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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池中鳞(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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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高阳朔望楼西侧是客居,沈陈两家修士所住别院相邻,最近直接打通,合成一个大院落。院子原本被无数箱晶石占满,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但如今各地埋晶绘阵的工作俱已完结,这方院落终于得了几日难得的宁静。可晶石箱子还堆了很多,从屋内隔窗望出,入眼无灯无月,只有一片木箱投下来的阴影。
陈澜就静静地看着那片阴影,半柱香过去了,仍没有移目。
“鸿波,”沈云舒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沉思,“事已至此,你再如何想,也已经来不及改了。”
陈澜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得见,但目光只是挪了一点点,依旧无言沉思。
沈云舒瞧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无法,兀自拿着两枚铜板抛起又接住,又道:“我瞧你同小虞姑娘也不多讲话,怎就如此姐妹情深了?”
陈澜欲言又止。
沈云舒说:“最开始要请眉山玄机馆的人,就是要让她走趟太行山,这你一开始就清楚,不能因为请过来了发现以前认识便不作数了吧?上太行的一行六人,谁没有故旧亲朋?谁的不惜命?你舍不得,放不下心,旁的人就能舍得放下吗?可该去的还是要去。”
他说到最后,难免语气重了些,责备之意分明,陈澜这才不得不开口,吐出简洁又沉重的两个字,“不是。”
可之后的话就乱七八糟了。
“我不是因为认识她……不对,我是说:我不是因为担心她……也不对!我是想说:我不是因为……哎呀!”
陈澜被自己的笨拙口齿气得苦笑,缓了两息再思衬,才找到了正确的表达:“我不是因为私心。”她顿了顿,又认真地强调,“我不是因为私心,不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人,我只是因为……她太有本事了!”
沈云舒道:“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小虞姑娘走太行,我们手上所有的善感应法会布阵的修士,只有她能把得稳,只有她有这个本事保太行一行无虞。”
陈澜立即道:“可这件事太危险。”
沈云舒气定神闲地回:“但很重要。”
“但还没重要到值得她去冒险。”陈澜声调有些高了,不似她平常开怀玩笑时不加控制音量,严肃得几近严厉,“她还有更大的本事!她能做的远超于此!太行山太险了,温家人遍地都是——我走过,我知道——那不是光靠感应绘阵就能保住命的,有时候只是差一点点运气,结果也不可挽回。我不想把她的死活寄托在一点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她、她是……”
她的口舌又跟不上脑子了,好在沈云舒已经领会得她的意思,出言提示:“你是不是想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陈澜回忆了一下这条民谚的意义,才点点头,“差不多。”
“江南出人杰,哪怕像江家的魏无羡,能隔几百年重扬鬼道,如今在战场上也是冲在最前面的。难道他没有本事?难道他不重要?”沈云舒摇头道,“鸿波,小虞姑娘确实有才华,但你可能把她看得太高了。”
陈澜别过头,闭上眼又睁开,她听出了沈云舒的不悦,但只是软了些声气,意思上并无妥协,“我没有见过魏无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名副其实——但我见过虞笙,我第一次看见她控灵的时候我就知道……”她顿了顿,目光在沈云舒面上缓缓滑过,叹道,“太玄了,我描述不来,您也未必能懂。”
沈云舒不置一词。
陈澜又说:“总之,我在九州见过很多世家英杰,其实也见过眉山虞氏其他的门生——但他们和笙娘都不一样……比不起。”
沈云舒审视的目光并无情绪,陈澜在其中慢慢平静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缓缓道:“我知道如今太行一行已成定局,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多做些事,哪怕是多给他们一点支援,多做一点说明……他们至少也多一分机会平安归来。”
