资格和能力进行质疑追究的聂明玦也全然相信这一说辞,否则哪能如此容易瞒天过海?
      这么一想,徐见知自觉更加罪孽深重了。
      ——靠纵容和信任作的孽,他还对得起谁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徐见知平静道,“也不过是,只要人走得越高,能左右的就越多,一旦想徇私,想越界,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都比以往更容易……太容易!”
      他一笑露齿,坦白得带着某种无赖的邪气,“我也就是个庸人,不说五毒俱全,也难免为爱憎恩怨所左右——当时那个境况,我脑子又转得那么快,既然撒个谎就能把徐思晖弄死,既然大仇得报就那么容易……我为什么不?”
      “我当然知道不应该。”他自嘲一笑,“但我没忍住。”
      聂明玦沉默了一瞬,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徐见知停顿了很长一段,才低声道,“因为我知道你忍得住。”
      ——所以他和聂明玦商量也无用,只是把决定权放到聂明玦感觉手里,再由聂明玦做出一个他不想看到的决定。
      ——既然他不想看到,既然他又恰好有可能阻止……他为什么不?
      ——难道他看起来像个克己奉公的君子人物吗?

      聂明玦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种种隐语,在这个伤感情的话题上继续追问:“你有你的想法,你的态度,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怀桑尚且敢跟我拍桌子摔门,你有异议为什么不跟我提?”
      徐见知冷冷反问:“那你知道怀桑为什么会和你拍桌子摔门吗?”
      聂明玦动也不动。
      “因为他只能如此。”徐见知说,“因为他的权力和能力只到那里,他想要去左右宗里的决策,除了同你吵闹之外,别无它法!”
      “但我有别的方法,我能做到更多,于是我就做了。”
      他说得又快又稳,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和不可深思的尖锐。聂明玦听话听音,忽然眼角抽动,露出一种微妙的,像是被刺痛的神情,低沉的嗓音隐约有颤,“所以你觉得——我一定会答应徐故城吗?”
      没来由的,这一刻两人脑海中都想起某次聂怀桑为徐聂联盟不忿时候,朝聂明玦喊的那句“终归你不是阿娘亲生的,你根本就不在乎”。
      ——彼时彼刻,徐见知那是挡在聂明玦身前,把聂怀桑捂嘴揪走的那个人。
      而此时此刻,徐见知闭了闭眼,随后平静地道:“不说‘一定’,九成总是有的——大公子,若我不插手,你是会答应的。”
      他并无怒意或责怪,只是平静地定断,眸中冷意浓重得近乎冷漠。聂明玦攥着戒鞭,紧咬的牙关绷得双颊鼓起一点,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无话反驳。

      或许徐见知心里也有和聂怀桑一样的责怪的怨怼,但他终究没有摆明在话里,反而说:“您做的没错,这是宗主该做的选择——我做不来,是我觉悟不够,总不能怪你不堕落。
      “你发现没有?但凡宗里要做什么两难的决定,但凡有什么损人心的事情——像融刀铸器、像徐聂联盟——他们就先来和我吵架,吵不过了,就说‘我同你说不清,我回去找大哥’为什么?因为他们都觉得你这个道德楷模一定能给他们主持公道,不像我成日蝇营狗苟,满脑子趋利避害。
      “人人心里一杆秤,只要相处的日子足够久,总能看得清。”徐见知微微摊开手,无奈地笑开了,那无奈不知道是对聂明玦的,还是对自己的,“大公子,这仙门名利场中,有太多权力、利益、贪欲……甚至感情。或好,或坏,有时催人上进,成其功业;有时令人堕落,贻害无穷。但无论好坏,都是人性,我从来不在人性面前轻信道义——包括我自己。
      “尤其是我自己。
      “可我太清楚你了。”他顿了一顿,叹息着重复,“你能不能忍得下?你会不会给他?那答案不是‘一定’,也有九成——我实在太清楚你了!
      “要你去选,你总是要选最无可指摘的那个,你总会顾着最多人最大的好处——不管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管自己是不是亏。
      “你永远对,永远好,永远光明磊落,无可指摘,太让人安心——但偶尔,对某些、少数人,”他忽地惨笑,难得露出了丝缕怨恨,“也太让人寒心。”
      徐见知这番话说得很沉很慢,有太多空隙足以供人打断,但聂明玦没有出声。就像聂明铮质问他融刀铸器的时候,就像聂怀桑骂他不记养母恩仇的时候,他在这样的诘问中保持着自己惯有的沉默。
      但他遭遇来自徐见知的攻击属实难得,他的沉默里显然是无措居多。
      其实徐见知也无诘问的声气,他从头到尾都说得很克制,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两人公认的事实,“我撒了谎,骗了徐故城,骗了全仙门,骗了你——的确是不该,的确是错的,但我不想被迫寒心,所以我还是做了。”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了太久也太远,清楚彼此的观念和脾气,对错本无可分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只做对的选择。
      “宗法军规都有明文,我做都已经做了。”徐见知说,“现在我来承担后果。”

      所谓戒鞭,顾名思义,便是用于惩戒的刑器,一般用于族中惩罚犯下大错的弟子,受刑之后,伤痕永不消退,令人铭记终生,不敢再犯。留下强烈的伤痛之余,更附带一辈子的耻辱。
      清河聂氏的戒鞭平常都摆在祠堂里,在家规旁边作为警示,轻易不动用。但如今这根戒鞭被擦去浮尘,被聂明玦在半空中挥出一声爆响,没等人反应过来,直接抽在徐见知光裸的后背上——自左肩到右腰,斜贯全背,登时皮开肉绽,溅落一片血花。
      徐见知被这不留情面的一鞭抽得跪趴在地,险些背过气去。他伤愈后修为有进,这一鞭子虽不致让他昏死过去,却也疼得眼冒金星,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断片。少顷,他浑身冷汗冲着血花滴滴淌下几片湿,神思才在连绵的痛觉中艰难地接续起来。
      徐见知勉力爬起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艰难道:“……再来。”
      再来到他背上的是一片烧灼的痛感,热辣带痒,他反应了一会儿,确定不净世没有给戒鞭伤涂抹辣椒酱的酷刑,才意识到那是伤药。
      “宗主别徇私枉法。”徐见知强笑道,“还有三鞭。”
      聂明玦不为所动,仍扳着他的右肩仔细撒药粉,“你回来之前,怀桑先给我送了一封信。虽是求情,但也有理有据——三年前,宗规有总纲无细目,训诫无成法,军规也未立。有明法定则,才可论守规,后来之法不溯前情,定刑从旧从轻。”
      止血药粉也属杀器,徐见知疼得龇牙咧嘴,仍吃力地反问道:“若从旧,就需宗主自由心论,说明缘故;若从轻,最多只能减半,不好轻到只剩四分之一吧?”
      他说的是现今聂家训诫成法的附则内容,两年前定规成文,他亲自打的补丁,再没什么人比他更熟了。
      “让我自由心论,那我倒有一问。”聂明玦问,“你明知道自己德行有亏,时而不能克己,容易犯错——早已犯错,当时为什么还写这么严的规矩?”
      徐见知龇牙咧嘴的痛苦面具上颤颤巍巍地浮现出一个难看的笑,依稀有自嘲的意味,“能永远做对的人太少,可想不犯错的人可不少——像我们这样,自认无法以道德自律的人,若还想求一个平生问心无愧,那就只有诉诸他律,明文正规。
      “再者,若像之前那样,光靠什么公认的‘道德楷模’自由心证,权定是非,难免不公。”他又疼得抽吸一下,才继续说,“不仅对被权定的是非未必公平,对那‘道德楷模’也不公平。哪怕他对是非的权定次次公正,总都让大多数人能安心,也难免会让少数人寒心,而且这寒心之列,未必不会有他自己。”
      伤药洒落在他右边腰侧的伤口末端,聂明玦停下动作。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徐见知耸着肩膀,闷闷地笑了一声,对这句俗话做出一个特别的解释,“严苛的规矩也会令人不喜,但规矩是不会委屈的。”