沈云舒面上这才有了点赞同的影子,这样理智的陈澜显然更让他觉得意外,他若有所思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欣赏小虞姑娘。”
——也对,陈鸿波说话并没有太多仙门世家的习气,不爱讲的一半不开口,而只要开口,向来是句句真心。
“我当然很欣赏她。”陈澜苦笑,情绪一过去,语气也归于平静,“我当宗主也有几年,虽然心思不灵透,但也不至于如世叔担心的那样不顾大局——哪怕上太行山的是我家的孩子,是小卓,哪怕我已经成了婚,要走的是我男人,我也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可那是虞笙。
“世叔,可能你不相信我的判断,但是我必须要说的是——”陈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尽,“如果她折在这一役,折在这样小的年岁……
“这般人物,百年之内,整个仙门、九州、全天下——再出不了第二个了。”
陈澜走在夜风里,一步一步,脚步窸窸窣窣,越走越慢,一时都快忘了自己的目的。
夜幕中疏星黯淡,只一弦橙黄明月,还为薄云掩映,难照人间。但地上灯火通明如昼,迎面拂来的夜风里有烧烤野味的香气,陈澜顺着香气走,就看见了人群中心的虞笙。
她背对着陈澜,还是一身利落劲装,男髻束得很紧,更显得脑袋圆溜溜的。陈澜走得近了,才觉得奇怪,数十人围在一处,点着这么亮的灯,但一点噪音都没有。陈澜甚至能感觉到他们都可以放缓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直到她走到孟瑶身后,才看懂了他们异样的缘由——虞笙在画符。
当然不是那种随便在黄纸用鸡血画个纹的“安慰符”,或者照明点火那样的“家用符”。制作正经符箓颇耗力,混金朱砂和销金纸这类贵重材料不可缺,且效用越神的符箓越考验符修的功底,如虞笙此刻画的这张传送符,就足叫一群修士大开眼界。
一张销金纸长宽足两尺,垫纸用的木板被鹤羽和聂清霖各持一边,稳稳斜立半空。少女左手背在身后攥作拳,右手持笔画符,从方纸中心一点起笔,操纵一线微弱却绵延不绝的灵气随笔尖在纸面流转。符笔乃特制,不必二蘸便能自行出墨,虞笙就这样悬着手腕一口气画了下去。纸面红痕细密却无交叠,那玄妙的形状像是一道水流,在纸面铺陈开来,从中心一圈一圈向四周去,大概要一笔不断地填满整张纸。
现场大多是符修,但半数也只能看个热闹,真正能看出门道的,都和陈澜一般闭目,只以元神感应那细弱灵气所行何路。
在陈澜的感知中,那灵气流转如意,分明为人力所导,却无分毫滞塞,甚至与此地灵流的韵律完全相合——就好像一叶飘落河口,随水流潮汐波动,但又没有真的随波逐流,而是准确地漂浮在每一个浪尖上,最终自然地归入它该去的地方。
陈澜再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像虞笙这般,控灵点阵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满,少一点又亏,她总能踩准那线玄妙的平衡,甚至游刃有余到随意起舞——这般少见的灵性,近乎于天赐。这已经不是勤学苦练便能成就的本领,其玄妙之处,好似诵千卷经文也未必能有的一瞬顿悟。
这让陈澜想起旧年初见时,那个跪在污水塘里的小姑娘,纵是一身狼狈,发梢衣角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可她指尖那点萤火一般的灵光就合着那滴水的节奏轻拨水面,半成的符文在水粼粼波里摇曳着,灵动万千。
那时候的暮溪山灵流已经被妖兽扰得乱七八糟,陈澜的感应场中全是嘈杂的噪音,而这个小姑娘就借着噪声中短暂碰撞出的一小节韵律,弹了半支泠泠的清曲。
有些东西,真的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再如何熟练,这张传送符也花了虞笙两刻钟的时间,一笔走完整张符纸,待得用最后一条曲线收势定阵,她的整条右臂都只余酸麻,一垂下去,甚至都有些抬不起来。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张传送符了,她任凭右手虚坠,左手小心地揭下硕大的符纸,上面的符文已经干透了,她手上一抖,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灵光闪烁几下,巨大的符箓便缩成巴掌大小,上头红痕细密得好似一团乱线,再看不清了。
她将符箓递给孟瑶,“你的。”
孟瑶双眼弯得好看,笑眯眯地收好,“虞姑娘好像越画越快了。”
“这是最后一张嘛,我得赶在手坏掉之前给你画完。”虞笙向后倒退几步,胡坐在装草料的麻袋上,而后使劲掐着胳膊,用力得神情狰狞——不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也是很可爱的怪模样,“我的夜宵呢?”
吴承耸了下肩膀,叫上聂清霖一起去拿吃的。
乌哲朝她伸手,眉头挑起,她便了然,很勉强地抬起地右臂送过去,由得乌哲给她放松肌肉,到底是队长,手法老道得能去开馆子。
手臂稍稍恢复了些知觉,虞笙又问孟瑶:“刚才陈宗主是不是来过?”
陈澜在虞笙的感应场中总是太特殊,和所有抚松陈氏的修士一样,她的气息总与灵流的节律相合,和谐于环境,又不失自己的气场。就像寂寂空山中的一只飞鸟,她的到来从来都不突兀,但虞笙每次都能察觉到。
孟瑶方才看得太入神,还是鹤羽那个的方向看得准,马上道:“陈宗主是来过,看了会儿又走了。好像是灵鸟传信来,不知干什么去了。”
虞笙一脸沮丧,突然呲牙,胳膊在乌哲手下抽了一下,“队长你轻点儿——”
乌哲不想应付她的心理作用,保持力道继续按摩。
虞笙的画符表演结束,符修们也就自然收了灯,各自讨论,鹤羽听了几句,也在虞笙身侧的麻袋上坐下来,摸出自己那张传送符问:“我记得传送之术很难学,这个会更方便些吗?”
“很方便。”虞笙点点头,“用符箓的人不必学过传送术,只要向它注入灵力,便能瞬间回到我布置好的位置——攻离山顶最合适了,本来就是风水眼核心,都不用做太多布置,请人在那里看守,我们中任何一个半死着回来,身边都会有人救。”
孟瑶问:“一次需要注入多少灵力?”
“大约要用我灵力的两成……这也不好比。”虞笙想了想,终究无果,只好道,“拼命输就好,到了量就能激活。就怕当时已经没有那么多灵力了……”
真到了生死一线间,不说还来不来得及用符,只说灵力是否够用就成问题,因此更多的还是作为保险来安自己的心。
乌哲开口:“我听说岐山那边有一种遇血便能触发的传送符,似乎更方便些。”
“那种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单次用完的符箓,想拿到手上做研究太难了。”虞笙皱着眉头,有技不如人的羞恼,也有不服气,“而且那种好像不能设置传送地点,只能用来一时逃命。”
对于少见符箓的北方修士来说,虞笙的传送符已经很令人惊奇了,鹤羽自小便是不净世门生,但面无表情的功底却并没学会多少,表情丰富得像只小猴子,立时就是一脸崇拜,“虞小姐……”
“都说了不要叫‘小姐’了。”虞笙调子微微拉长了点,甜甜的,天然就有点娇,“我叫虞笙,家里都叫我‘笙娘’,你也这样叫就好了。”
鹤羽又一脸纠结,“你还没我大呢,怎么要我管你叫‘娘’……”
众人哄堂大笑,这让提着食盒回来的吴承和聂清霖都懵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承问:“这怎么了?”
他看向唯一没笑的虞笙,“笙娘,他们笑什么呢?”
然后大家又爆发了一阵他们听不懂的笑声。
这笑声听得久了,他们自己也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孟瑶才扶着额头道:“这就是南北方民俗不同了,在云梦,‘娘’就是‘小娘子’的意思,就像这边喊的‘妮儿’和‘丫头’……鹤羽若叫不习惯,喊大名也是一样的,至少也是两个字。”
虞笙点点头,“你就喊我‘虞笙’吧。”
鹤羽点头应是,虞笙又把话题扯了回来,“鹤羽,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这个……”鹤羽想了想,脸上依稀有腼腆之色,“我就是想说,你真了不起——我一直觉得真修士就该动真刀真剑,旁的都是小道,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符箓阵法,原来也能这么有用!”