      好半晌,徐见知抽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又重新舒展肩膀,直起脊背,咬牙道:“再来。”
      他听见聂明玦在他身后说:“因私乱公犯渎职,照不净世的规矩,惩戒鞭四。后来之法不溯前情,定刑从轻。我判减半,惩戒鞭二。”
      徐见知飞快深吸了一口气,身后又是一声空鞭抡起的爆响。
      然而,和上次一样刺耳抽响后,他只感觉到一瞬风起的凉,而无分毫痛楚。
      徐见知匆忙回身,一眼看清,险些被气得背过气去,“你乱来什么呀?!”
      第二道戒鞭被聂明玦反抽在自己身上,自左肩过胸前,长度和波及面积都不如徐见知背上斜贯的那道,但也一样抽得鲜血迸溅,透了几重衣衫,威力实在不小,他握戒鞭的右手抽搐几下,沾血的长鞭“啪”地落地。
      聂明玦说:“共谋者一罪同担,两道戒鞭,一人一半。”
      “祖宗啊!你可真是我祖宗!”徐见知一边骂一边给他解衣验伤。军袍厚重,终归扛了几许力道,聂明玦挨的这一下不算太严重,但肋下的贯穿伤被牵动崩裂,绷带迅速洇开一大片红。
      这画面实在可笑得离谱——原本一个掌刑一个挨打,最后反倒相互上药,挨打的那个一边给掌刑的上药,一边破口大骂:“自己打自己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你记不记得肚子上还被捅了一剑?找死啊?!”
      聂明玦克制着自己,有节奏地缓缓呼吸,缓释痛楚,面上却有微妙畅快,“我找个心安。”
      徐见知气极反笑,“怎么说?我怎么不知道当年和你是共谋啊?”
      “你当时说那句话,说金水芙蓉没有了,给不了的……”聂明玦有些出神地喃喃,“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徐见知怔住了。
      三年前,聂宗主面对徐故城那当庭一跪求药救父,面对道德绑架和养母死仇,掂量着仙门大局和世家利益……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许就像徐见知说的那样,若无意外,他一定会答应的。但遭遇变故时,那电光石火的瞬间,面对徐故城的恳求,他未尝没有快意和嘲弄,他也想到养母之死,想到和“舅舅”的旧怨长恨,想到将会像个妖兽般大闹他书房的弟弟,想到无数合该被大局摒弃的,属于他自己的私心小意。
      聂明玦永远是那个做决策的人,决策永远都在牺牲一部分保全一部分,永远不会让所有人满意。这么多年来,他能让聂家万众归心,让仙门人人敬服,不仅是因为他占据义理,还因为他从不吝拿自己开刀——那些被牺牲的部分,也有他的存身,可他依然下得去手。
      他的确能做到这些。
      可即便他能做到,他也是个人,有私心,有私欲,有舍不下的欢喜,有放不下的恩怨,有断不开的情念。他的确能为那些“应该”割舍自己的血肉,纵然看起来毫无迟疑,但终究是痛的。
      但那一刻,徐见知挡在他身前说——金水芙蓉没有了,再如何求也没有了。
      那一刻,他想的是什么呢?
      ——他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他想做,但不该做,于是不能做的决定。那些他不被容许的任性和私心,被一场僭越的欺骗中妥善保全,又兜兜转转在今日回馈己身,供他厄运存身,安然续命。
      “徐明,说实话——”他的声音难得软弱,像是浸在一汪温泉中,带着潮湿的水汽,“谢谢你当年行事。”
      这是一个错误,可聂明玦感谢这个错误。
      大局重要,道义重要,那属于“聂明玦”这个人的微末悲喜就不重要了吗?那些可以被割舍和牺牲的微末小节,难道真的不值得在命运回寰的间隙里被保全吗?那些大是大非的选择之余,为什么不能留给他一条作为“人”的活路呢?
      ——如果人心可追究,世上注定无完人。
      天知道昨晚看到金水芙蓉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聂明玦说:“若无你当年之举,今日……孟瑶可怎么办啊?”

      漫长的沉默之后,徐见知一字一顿地问,“能、不、提、孟、瑶、吗?”

      (五)
      【高阳】
      “鹤公子自从能下床就过来看姑娘,每日都来,也不说话,就是看你醒了没有。”医修一边给虞笙的绷带打了花结,一边悠哉悠哉地说笑,“今日正好撞见你睁眼,要不是他说,我都不知道姑娘醒过,那就耽误喝药了。”
      虞笙虚弱地靠在软枕上,没对医修话里的揶揄做出任何反应,好像小口啜药就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再分不出其他精力。她连笑都只有微弱的一点弧,两幅睫毛蝶翼一般张合几下,表示自己在听。
      太行山阵法对撞的终局,她一跳纵越而下,确实如自己所说那般,穿过数十丈火龙卷准确落在阵眼上,全须全尾地用传送符折返。但作为导体操引灵气对撞也给她留下不小的后遗症,内府经脉都需一段时日静养,昏迷了好些时日才得醒转。且从数十丈高空握剑触地,巨大的冲击力直接造成双臂骨折,她如今两只胳膊都捆着夹板一动不能动,连喝药也要靠人喂。
      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被人准确抓住了一瞬醒转,才灌了一碗药下肚。她舌根都被药汁激得麻木,却已没有心力嫌苦,浑浑噩噩地支撑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药力浸润内府,驱散骨缝里若有若无的寒意,让她恢复些许精力维持清醒。
      医修已经满意离去,让出大片光照,虞笙这才看清自己身着衣物。她扁了下嘴,露出一个不开心的纠结表情,算是她醒后最鲜活的神态。
      一旁沉默的鹤羽见了,不由轻声问:“笙娘,怎么了?”
      “这件穿好久了……脏。”虞笙蔫耷耷地看自己的里衣,双眼半睁不睁,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我明明还有别的啊……”
      鹤羽任劳任怨地去拿她的乾坤袋,小心翼翼地翻捡一番,好不容易找出装衣衫的包袱,拖拿过来给她挑,到了床边,却见小姑娘还靠着软枕坐,脑袋却歪出一个不小的角度,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鹤羽把包袱拎到床角,张口试探道:“笙娘?”
      他的喉咙受过伤,现在带着些粗粝的哑,乍一听还有些可怖,但这粗声粗气的呼唤并没有把虞笙叫醒,反倒惹得自己嗓子疼。他摸摸脖子,走回床头,小心翼翼地俯身,握住虞笙的肩膀,也不敢摇,怕碰疼了她的胳膊,只是用虚弱的气声又叫了一遍:“笙娘?”
      这个他一直觉得古怪的称呼如今也说得很自然了,说“娘”字时,舌面与上颚贴合,平白有缠绵的软意,自己听着都莫名脸热。
      既然叫不醒,他索性握着女孩的肩膀,慢慢将人从软枕上推下去,恢复平躺安眠的姿势。小姑娘倦得狠了,这样也不醒,脑袋又反向一歪,侧靠在枕头上,腮边的软肉恰恰擦过他的指头。
      鹤羽触电一般地缩回手,手指蜷进掌心,四下顾盼,见无人发现,才稍稍松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发傻,又满脸古怪地瞥了虞笙一眼。
      好一会儿,看她仍然没有醒的意思,他又咂咂嘴,刮了下自己的脸颊,做出一个没人看见的鬼脸。

      高阳花开两朵,悲喜各表一枝。
      前文有叙,太行一役中,攻离山顶专门布置传送灵盘,供太行小队传送落点。聂清霖、鹤羽、虞笙、孟瑶先后传送归来,却没有一个是能站住的。鹤羽和虞笙至今还在病榻上,孟瑶也被送回河间找小神医救命,聂清霖甚至是被拼在裹尸袋里回来的。
      而孟瑶归来后,再没见这传送盘闪亮。任凭吴家人等了许久,乌哲和吴承毫无现身的征兆。若想问知情人士,聂清霖是两截,孟瑶走了,虞笙昏着,鹤羽倒还清醒,但只能捂着嗓子写“最后一次见时,他们尚好”。
      留守的吴家人也不知内幕,只能惶惶不安地蹲守传送盘,没等到灵光乍现,却等到了吴宗主带着精锐回返。
      高阳秘阁中人,行为沟通自有密则,且乌哲和吴承此次出行本就另有重任在身,吴庸听说两人还没回来,起先倒也没多在意,安排了心腹代他收拾传送盘现场,梳理线索,自己回卧房一梦春秋,睡足五个时辰,第二日晨起神清气爽,叫心腹来禀报。
      高阳秘阁机要之人依次进门,个个眼下青黑,甚有几个年纪轻的双眼红肿,憔悴到失魂落魄。
      神清意爽的吴庸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凶多吉少。

      最后一个回来的是孟瑶,除了自己的奄奄一息的残破皮囊,另有一身破烂杂物。暗器、水囊、丸药、破衣烂衫……乱七八糟的一堆,上面又是泥又是草,在诊治时被医修扒了个精光,扔到角落里,无人问津。
      直到高阳秘阁的精锐回归,精心从这些破烂里寻找了蛛丝马迹。
      他们清出两截断剑,擦去污渍拼合起,认出“惊鸿”的剑铭。他们清出一个半大不小的无名方盒,里面全是人骨的屑烬,还有没烧干净的骨渣,最底一个模糊刻字,依稀是“哲”……最后,他们解开破布条,寻到里面难得干净的金黄丝绢——是高阳秘阁秘制的帛信。
      帛信上一片干透的殷红,是用纤毫沾血点染一片,笔痕长长短短,勾勒大圈小圆,仿佛小童信手涂鸦,要是落在仆役眼里,恐怕就直接洗了。好在秘阁中人识货,用密码本仔细对照,翻译出一段简洁的任务报告。
      全文百余字,叙述太行山一行数日的全程遭遇。从日常的晶石挖埋到突发的地洞减员,从算计好的兵分两路到意料之外的棋逢对手,从虞笙高空抛物到孟瑶以命换命……简述一篇,字里行间无甚赘余描述,但事件本身的冲击力就已经足够,每个简练的短句都令人窒息。
      译稿得那人屏着呼吸飞快读完全文,所有人同时大喘气,而后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晨醒的吴庸率先打破沉默,自言自语似地嘀咕:“秉之也是好运,高空抛物也没摔坏脑子,还记得暗码成文。”
      众人僵僵强笑,七零八落地说“秉之真好运”“那孩子命大”云云。
      ——可那命大的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呢?
      吴庸略过此节,拿起那张译稿看了又看,又说:“多抄几份以备验看——先抄一份发给聂宗主吧,人家这次出人出力,亏得不少,不能什么都不晓得。”
      说罢,他又向桌上的骨灰盒伸手,没有拿起,只是轻轻抚了一抚,“给他装个好匣子,送到越嵩那边……”
      “宗主。”一人提醒道,“秘阁有功勋陵的。”
      “那也拦不住人家想回来处。”吴庸将蒲扇似的大掌盖在骨灰盒上,像是抚弄某个孩子的头顶,“阴阳跌宕,九州漂泊。苏青哲进秘阁的第一个条件的就是落叶归根——那就送他回成壁岭下吧。”
      “……是。”
      那人在册子上快速涂记,又翻开名册,用朱笔将“苏青哲”三个字一圈,成一赤圆。再一看那几页名册,列列黑名间红圈近半,莫名惨烈,也莫名绚烂。
      又听吴庸道:“把秉之也圈了吧,他那条路远,别让家里多记挂。”
      那人依言又翻过几页,寻到“吴承”,又蘸一笔朱砂,圈起这名姓,从“吴”字最顶起笔,缓缓画出一个半圆便收笔,已圈却未合,带着某种留白的美感,和隐隐的生机希望。
      这几笔朱砂落纸面,转瞬便被冷风吹干。
      朔望楼建在山间高处,秋日里山风凛凛,又吹在寒凉早间,由不得人不清醒。近日来天冷得格外快,随风而来的还有丝缕潮意,纵是吴庸肉厚也不能视若等闲,正叫人关窗之际,却见窗外青空撒盐,雪白小粒随冷风飘摇,落地便融。
      ——初冬未至,玄正十七年已迎来了第一场雪。

      【河间】
      小雪簌簌,落地便融作点点湿痕,只在枝头丫杈间积攒成白,又在落叶堆上点染出些许晶莹。盐粒般的小雪落在徐见知身上也飞快融化,水迹在玄衣上看不分明,只有几片飘进脖颈,让他察觉到凉意。
      “昨夜寒潮来袭,伤患尤其要注意保暖,我们为医者也不能轻忽,风寒虽是小疾,但连绵起来也会伤及肺腑……”顾随云正对手下训话,恰好见徐见知一身秋衫披雪而入,立即冷淡地指指他,“徐长史就是现成的反例,大家不可效仿。各归各位吧。”
      众军医含笑着散去,离开前纷纷对徐见知见礼。徐见知擦去颈上湿雪,倒不以为意,只等人都走光,才对顾随云道:“随云兄,我背上不太对劲,劳驾您诊一诊。”
      顾随云口中隐隐含了个“该”字,还没出声,徐见知已经轻车熟路地转进帐内,脱衣趴上榻,宛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猪。
      自早年穷奇事起,顾随云已经和徐见知打了七年交道,虽然脾性不太合,但终究多年相交,不能说不相熟。到如今,初出茅庐的小医修成了名震九州的回春圣手,半死不活的少年病患成了从穷奇毒口下痊愈的医学奇迹,回顾病程,两人也在跌宕中同渡七年,到今日这个收梢,也算互相成就。
      顾随云本想着,只要徐见知能活着回来,他就是装也要装个开心的模样恭喜他。何况徐见知从青崖平安折返后,不仅将毒素全数拔除,生机元气也更甚,修为隐隐有破镜之势,可算一个圆满的喜事——但还没等顾随云笑着把“恭喜”说出口,他又惨兮兮地讪笑着问了一句,“小神医……能治戒鞭伤吗?”
      ——个损崽!短命瓜娃子!