他这话传到不远处几个讨论正酣的符修耳里,自然得来了几个白眼。虞笙倒没觉得被冒犯,毕竟云梦江氏也多是剑修,她少时还不会用符的时候,这般话听得多了,现在都只当是认知差异。
“北地仙门还是更喜欢修体术的,你们讲究的是外物不留身,最多只是人与刀剑合二为一,一切道法招数都主要靠自己的金丹,唯二例外的蓬莱仙岛和长白山,但两派都在方外之地,影响不了北地修道的风气。”虞笙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们南边就不同啦。江左多乐修,西南多符修,我们眉山更是以阵传家,我表哥家——云梦江氏倒是以剑修立身,但也不吝啬于外物,最典型的就是魏师兄……对,就是魏无羡啦。
“虽说他的鬼道乃新修的门路,但他自小的奇思妙想便不少了,有些符箓画得比我还熟练呢……”
——要不是姑姑心结难解,她早就把魏师兄拉到玄机馆去听课了,说不定姑婆还会再收个弟子……
“真了不起……”鹤羽的脸上是全然的欣赏,“我从小练刀就很累了,虞笙你剑也使得不错,还有绘符画阵的本事,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的夸奖比寻常修士的恭维多了太多的真诚,虞笙听前者还能坦然处之,到鹤羽这里,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口中谦虚道:“也是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剑术只飞剑一术还算拿手,旁的不过平常——而且飞剑耗灵力颇大,并不常用。至于绘符画阵,毕竟我家学渊源,自小就在阵图堆里长大的,比旁的人多些机会和资源,这要都混个平平,也是没脸见人了……”
她嘴上谦虚,可在场的并不会太当真,毕竟眉山玄机馆那么多门生弟子,能被岭南推到北地作援的却只她一个,且孟瑶原本就怕她年纪小压不住人,刻意讲过她在岭南战场上以金蝶引路的事迹,又有总管北地法阵的沈宗主亲自背书,如今谁也不敢对这个小姑娘生出什么轻视之心。
虞笙的胳膊渐渐恢复,至少够端起碗筷,慢慢地吃自己的夜宵。
终究是世家贵女,哪怕是胡坐着端碗,她的吃相也是秀秀气气的,在小口吞咽的间歇,到底还是漏了几句以诉苦为名的炫耀出来,“我三岁开蒙,第一次拿起笔,学的都不是写自己的名字,而是画灵光符……”
虞笙对阵符课的记忆,漫长又琐碎,开始在她记事以前,此后悠悠的岁月,总是在乐此不疲地循环往复。
蒙学中,简单的阵符册子可供描摹,小小画板旁边总有檐下漏进来的阳光,照得笔墨暖融,简图明亮。
家学里,有更复杂的阵图,更精细的注解,那么多的长辈高修谆谆善诱,一张张空白的销金纸塞给她,一张张或好或坏的符箓交上去,渐渐的,佳作愈多,败笔鲜少。
玄机阁内,珍藏着浩如烟海的前人旧作,拂去轻尘见传承,穿渡百年光阴得见数代符修的奇思妙想。渐渐地,她的笔下终于有了自己的东西,每一笔混金朱砂都泛灵光,无数笔聚在一起,成了又改,改了再成……反复多次,最后成阵入封,就是她的成人礼上的结业图。
十年埋首,终得小成。
符修这条路并不简单,却也没有那么难。她跌过跤吃过苦,曾熬红了眼睛也找不到解,曾试验法阵把自己摔个眼冒金星,可那些都是小节,无损修行之路的魅力。
阵符一道,本身便有极大的魅力,其中奥妙万千,于虞笙而言,是乐趣、是喜好、是美。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在这条很多人需要咬牙前进的道路上,她其实没有太多的思考和反复。
她从来都只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着,她从没觉得自己走得有多快。直到她见到同窗咬着笔头不知如何下手,直到她发现很多小姐妹家学结业后没有继续走进玄机阁,直到她拿自创的第一幅阵图交作业,让微旸散人批出了唯二的及格……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这符阵一途,好像做得还算好。
那种好其实没有缘由,就像她落笔便成一弧,就像她控灵就绘一图,就像她肯勤恳十年埋首符阵中——不需要任何外来强加的动力,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只是不假思索地在此业深耕远走,满心欢喜,无尽期待,直至某一刻,她发现自己站在了某个稍有高度的小土丘上。
或许就像姑婆婆所说的,那是她的缘法和天赋,真正的热爱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她为此而生。