      聂明玦和徐见知在那场暗室私刑后悄悄变成俩病号,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顾随云。而且为了不扩大影响,顾随云必须亲自处理两人的戒鞭伤。聂明玦那道还好治,只是肋下伤口崩裂让顾随云耗了些功夫。而徐见知背上那道,可真是打得结结实实,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细细密密地缝了几十针才算完。
      这样的伤势,疗愈过程中必然痛痒难止,最好静养。但刚打完仗的河间实在一团乱,孟瑶不在,钊主簿一个人两只手实在管不过来,徐见知一天病假也休不上。他白日忙着给公务打补丁,晚间就来找顾随云给自己打补丁。
      脱了衣服再细看徐见知背上伤处,倒也无甚大碍,只需要清理重上药。这人从青崖回来后,身体恢复能力远超常人,甚至超过了他的修为境界,顾随云只能将此归结为血脉本身的补益。
      知道是一场虚惊,趴在榻上的徐见知话又多起来,“随云兄,我知道戒鞭痕是褪不下去的,那你给我缝的几十针呢?不会也褪不下去了吧?你那线难道要在我身上放一辈子吗?不会烂在肉里吧?”
      顾随云额角青筋开始一抽一抽——这人在外头人模人样风度翩翩,为什么在他这里就这么嘴碎呢?脱个衣服就把脸皮一起扔了是吗?
      “缝线是特制的,痕迹能褪下,而且过段日子还要拆线的。”顾随云没好气道,“但这道戒鞭痕已经够丑了,若求美观,你不如让聂宗主再抽一道,打个叉,至少对称。”
      徐见知哪会被这么噎住?他索性地顺着顾随云的挤兑继续胡说八道:“残缺也无损美观,强求对称,反倒匠气太重,过于刻意。宗主右肩上那道就恰到好处,堪称妙手偶得。”
      顾随云第无数次被徐见知噎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口回应,只能转头去寻更蜇人的伤药来出恶气。
      却不知,于徐见知而言,这多年沉疴就像一柄时刻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经年折磨挨过来,简直对所有与医药有关的东西都产生了阴影,因此,他在病房里必须说些玩笑话糊弄心情。
      如今他虽已重伤痊愈,但在病榻上嘴上跑马的习惯却改不掉,发觉的时候已经说过一轮,收也收不回了。只听背后窸窸窣窣一阵倒腾物件的轻响,不回头也知道顾随云表情不善,说不定正对自己的背影默默打拳,他也不多看,只是十分放松地趴在榻上等换药。
      “说到聂宗主,我也不知聂宗主到底是怎么想的。”顾随云的话音自远而近,“啪”的一声拔开药罐塞口,“他的帐子虽保暖避风,但毕竟是他起居办公之所,把病人放在那里,一天两天还好,长久来看,还是不合适,最好和其他重伤患一起挪回贵宗仙府——但聂宗主一直不提这事,我的人去问也碰壁……”
      说着,他沾了些药膏,信手吐在徐见知背上,“你说说,聂宗主到底想干嘛?他还让不让孟瑶养病了?”
      话音未落,徐见知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被药膏蜇得狠了,随即撑身回头看他一眼。徐见知的目光带着意味深长的探寻之意,在他面上溜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什么自己想看到的异样,又扭回头,重重地叹气。
      “药是好药,促进伤口愈合,提早拆线。”顾随云好整以暇道,“确实会有些疼,还请徐长史忍忍。”
      徐见知哝咕,“我要忍的不是这个。”
      顾随云皱起眉头。
      ——这又瓜娃子又是什么毛病?

      徐见知忍着蜇人的疼,见缝插针地补几句闲话,将顾随云说聂明玦和孟瑶的话头撇得远远的,才故作随意地提起:“随云兄可知世有‘分桃断袖’之事?”
      (六)
      “随云兄可知世有‘分桃断袖’之事?”
      顾随云正给他背上包扎,顺口说:“我还知‘抱背之欢’呢。”
      徐见知又猛地打了个哆嗦,脊背上筋肉明显绷紧。顾随云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眉头微挑,加快包扎速度。他指尖捻着绷带,尽量不碰徐见知的皮肤,口中语调照旧自然平淡,“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只说分桃断袖,那便只是男子与男子生情。你要是走访过东南一带,在那多行海贸的地方,契兄契弟的风气虽不至于妨害正常嫁娶,但也常有。至于在女子群居的地方——像禁宫一类——磨镜之缘,也不少见。”
      说着,他在绷带上飞快打好结,抽身离徐见知半丈远,“这类世情在北地虽不常见,但也并非新生,少年人多当轶事听乐——你以前不看闲书吗?”
      “看……倒也看,但也就是看看。”徐见知趴在榻上一无所觉,很惊讶地哝咕,“没想到还能在某地成风气,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毕竟北地少见,所以我知道是知道,但总觉得……”
      “总觉得那就像个轶事怪谈,是吗?不真切,也不平常。”顾随云接口,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话音那么随意,慎重得有些紧张,“是你少见多怪而已。别说是产业特殊的地带民俗奇特,其实龙阳磨镜之事,哪怕是在仙门也不少——仙门最不少了。”
      “啊……哈?!”徐见知战战兢兢地回忆一通,摸不着头脑,又战战兢兢地问:“谁啊?”
      涉及他人隐私不好多言,顾随云沉默着绕过这个问题,继续说:“他们当然不会广而告之,只是瞒不过我这样的大夫。龙阳也好,磨镜也罢,毕竟都是少数,为那些少见多怪的人知道了,难免侧目冷眼……”
      “少见多怪”的徐见知讪讪地清了清喉咙,不客气地反驳:“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还能瞒一辈子不成?”
      “怎么不成?”顾随云反问,“比起旁人冷眼,更要紧的还有宗族的要求——所谓男婚女嫁,天道自然,传嗣承宗,绵延香火。仙门虽不尚早婚,但也不是不婚,若没个能上台面的理由,谁也拖不了一世。到那时,男子娶妻后尚能回寰,女子为妇后便没有余地了……纸确实包不住火,但一抔婚土埋下来,什么都没了。”
      “哈?”徐见知目瞪口呆,“都……好男风了,还能娶妻?”
      顾随云无奈地揉揉眉心,算是个默认。
      徐见知猛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那倒也……”一口气还没泄干净,他又像咽了一只苍蝇般脸色诡异憋红,“这……不太好吧?”
      男婚女嫁,落到纸面上,是为了两姓之好,绵延血脉,但也是结一人终生偕行,求个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这是最最理想的可能。而理想既然是理想,那便如高悬明月,难以碰触。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的“终生”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妥协”与“凑合”,婚姻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有父母之命,托媒妁之言,结一生姻缘,能满足“两姓之好,绵延血脉”便算有福。至于旁的……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若为男子,既然能接受用未必合意的差事赚钱糊口,能接受和折磨自己的病症共存,能忍受恼人的春寒霜冻,那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不那么喜欢的妻子呢?若为女子,既然能接受束步深宅的传统,能接受离家远嫁的归宿,能接受这世道赋予的种种不合意不开心,那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乏善可陈的丈夫呢?
      ——为什么不能呢?
      ——又……为什么能呢?
      徐见知今年二十有二,于婚嫁之事,少时懵懂无知,成年后无暇深思,哪怕在心里揣了个小娘子当活命的盼头,却也没敢多想以后。但他本性中自有韧处,许是自幼委屈多了,更生反骨,极不喜勉强人心,更何况是勉强自己。现在仔细想想那些听过没见过的盲婚哑嫁,他便觉出几分不妥,再往深里中代入一二,甚至觉出十分可悲的无望来。
      徐见知缓缓坐起,回身正对着顾随云,认真地问:“那这样的人,照常嫁娶,以后……会好吗?”
      他问的是“以后会不会凑合着日久生情,聊有慰藉”,但问得实在含混,难以清晰达意。顾随云就显然领会错了,以为他问的是“人结了婚之后会不会正常起来”,有些不耐地看他一眼,平淡的话音里又冷三分,“于外人看来,当然是好的——就像是生过病又痊愈,照常嫁娶,照常为人,哪里不好?”

      此事在徐见知此前的人生中无可参考,初一思索,难免迷茫。他纵然听出顾随云的暗讽之意,但一时也无从给出明确的意见,只是追问:“若不论外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身边有这样的事,事主又与你颇有交情……那你怎么看呢?”
      “我怎么想?”顾随云马上坐直身体,好似忽略了那个“如果”,当真事一样严肃对待,“那要看看情况,看这人只是和我有交情,还是倾慕于我,或是要嫁我——三样角色,判断也不同。”
      徐见知笑出声来,道:“当然只是和你有交情!”
      顾随云暗暗舒了一口气,端肃之态稍褪,“那我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总之不是喜欢我。”
      徐见知欲言又止,一个“但”的口型已经出来了,却没有出声,又悻悻闭嘴。
      顾随云揣度着他的神态,自行追问一句,“那你是觉得,那人的喜好有违人伦,特立独行,就应该——改正?”
      徐见知微微歪过头,不尴不尬地弯了弯唇,既不应是,也没反对。
      顾随云和他同向歪过脑袋,挑了下眉头,“嗯?”
      两人歪头的角度都仿佛,宛如镜像,越看越可笑。他们相交这些年,难得把一番话谈得这么平静,温和得不带丝毫火星,简直像谈心。
      虽然和爆竹似的小神医谈心并不在徐见知的意料之中,但今日气氛确实过渡得很好,他也没觉出不对来。顾随云做出个不逼问的倾听之态,他就坦白地讲:“我实在想不通,也实在找不到解法——万事万物,既存于世,那就该有个道理吧?生灵繁衍,雌雄□□,阴阳相易,这男女之事应天道、成人伦,发乎情、顺乎欲……如何能逆过来呢?”
      顾随云浅浅点点头表示理解,“你觉得不应该,不正常,不该逆过去,是这样吗?”
      徐见知想点头,但迟疑片刻,并没动作,只是烦躁地叹了口气,“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但是’了……”
      “但是,”顾随云接过他的话头,反问道,“那这些‘不能逆’的道理又是哪里来的呢?世代承传统,典籍论伦常,众口说‘应当’……世代人依照着被前人教授的道理,一代一代重复着生活——这都是‘正常’的。
      顾随云顿了一下,似是口干,又似是被自己说服,无言为继。他深思少顷,终于想出一个反例,“如果只是这样,一直‘正常’下去,那我们的今日是哪里来的呢——那些几百年前,不走经济仕途康庄道,反要炼气修仙的妄人,又从哪里来呢?
      “这世间已经被种种‘道理’划定了‘应该’与‘不应该’,但……”他深吸了一口气,“人呐!人——人是可以被划定的吗?为人处世或许可以,那人心也可以吗?”
      似乎自己都不太自信这番说辞,顾随云不住地咽唾沫,词句间磕绊不少,但他的目光坚定,毫无游移。
      徐见知隐约察觉,顾随云这番话大概是现诌的,但背后态度却异常坚定,不由道:“所以——如果你身边有这么个朋友,身为男子,也倾慕于男子。你其实是……支持的?”
      顾随云深深点头,极认真的模样。
      徐见知艰涩地补充说:“哪怕他的选择,未必会有好的结果,也注定会遭外人非难?”
      “谁能保证那些合适的选择就一定有好的结果呢?未来未知,仍待人力去穷尽。”顾随云刺他一句,“当年我还觉得你‘应该’截肢的,但你不就想使剑吗?折腾这好些年,多少次都觉得希望渺茫,但不还是熬出头来——这般造化,也足以载入医书,重写另一种应然。”
      得他暗讽一句,徐见知反而觉得自在多了,摆出一副憨笑模样,“小子多有任性,劳小神医费心了。”
      顾随云横他一眼,忽地笑开一点,应道:“嗯,你是任性——任性,任人本性。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该’与‘不该’,如果明明晓得利弊得失,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想坚持的,那一定是人最真实的愿望。那愿望就源自生命根底,有它高高地挂在那儿,有盼有望,可着可落,你才算活着。”
      一言至此,顾随云终于揭开了盅,“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为什么不支持你呢?”
      ——生死何以答?
      ——唯人所求,唯心所向。
      顾随云不得不承认,这是徐见知曾教会他的。

      听顾随云说“任性”,徐见知一时间有短暂的恍惚。
      就像某些令人心惊的画面不该出现在河间帅帐里,“任性”这个词比“私心”更严重,比“软弱”更离奇,好像从来都和聂大公子沾不上什么关系。哪怕是徐见知在回忆里竭力追溯,也只能想到聂明玦少时对萝卜白菜的厌恶——那点无伤大雅的挑食行径,似乎勉强能和“任性”搭上边。
      然后,徐见知就福至心灵地想起那晚惊魂后,聂明玦将自己对孟瑶的心思坦然相告的模样:目光炯炯,不闪不避,有问必答,不闪不避也不退……像示威似的!
      ——好像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合适,不光彩,知道亲友无法欣然理解,知道再如何坚持也未必有结果……可他就是喜欢。
      ——凭别人说什么,问什么,他就是看上孟瑶了,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谁也改不了!
      顾随云拿徐见知当年的一意孤行来举例讲道理,如今徐见知也拿自己举例,设身处地地去理解聂明玦的心情,或许也没那么难懂——他徐明一个无宗无族的小子,不也在肖想仙门世家的尊贵小姐吗?论“不该”,论“没可能”,论外人褒贬……他好像还不如聂明玦呢。
      可他还是喜欢,但凡有一丁点儿想头都要指望。
      天性自然,生而为人,若真论“任性”,其实从没有“不想”,只是“不能”。

      这么一想,孟瑶倒也是个不太差的选择……虽然和秦姑娘没有可比性,但也能文能武,人品不差,算是一位俊杰人物……但可惜了,不是个姑娘……那好歹是个人不是?大公子喜欢的是个人就不错了!能说会笑可亲好抱的大活人!至少不是刀!
      ……算了,还是不要想孟瑶“可亲好抱”了,眼睛疼。
      徐见知后怕似地揉揉眼,呼吸终于顺畅起来。
      心里这关过去了,他再想聂明玦坦言断袖时的那副模样,又觉得那张格外坚定的面皮下全是小孩儿耍赖般的幼稚——使劲瞪眼干什么呀?那么认真干什么呀?凶得像只护食的狗,生怕谁踹了他的饭盆似的。
      人呐,越心虚就越虚张声势,越期待回应就越要假装心无旁骛。聂明玦一副“心意已经定了我只是通知你”的平铺直叙,其实呢?还不是怕人反对,等人夸。装那么凶,死要面子不肯露怯罢了。
      徐见知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是赤锋尊!你是大宗主!你慧眼独具!你品味超群!你看上的人不拘男女都是大宝贝!跟你八字相合天生一对!谁看了不得敲锣打鼓说恭喜?赶紧抽我一鞭子给你讨个彩头吧!
      都是从小分一块驴肉烧饼的好兄弟,徐见知难道还能对他说个“不”字吗?
      ——德性!

      徐见知一直低着头,目光虚落掌心,仿佛研究手纹,神情变化微妙,似乎被说动几分,顾随云冷眼看着,清清嗓子,又继续道:“但话说回来,没人支持也值得坚持的事情还少吗?射日如此,断袖也没差。反正你孤身一个,无宗族长辈要顺承,也没万贯家财可传后,娶的是不是妻都无碍,还不如顺其自然……”
      徐见知越听越不对,突然扬声打断他,急慌慌地声明:“不是我诶!是……我有个朋友!朋友!”
      “当然,当然。”顾随云笑笑,“大家都有朋友。”
      徐见知又感觉到一阵窒息,再次声明,“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不是我。”他毫无意义地挥手,好像纯粹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我不是断袖。”
      说着,他几乎是灵光一闪,裹起衣服比量两条袖子的长短,“看,真的不是。”
      顾随云无奈地扶住额头,想说“断袖是个典故不是标识”,但看他急得昏头,终归没驳,继续温和地顺着他应和,“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断袖。”
      徐见知大喘气,但顾随云又温和地说:“但是断袖并不可怕,哪怕你是断袖也无所谓。嗯……这袖子就算断了短一截——你之前自己说的,残缺无损美观,没必要那么对称。所以啊,还是要顺其自然,悦纳自己……”
      仿佛有一只潭州大蛐蛐在徐见知大喘气的瞬间入口落喉,被吃到他肚里去,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徐见知欲辩无言,又不能把聂明玦抖搂出来,结舌半晌,才艰难地找出一句话说:“我……我肯定是要娶妻的呀。”
      顾随云稍露正色,很善良地没有直言反对,只是提醒道:“你之前也说过啊——这不太好吧?”
      “……”