如果聂怀桑在此处,或许会对虞笙由衷地感慨一句“真好”,不是好在天赋异禀,而是好在这“天赋异禀”恰逢家学渊源,恰是仙门正途,恰能为人欣赏赞颂。
而聂怀桑不在,这句“真好”便由孟瑶说出口,好在她生于西南符修圣地,好在天赋早早为人挖掘,好在天资没被浪费,好在天才从出生起就得遇良机,不必走太多的弯路。
落在虞笙耳朵里,也不知被怎样理解,她下意识地颔首微笑,又渐渐收了笑弧度,露了一点淡淡愁容。
“也不是特别好啦……也不是特别顺,也栽过跟头,差点就没爬起来。”虞笙慢吞吞地说,“也有做不好的时候,空耗岁月,浪费年华,最关键的时候失了手,差点连命都没了。”
众人都偏头来看,虽已经相熟,但终究没到随意揭人痛处的地步,纵众人均有探寻之意,一时也都没有开口。
火光烈烈,朦朦胧胧地照着他们的脸,勾勒柔和的轮廓。虞笙咽下最后一口夜宵,便觉晚风拂面,吹得火光摇曳不休。吴承侧过身来,一剑插地立直,为她定下一道风屏。
虞笙笑起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前几年温氏开教化司,我是虞氏嫡系子弟,便去岐山听训。”
吴承和聂清霖都面露了然,鹤羽慢了一拍,但并无迷茫,孟瑶也想起了聂明铮此前说过的那段,不由皱起眉头,只有乌哲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死样子。
“我跟着温晁去了暮溪山……暮溪山就是——”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知道。”
虞笙失笑,“也对,魏师兄和蓝二公子那一战名扬仙门,你们应该都知道的。
“当时情况复杂,温晁把洞口堵死了,我们也等不来救援,只能从水下走。但屠戮玄武在水里伺机啃尸体呢,需得吸引它的注意,表哥才好下水查探是否有路。”
虞笙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刚燃起来的柴,信手抛在空地上,“妖兽终究是兽,会本能地关注发光发热的东西,在黑暗中尤甚。我们就抛出一根火把吸引它的注意,保证它不去咬我表哥。”她顿了顿,转而道,“可是洞中潮湿,火把落地易燃,所以还要让火烧得够久,万一灭得太早,它肯定会发现表哥进入了它的领地,那就完了。”
正说着,她屈指成节,那在地上燃得渐灭渐熄的干柴忽地浮起一点,分明只余半截枯枝,但火光骤然大盛,隐隐有熊熊之势——这是聚火灵养焰的手法,很考验控灵的精细度。
“当时是我在控火,离得也不算远,七八丈而已,按说是很简单的。”虞笙耸了下肩膀,眉宇间带了些混不吝的桀骜之色,“别说撑到表哥上岸,就是一直让它烧着,逗引屠戮玄武溜圈跑,拖到所有人都走光,对于符修来说也不是难事。”
她一边这样说着,食指一边轻轻摇动,仿佛拨弄着几根木偶的提线,将那只剩一小节柴也熊熊燃烧的火焰凭空“提”起,在离地两寸高的地方悠来晃去,火光甚至连缀成很漂亮的光圈。
鹤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团火光圈,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巴。
“很简单的。”虞笙轻轻地道,“就这么简单,我也没做到。”
“屠戮玄武确实被火焰吸引,它那颗大脑袋凑过去——也不知怎么,明明理我真身那么远,只是在感应场中很近而已——可它只是一凑过去,鼻息一喷……还不是什么毒液呢……
“我一下子就懵了。”
低空悬浮的火焰悄然爆开一点火星,火星还没落地,本体已经熄灭,只落下几片焦黑的灰烬。
这火原本映在虞笙的瞳里,温暖地烧着,一熄灭,她眼中便复归一片黑。
“火一灭不能重燃,之前的计划就作废了,我表哥差点被屠戮玄武咬死,还是魏师兄冲出去帮我收拾烂摊子。”虞笙的语气平淡无波,默了少倾,才继续说,“之后的你们都知道了,他和蓝二公子力挽狂澜,挽到把自己都困在洞里了,可笑我只能和其他人一起灰溜溜地游出洞,都不知道把他们落在里面了……我连表哥被水流冲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害得他一个人赶了那么远的路回莲花坞……”
她讲起当年事,再无彼时彼刻的失魂落魄和万念俱灰,可落寞之色仍有,兀自托腮默了一会儿,才发觉听故事的几个人都没有反应。
她抬眼望去,见众人均呆坐着看他,表情惊人地整齐划一,几乎都在脸上写了两个大字。
——“就这”?