      小雪连绵一日,到晚间才止。帅帐前无人踩踏的空地上浅浅积了一层霜白,等聂明玦晚间带人进帐开会,才被踏出一片凌乱的脚印。那积雪踩实了就成冰,最后进帐的叶辙跑得急,脚下一滑,直接摔进了帅帐。
      聂明玦对自己的现任副使日常无语,帐中一众高层将领忍俊不禁,连一整日阴云压顶的徐长史都露了笑。叶辙的实际上峰聂宁钊比他本人更尴尬,沉着脸把人提起来拍了拍灰,塞给他一个茶壶。
      小会上诸将轮流发言,叶辙的资历没有前任高,连书面记录的工作都争不过聂宁钊,在这样的场面专门负责烧水端茶。
      直到小会末尾,徐见知轻咳一声,道:“吴家方传军报来,尽述太行山任务经过,涉及军功和抚恤,恰逢旬会,就在此讨论吧。请叶副使念。”
      叶辙这才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单薄的军报,深深呼吸一次,朗声起读。
      这军报全篇只百余字,由短句连缀,用词精炼,对容易在长句上打磕巴的叶辙十分友好。他本音清朗好听,逐字逐句读来,宛如诵读韵诗,几乎能让人听着打拍子。只是这诗的内容不甚欢喜,等他读完末句收声,全帐一片寂静。
      太行小队里有两个都是斥候营出身,聂清霖和鹤羽的上峰聂宁钧像是被人抽掉了骨头,瘫靠在椅背上发傻,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他们这一趟走得不容易啊……”
      河间的军功核定严苛,抚恤计算也复杂,第一次遇上这样借调给别家出外勤的情况,需得特事特议,作为成例供后来参考。在感情加成下,议定的军功和抚恤都层层加码,徐见知又冒全帐大不韪泼冷水,将军功和抚恤往下削,一来二去,几乎要和红了眼的聂宁钧吵起来。最后还是聂明玦开口说不宜太多,这才有所转圜,最后折中取数,粗约定例。
      即便有所削减,最后给出的军功也很惊人,聂宁钊算了几遍才写定数字,咂舌道:“鹤羽能越级,孟瑶……离参将也就差一线,等来年他伤愈再攒攒功劳,又该换衣裳了。”
      众人闻言,自然地往侧面的屏风看——帅帐的军榻被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孟瑶睡得死气沉沉,只在屏风下端投下一片毫无动静的薄影。
      叶辙眼角温热,低头擦拭一二,余光扫到徐长史的身影侧靠,贴着宗主说了句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旬会散了,除了帅帐的主人和勤勤恳恳收拾垃圾的小叶副使,只有徐见知还逗留不走,甚至晃到屏风后去看孟瑶,越看越是一脸纠结之态。聂明玦心里有鬼,徐见知越是看,便越叫他不自在,索性直身挡在床与徐见知之间,问了句不打紧的话,顺势将孟瑶全然遮住。
      徐见知不断靠代入去理解聂明玦,他盯着孟瑶,想着秦愫,但他想着想着,两人的面目竟在脑海中诡异地重合起来,越看越觉得眉目相似,吓得他一激灵。聂明玦遮住他的视线,反倒让他逃出生天,下意识地笑笑,回道:“我方才说的,宁钧都听见了,你没听见?”
      聂明玦不置可否,目光沾上孟瑶苍白的睡脸就扯不开,本能地想摸他的脸试试体温,刚一抬手,又僵僵缩回,偏头瞪了徐见知一眼。
      徐见知看懂了便再不怕他这样,见他这近乎笨拙的小心举动,好笑之余,又有心酸,一边替聂明玦犯委屈,一边又要暗啐一句“自讨苦吃”。
      可人家就喜欢讨这份苦吃,还甘之如饴,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刚才说——”他再次鼓起勇气,尽力用平静如常的语气说,“你挑孟瑶,眼光蛮好。”
      聂明玦再听到这句话,就不像第一次一样怔愣失语,甚至没有施舍给徐见知一个眼神,他只是一边俯身,碰了碰孟瑶的脸,一边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
      随着“嗯”的沉闷鼻音,他唇角微微微妙地翘起,依稀是个得意的笑。
      ……瞧他那副德性!

      (七)
      虞笙再次醒来,没惊动任何人。
      当时她房里只一个背对着她的鹤羽,拿着什么东西看得极其入神。虞笙四肢都被松软的棉被包裹着难以活动,张口弱得像蚊子叫,一时竟闹不出足以唤人回头的动静来,偏偏她嗓子又干渴得厉害,床上也没水解渴……
      等鹤羽终于撂下了桌上的战报,回头一看,女孩已将自己裹着的被团扭作一只大毛虫,唯一露在外面的脑袋微微侧过些许,焦急地扭动朝他露出一双半睁的眼,眸中水光盈盈亮。
      “呀!”鹤羽被惊得蹦起来,牵扯到腿上和喉咙的伤处,又发出一声粗粝的痛呼。
      他面上晃过几分狰狞之色,凑到虞笙床前又化作热切的关怀,“什么时候醒的?你怎么不叫我?”
      虞笙连日卧病在床,脸色算不得好看,但现在折腾出满脸薄汗透红,平白多了几分好气色。鹤羽之前开小差不看她,现在看到她了又“倒打一耙”,“醒了你就叫我嘛!不要自己乱动,碰到伤处。”
      虞笙脑子混沌,连指责的话都编排不出来,诸般委屈愤怒直冲脑海,搅作一团糨糊。她张口还气弱,才勉强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鼻音,泪珠就猛地从眼里滑出落腮,还断了线似地一连好几颗。
      鹤羽被她吓得愣住了,惶急道:“你碰到哪里了?真疼呀?”他掀开被子,没见血,也看不出哪里筋骨错位伤口崩裂,又急慌慌地往外跑,“笙娘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医修!”
      虞笙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跑出门,照旧只能软趴趴地歪在床上,双腿无力,双臂被夹板捆得动不得,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软绵绵地撞枕头。
      ——给口水喝嘛……

      等一切真相大白,鹤羽被医修姐姐挤兑得脸红耳赤,坐在床边用靴子钻地,恨不能扒拉出一道地缝钻进去。虞笙喝了半杯温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转向鹤羽,下巴朝杯子点点,言简意赅地道:“还渴。”
      鹤羽如获大赦,夺过杯子去打水。
      女医修也见惯此类事,不咸不淡地提醒道:“井水要烧开才能饮用,入口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