鹤羽讷讷道:“不就是手滑嘛……”
虞笙无语片刻,终于扶额道:“算啦,你们都不是符修,我也不求你们懂这有多严重……”
或许真的没有多严重,毕竟一切有惊无险,终归结局是好的。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虞笙,不知那些不可明言的前情,也就无从理解她遭遇的打击。
十四岁以前,虞笙的世界总是过于简单,无非是在功课与玩耍之间循环往复。但某些粗粝的真相还是在那段快乐的岁月里早早透出些许端倪:比如家学里不知何时少了许多姐妹;比如每一届玄机阁学子中女修都寥寥;比如出嫁后的二姐姐回来满口家长里短,再也没提过半句符阵进益;比如同样是传道授图的课堂,大哥哥他们有那么多座位可以随意挑选,而她只能一直坐在屏风旁边。
如今回想起多少草蛇灰线,彼时的虞笙都只当一缕拂过面的凉风,又碍不着她的眼,权当看不见。就像她准备结业图的那一年,都记不清母亲帮她接了多少游园会的帖子,相看过多少年貌相当的世家公子,可她只是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发着怔,想着如何配平五行来禁空。
太过漫长的纯真岁月里,她总是这样心无旁骛地在符修一道上一步一步地走,满心欢喜,无尽期待,直至身侧草木稀疏,水流干涸,她的道途深入荒漠,被埋入黄沙,才惶惶然地抬眼侧望。
——直到结业图成稿上交,直到成人礼在即,终于有人硬下心肠告诉她,这仙门面上一派花团锦簇,根底却生于泥沼,从来都不是她的以为的乌有之乡。
虞笙只知道符箓与阵法同源而生,发展方向实则迥异——符箓于方寸间化用灵气,阵法存天地间重正乾坤。可她不知道仙门中的阵术式微已久,不知道自清玄建历以来,阵图多被束之高阁,这书本上能改天换地的神技,如今只为阵修中有些底蕴的零星几宗视作传承,作论道说玄的谈资。
虞笙只知道阵修功底难以评定,不似剑修可切磋一局定输赢,阵修最好与高修名士当面说阵,以理证图,以用佐证,严谨又风雅,令人神往至极。可她不知道这样的规矩既定在世家重门中,便自然地与另一些规则冲突。她不知道长辈们讲的“说阵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只是纵她年幼,到了不容混淆性别的年岁,情况便大不相同。
虞笙只知道自家的姑婆婆是不世出的阵修大家,微旸散人的名号享誉九州,是玄机阁中唯一的女先生,是她自幼追随、仰望并立志效仿的前辈。可她不知道那些在外行人眼中的声誉里,三分为才,七分是虚,只因女子立业难得而多有吹捧。她不知道这些因女身而来的虚名掩盖了多少真正的创新,又惹得多少内行名修的不满,招来多少世家后院里“不安内宅”的评判。
虞笙只知道符阵一道,修士最好的年华就在十五到三十那十余载,灵性满溢,颇多创建,多少惊才绝艳的作品出自少年之手,大多符修都要用自己的青春岁月书尽此生辉煌。可她不知道那之后的漫长岁月又该如何过,不知道符修最顶层,那只余论资排辈的营垒之中,人言对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有多刻薄。
虞笙只知道男女居室,乃人之大论,她不排斥嫁人生育,也很喜欢二姐姐孕养的小外甥,喜欢孩子望着符箓时睁大的圆眼睛,喜欢听他宣布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了不起的符修”。她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孩子,她会陪着他画图,会教他掌控灵流的小窍门,会希望他继承阵修道统,后嗣代代,薪火相传。可她不知道南地高门大户选妇的古板和严苛——不事针线为拙,不善管家是蠢,专注清修所得的一点成绩自然是锦上添花,但如果那才学好到扬名仙门,甚至能盖过夫婿的风头,不肯专注于女子的本分,那就必然是得个“不安于内”的坏名声,还会连累得同宗姐妹难能好嫁。
虞笙只知道男女生而有别,越长大越分明,差在身量样貌,别于体型嗓音。她知道表哥舞剑总是比她有力气,魏师兄追山鸡总是比她快,大哥哥去摸高处的物件总是比她更容易——可他们画符也总是比她慢,看阵没她懂,他们日后的儿女也不可能自己生。
她不知道男女的分别不仅由天定,也有人为。她不知道其实世人定下的世道里,男女之分比游鱼和飞鸟的差别还要大,生来就该走不一样的路,过的不一样的门。她不知道自己在阵修一途深耕远走其实是那么难的一条路,道统本身的没落还在其次,最难的是想要完成这样“非分”的理想,还必须先做好自己被世道赋予的“本分”。