      鹤羽小心翼翼地捧着满满一杯温水回来,医修已不见身影。
      虞笙兀自靠坐在软枕上,看着自己的双臂皱眉头。她喝了水,坐直身,不再那么有心无力,看鹤羽便没有原来的委屈劲儿了,唇角弯得个小小笑花,轻声报信,“医修走啦,一时不回来。”
      鹤羽这才放心,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杯——倒太满,他怕洒了。他想塞到虞笙手上,才发现虞笙双手都不便,非得别人来喂。他只好正襟危坐,伸直手臂把杯沿送到她唇边,等她小小抿过一口别过脸不再喝,才慢慢收回手。
      虞笙看着自己的手臂噘嘴。
      鹤羽轻咳一声,“别生气了。”
      “没生气呀——哦,有的。”虞笙细声细气地说,“医修告诉我,我右手要一个月才能拆,两个月不能画符,三个月不能提重物……这就罢了,连左手也要绑着,现在想穿个衣服都不方便。”
      鹤羽本想说“有命回来就不错了”,又隐约觉得不妥,暂且咽下。他看看虞笙两只打着夹板的胳膊,还有夹板末端的伤痕斑驳的手——苍白到血管分明,再想想她原来的玲珑手腕,心里也泛起愤懑,口中则道:“人间总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我们有仙药,三个月就好了。”
      虞笙憋笑。
      鹤羽莫名其妙,但朗朗一笑,转移话题道:“至于穿衣服,我请阿姐给你换了件干净衣服,现在……”
      他一细看,这才发现虞笙身上另披了一件外衫,但材质轻薄,又为同色,方才倒没看出来。她如今不方便套袖管,外衫只是松松垮垮地盖在肩上,远离鹤羽的半边滑脱了,连带着另一半也跟着往下滑,偏她自己除了耸肩挽留别无它法。
      虞笙只能皱着眉气道:“我现在连披件衣服都不行!”
      “我来弄。”鹤羽想也没想,倾身向前,捞过外衫两幅,抻开朝她双肩盖去。这样面对面、手拂肩的动作尚未完成,他又猛地觉出不妥。他双手伸得飞快,收回时却轻缓,没有触碰女孩的里衣,只是牵引着衣料盖在她身上,又挑了一根系带打结。
      虞笙看着他四指紧捻,小指诡异地翘起,宛如两朵开岔劈的兰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等鹤羽给她披好衣服,又问:“你之前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是军报。”鹤羽登时收起了古怪的神态,高声大气地说,“我们赢啦!”
      虞笙愕然一瞬,白生生的牙关随即露了一半,笑得见牙不见眼。鹤羽的眼神在她的笑脸上兜转两圈,又捡要紧的絮絮叨叨,扳着手指给她数:三晋兵不血刃,太行山顺利成阵,巨鹿也吃下大半温狗,只是放出了小股残兵……
      虞笙听不过瘾,又要拿真的军报来看。她又不能真的拿住,只能把军报铺搁在被面上,自己躬身地端详,看过一面,便叫鹤羽帮忙翻一面。
      太行一役波及甚广,东西南北四面开花,她所参与的也不过太行山的部分,但看军报时与有荣焉,仿佛躬逢其盛,哪怕弯腰读文的姿势对她不太友好,那满脸的欣然也一直没褪。
      军报以时间顺序一一复盘,她很快就看到巨鹿围剿的后半程,唇角笑花渐渐收拢,直至抿平归无。那短短半页纸的简略描述,她生歪着头读了小半刻钟。再叫鹤羽翻页,便是几行“追剿残兵不顺利”的内容了。
      “还有呢?巨鹿的血阵是什么样子的?没有更详细的吗?”虞笙直起腰急切地发问,四顾间,双目乍亮,整个人坐着向上弹了一弹,“桌子上那张是什么?拿给我看看!”
      她这样猛地乱动,不防使错了力,弹起再坐回时没稳住,整个人往后栽,后脑直直向床栏上撞。鹤羽想也不想,忙凑身上手,左臂从她后腰稳稳揽过,截住她后栽的势头——她便被带偏了方向,朝鹤羽怀里歪,脑袋结结实实地抵在他肩头,才止住势。
      虞笙也没觉惊险,半靠在鹤羽怀里,用肩骨顶在鹤羽胸前作支点,又把脸扭回原向,望着桌上的白色物什问:“桌上是不是军报的附文?上面有巨鹿的血阵图吗?”
      “……那是我的膏药贴。”
      鹤羽这句话说得缓慢,像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甚至透着莫名的艰涩之意,虞笙迷茫地转头看他。
      两人姿势本就十分亲近,她再一转头,脸蛋和鹤羽的下颌便近得只有半掌距离。女孩融融的鼻息拂过少年脖颈皮肤,激起一片泛红的小疙瘩,少年不自在地扭过头,显出一只半遮在鬓发里的通红耳朵。
      虞笙眨眨眼,“诶?”

      陈澜推门便入,目光一扫,便见一双小儿女亲密依偎,忙止住脚步,遮眼转身,正要退出合门,身后又传来小姑娘的叫唤:“陈姐姐!”
      陈澜跨在门槛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不该不敲门,又隐约听见身后女孩叽叽咕咕地低声说了什么,随即便低低地笑起来,引出一阵手忙脚乱的杂音。
      陈澜觉出不对,慢慢回身,鹤羽已慌里慌张地把虞笙扶正,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走,对上她的视线,面上更添窘迫,匆匆忙忙地道了声“陈宗主”,路过她时,又连上一句没头没尾的“笙娘想看巨鹿战场的血阵图”,便跑没了影子。
      虞笙乐不可支,没心没肺地笑满了全程。
      陈澜满腹惊疑,都不知该作何猜想——要是小情侣胡闹,虞笙的反应也过分坦荡;要是男女间暧昧调戏,性别好像又错位了;要是个单纯的误会,那虞笙也笑得也太开心……
      无论如何,她听小姑娘笑得清脆快活,看虞笙原本惨白不堪见的娃娃脸上薄红染色,显得元气充盈,一时也不好出声也不打断,只是无奈作陪。
      虞笙自顾自地笑够了,没做任何解释,又扬声正色问巨鹿血阵的事情。
      巨鹿战场之事,虽涉及阵法,但毕竟远在千里外,陈澜也只能道听途说。她掏出一份修士清扫巨鹿战场时描下来的阵图给虞笙,又照着军报细细讲来,补充诸多细节,另说攻离山上阵法核心遭此扰动,对全境的控制大不如前——说到底,太行一役中,在阵修对峙的层面,最后是他们输了一筹。
      虞笙一拿到阵图,便有些听不进话了,时而敷衍地“嗯嗯”几声,大半注意力都落在图纸上,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小虫。
      她问:“这是简图吗?”
      陈澜说:“不是简图,原阵纵横十余里,在地上看就是一条条尸血汇就的河,从天上看也是密布的河网。这是阵修高空复描,细节尽有,错处应当不大。”
      “……倒也不是很稀奇的阵型。”虞笙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串陈澜听不懂的阵修术语,气得脸颊鼓胀,噘出一点粉红色的下唇,“阵图也很粗糙,灵气的内耗和冗余都太多了。要不是用人身成阵,根本立不起来。”她直着手臂在图纸上虚虚划拉几下,指尖颤巍巍地勾出优美的弧线,“这里——到这儿,只要再多叠一个聚灵线……”
      陈澜冷不丁地重复她的话,“以人身成阵。”
      虞笙不假思索地道:“世间万物皆可承载灵气,其中,活物要比死物好,若求最好——就是人。人身是最好的灵气导体,修士则是上品中的佳品,其神念对过身的灵气还有制导的作用……他们用的是战士尸骨……当时当地,堪称佳品中的极品!”
      说起阵法,她嗓音也不虚了,脸色也不白了,直身坐床,腰身挺拔,瞬间拔高寸许。“就像我在太行山中,最后以身制导水灵灭火阵……姐姐还不知详细吧?当时是因为——”
      “我知道的。”陈澜冷声打断她,“吴秉之有信传回,报告你们一行的遭遇。”
      虞笙闻言,双眸明亮地闪烁一霎,欢快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温家的勘阵官是真的了不起!那火阵养成卷朝天烧,像条龙一样。我们在高空才能寻到些水汽,稍一汇集,四周都在下雪,冷得要命。”虞笙像个停不下嘴的小鸡崽,叽叽喳喳地讲着自己的奇妙历险,“一时没有合用的导体,我只能自己来——以人身为导体最好控制,内耗接近于无,也最大程度避免逸散和外耗,我直接领着水灵从火龙卷正中冲下去!就——”
      她兴奋起来会无意识地比画,虽然现在双手上夹板,但依旧下意识动弹几下,恰好两只夹板碰在一处,振动连累筋骨,疼得她立时收声,吃痛地猛抽一口气。
      陈澜并不和她一样激动,甚至与她的喜色相反,呈现出莫名端凝的沉重表情,看她吃痛收声,才没头没尾地说:“三十余丈火龙卷,纵跃贯其心——应该也就一次呼吸的瞬息。”
      虞笙呆怔怔地同她对视,目光又缓缓落在自己僵直不堪动的双臂上,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陈澜轻声问:“怕不怕呀?”
      虞笙的眉目悄然沉静下来,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记得了……太快了……连一次呼吸都没有——我来不及喘气。”她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话,除了本音的酥软外另带一分空灵,宛如述梦,“当时……我就在控制灵气……把握时机……找落点。旁的事情,怕不怕的……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她喃喃絮语,宛如梦呓,双臂无声相合,似乎想要环抱自己,但因为夹板妨碍动作,只是将肩膀怯怯地耸起。
      陈澜缓缓道:“我很早就接到了聂清霖,后来又是鹤羽——鹤羽还带着你的乾坤袋,那时候我就很担心,担心你们每一个人,格外担心你。”
      虞笙抬头看她。
      陈澜坦然回看,继续说:“等了半宿,才等到你回来。你那时候像个被烤焦的雪娃娃,外面焦煳煳,里面冰凉凉,根本就不像个活人——我很害怕。”
      她说得认真,不像玩笑,但也很自然,没有太激烈的情绪,与她口中所言正相反,“我都被你吓哭了——真的,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哭一哭,是很自然的反应。”
      虞笙的身形微微佝偻下去,但她的目光仍定在陈澜脸上,也就自然地扬起脸,耸起肩膀,做出一个有些瑟缩的,仰望的姿势。陈澜倾身从侧抱住她,双手在她腰侧圈合环起,形成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包裹,慢慢软化了女孩僵硬的肢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陈澜抱得太紧,还是虞笙自己蜷缩着靠近——小姑娘的下巴挨在大姐姐的肩膀上,鼻尖一耸,一行泪珠就争先恐后地滚了下来。
      她的眼泪都滚进陈澜的颈窝,陈澜却不为所动,还无知无觉似地,平平淡淡地问:“笙娘,你怕不怕呀?”
      “……一点点。”小姑娘抽抽鼻子,发出闷闷的声音,“就一点点。”