她不知道为什么,世人就仿佛本能地默认了以男女划分的“本分”与“非分”。不知道为什么男子就该建功立业,女子必须相夫教子,若有违逆,就算那些“旁门左道”做得再好,也都只是个难上台面的异端。
……
她的父母慈爱,师长温和,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是默默纵容着她,纵容她专注于钻研阵术而不顾其他,纵容她满眼天真满心热忱,他们以为她会像许许多多天资不佳的女孩子一样,因为不像兄弟一样承担压力和逼迫,便放松学业,渐渐跟不上进度,最后草草收场。他们希望她多年后回顾往事时,仍对阵术有所喜爱,而非怨恨。
没有人想到她能走得那样快,那样远,比所有的同窗更轻松地,率先一步到达了通往符修高士的第一扇门。
终于,她最最敬仰的师长,她自小视作榜样的姑婆,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平静而悲悯地告诉她:
“笙娘,你投错胎了。”
——在她幼时第一次握住符笔之前,那扇门就注定了不会为她打开。
彼时的虞笙尚在豆蔻之年,于人情太懵懂,见世事仍天真。
多年来,微旸散人大概向很多玄机阁女修讲过她们会面对的真相,是进是退,向来非此即彼,好像只有虞笙在听完一切之后,仍抱着一点不知事的希望,问:“我不能两全吗?”
姑婆婆不置可否,只是用一种复杂的苦笑,告诉她,或可一试。
她那时候只是想,如果她能全了自己作为女子的本分,仙门便没有理由容不下她的非分的梦想。
只要她嫁了足够合适的人,就像阿娘一直在为她挑选的那样——门当户对,秉性纯良,不会置喙妻子的爱好,能容忍妻子的特立独行——那么她为什么不能两全呢?
她可以容忍成人礼卷上无名,可以不在乎结业图在乌龙中冠错名姓,可以遵从父母的安排嫁人成婚,可以在她作为阵修最宝贵的年纪匀出更多的时间去绣嫁妆、去和她好脾气的未婚夫相处、去全她为人妻女的本分。
这世界没有她想得那样好,却也未必太糟,这条路不是不能继续走,只是不可避免地多上些许弯路,权当天降大任前的磨砺。
只要她做得足够多,她凭什么求不得两全?
——她用尽了全力,拍、敲、甚至是撬,想要那扇门向她打开一点点缝隙,容她窥见一线梦里的光明。
可万事向来都知易行难,按南地的婚俗备嫁是何等的漫长,何等的琐碎。太强烈的目的性让她无法享受少女待嫁的甘甜,旁人眼里合该欣喜的种种事宜,在她眼中只是一日又一日的虚耗光阴。
如果人是被经历塑造的,那么太漫长的妥协似乎渐渐磨去了她原有的心志,将她变作一个面目全非的“虞笙”。
有时候她在绣楼中举起手,盯着指腹上那红红的一线针痕,一时都想不起自己厚重的笔茧原本该生在哪根手指。
暮溪山玄武洞中的那次失手,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片鸿毛。
那一刻,仿佛穿渡时光,她回首望见那个信誓旦旦地说“两全”的豆蔻少女,终于明白姑婆婆当时苦笑里的隐晦深意。
或许彼时的微旸散人一眼就看到了两年后在暮溪山泥水中无声痛哭的自己。
她以为的妥协是渡河前的暂停脚步,寻筏过水,绕个圈子就能更稳当地爬上河对岸的高山。
可真正的妥协却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淅沥小雨,水已涨,浪更急,她的筏子尚没绑好,便见那河对岸山崩后的废墟。
崩溃其实是很安静的。
她身上眼下都淌着水,如此狼狈,可感应场中的灵气变化依旧清晰,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再次再去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
她偏执地,几乎是靠着闭气的方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凭直觉起手,以指尖点拨灵气,画出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符文,幽幽灵光构成扭曲可鄙的形态,像是一个半成的畸形怪物。
世道冰冷,待女子尤为严苛,天下随波逐流者多如牛毛,或许每一个人心中都生出过不甘,曾有过挣扎,只是最终能逆流而上者少如凤毛麟角。
她终究还是泯然众人之中,成为芸芸众生里不值一提的一粒尘埃。
——就因为她投错了胎?所以她身上注定了要套上世道的枷锁?所以她注定了该被困入围城?所以她想走的路要绕远绕到路遥马亡?所以她敲着那扇门敲到地老天荒,也永无回应?