      虞笙虽抽抽搭搭地掉了满脸金豆子,但泪意并不连绵,不似战争间歇在孟瑶背上哭的那场一样收拾不住,被陈澜抱着摇一摇,便喘匀气息,只余淡淡的鼻音。
      “还有件事想问你。”陈澜又想提件好事哄她笑笑,“你和鹤羽怎么了?刚才笑什么呀?”
      虞笙闻言也不羞涩,在衣襟上蹭蹭脸,囫囵抹掉泪痕,又促狭地反问:“姐姐觉得我们怎么了?”
      陈澜瞧她神色坦荡,不似那等谈情时被抓包的模样,言语间便随便了些,“一开始以为你们厮混胡闹,后来觉得,好像是你调戏人家……”
      “不是啦!”虞笙带着鼻音,笑着嚷嚷起来,“其实就是——我栽倒,他扶我,一下子挨得很近,正巧你进来看到了。”
      她笑着说,混像厚脸皮的胡搅蛮缠,陈澜当然不信,反问:“既如此,你们坐正了好好解释便是了——你又笑个什么呢?”
      哪怕是青春少艾的当龄男女,若只是平常交往,哪怕偶尔亲近逾矩,安安分分地退回原有的距离,再老实说明,也不会惹人多想。可一旦亲近得有恃无恐,或相处间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别扭,那十分的奸情里便有八分准了。
      偏虞笙毫无别扭,坦然地笑嚷起来,“谁让他怕羞!抱一下而已,好像我煮了他一样,碰到哪里,哪里就红。我跟他说‘没关系,太行山里抱过好几次的’,他就跑啦!我还没见过谁家儿郎这么三贞九烈的呢。”
      “……”饶是陈澜,听她这么没心没肺地笑话人,也忍不住扶额作叹,“……你就为这个笑?”
      这个南地世家出身的小闺秀,在战场上滚了一圈,就好像糙成了个女流氓,偏偏毫无自觉,还无辜地反问:“不好笑吗?”
      陈澜忍俊不禁。
      见她不反对,虞笙才满意,兀自靠回软垫,迟疑几息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鹤羽啦……”
      此言未毕,她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停顿几息,话里便收了冷冷的笑音,反生感慨之意,“我就是觉得……好神奇呀!我感觉我昨天还在山里,面前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血泊横尸。日日风吹雨淋,难得有太阳,就把汗、泥还有血一起晒干了,全在身上,也没得洗。那时候大家几乎分不出男女,闻着一样脏污——不过,在山里也闻不出什么好味道,太干净的是温狗,都被我们宰掉了。
      “一路走到最后,又累又疼又怕,他们来背我抱我的时候,其实是我最轻松的时候——至少脚不酸了。”她说着足以让所有礼教卫道士皱眉的话,无分毫扭捏,坦然得好像在说自己最喜欢穿的裙衫,“我最喜欢被秉之背着——他肩宽,趴着厚实,鹤羽和孟瑶都有点硌人。但论抱的话,还是鹤羽吧——他手臂结实,他在最累的时候把我提起来都不会颤的,特别稳当。
      “然后,现在突然告诉我:男女大防啦!你们男女有别,不能挨得太紧,碰一下都有损名节。”虞笙瘪嘴,隐隐也憋着笑,“更不能抱了!当姑娘的不在乎,公子也会怕羞的!不可以的!得要脸面!得有规矩!”
      这不是她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苛责——在岭南的危急关头,表哥和魏师兄都曾在御剑中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身体,父亲曾以此为由责骂她不体面,那时候她不甘不服,口中的反驳滔滔不绝,哪肯服软认错?
      但如今,她皱着鼻子,做出个嫌弃的怪模样,却很快又松弛下去,露出一个无奈而纵容的浅笑,好像乖巧地接受了来自想象的指责,甚至有那么一丝受宠若惊的荣幸。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说啊——人闲才生事。”她靠在软垫上,虚虚望着床顶帐帘,笑得无比温软,“我之前不仅仅是笑鹤羽,还是笑我自己——我就想:我又有空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活到这样的好时候了。”
      ——这样闲闲的,平安的,无聊到要去计较小节的好时候。
      还没到烧地龙的月份,吴家优待病人,给虞笙的屋子添了几个炭盆。银炭燃烧的声音很小,悄然烧出融融暖意,和陈澜衣服上的草木味混在一处,便成了很淡的熏香,绵绵地拂过虞笙鼻尖,久久不散。
      “陈姐姐,”虞笙侧过脸,目盛潋滟,一笑嫣然,“我回到人间啦。”

      虞笙今日笑得太多,本就圆满的脸蛋一直鼓鼓囊囊的,陈澜忍不住戳戳她的腮下,点出浅浅的梨涡,应她道:“那人间还有件好事情,你要不要听?”
      “很稀奇吗?”虞笙歪头,懒洋洋道,“人间天天都有好事情。”
      “但相隔万里还能传过来,又被我捡来说给你听得好事情,并不是很多。”陈澜将她一缕碎发顺到耳后,“在这里,再大的喜事都比不过太行大捷,但对你来说,应该还有别的地方值得记挂。”
      虞笙先是一怔,随后倒吸一口气,惊喜道:“是我表哥他们——”
      与此同时,陈澜俯身凑在她耳边,刻意放轻了声音——仿佛高声会出泛滥太多太过分的欢喜——说:
      “玄正十七年,九月二十七——就是昨日——赣州大捷。
      “岭南全境光复。”

      深秋寒潮送雪,恰如凛冬早至。霜雪簌簌落,吹窗开一线,直入暖阁,作一缕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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