——就因为她投错了胎。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畸形的灵纹消弭于自己崩塌的意志。
“然后呢?”
当虞笙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经静默了一段长到离谱的时间,鹤羽和乌哲已经无趣地去拿残余的夜宵吃,吴承和聂清霖也善意地别开眼神。
只有孟瑶气定神闲地同她对上了目光,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然后呢?”
虞笙眨眨眼,故作平常道:“然后我回家以后就认真练习多次,现在控灵再也不会手滑了。”
孟瑶一愣,似乎没想到后续如此轻描淡写,随即点点头,微微笑道:“那挺好啊。”
虞笙也微微笑起来,长舒一口气,又控了一小团火焰飘在半空,风吹火苗摇曳,却不熄,映在她的眼底,温暖而明亮,“挺好的,我挺好的,我还遇到了特别好的人。”
她这话意有所指,众人还以同样的微笑,只是笑的程度和神情各异。
而虞笙的明眸中只是映着那团细弱的火苗,渐渐泛起一点微弱的水光。
然后啊,那团畸形的灵纹在将将散去的那个瞬间,忽地重新亮起,灵光流转如生,悄然变成了简单的蝶形,灵光渐变,几近鎏金色。
那只金蝶扑棱着翅膀,绕她周身两周,最后停在她的鬓角,莹莹地闪烁。
而她默默看向了为她灵纹续命的人。
暗夜中身形不显,大约是高高瘦瘦的一抹,最令虞笙吃惊的是,来人的气息轻而稳,竟神奇地与此地灵流乱糟糟的节律相合,用的不是高深的隐蔽秘术,更像是本就该站在这里——人与天地的和谐,在来客身上完美得不可思议。
那人打了个响指,停在虞笙鬓边的金蝶又飞舞离去,落在那人抬起的指尖,振翅不止,金蝶荧荧的灵光照亮了那人的脸。
细长的眉,圆润的眼,极漂亮的骨相合着太惊艳的五官,漂亮得难辨雌雄——唯有过于柔和的轮廓,让虞笙确认这样的漂亮该归于女子的明丽,而非男子的俊朗。
她问:“小姑娘,我没吓到你吧?”
虞笙静静地看着她。
“怪我一时手痒。”她说,“我瞧你刚才灵气控得这样漂亮,不忍心让它随便散了。”
虞笙望着那只仍没散去的金蝶,也看着金蝶映照的,属于女子的眉眼,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赞叹:“真好看。”
陈澜展颜一笑。
她的笑音合着灵流的韵律,仿佛这寂寂空山中,落了一只远道而来的飞鸟。
(十)
【河间】
对于聂明玦而言,厨房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好像从来只是知道这里,却少有机会涉足,也说不上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坚持,只是纯粹少有机会。
在不净世,他的正经餐点由仆妇送到桌上;偶尔贪嘴,也是靠徐明进厨房卖乖讨吃的,他站在外面等,对大厨房的唯一的印象只有屋顶冒出的袅袅青烟;在军营里,食盒更是一切吃食的来源,炊事房只是一个他巡军时才会路过的建筑物。
于是当他顺着叶辙的指引,走进一堆锅碗瓢盆中,便难得地感觉到了某种手无足措的茫然,哪怕寻人目的性再强,也在这个陌生的场景中生出一瞬“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恍惚感。
相比之下,徐见知在此处显然更游刃有余,但他对河间的厨房没有对不净世的熟悉,翻翻找找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目标。
这一会儿也够聂明玦恢复正常了,他被灶台拦住了去路,只得站在原地,扬声道:“我还当你不会回来了。”
徐见知连个转身的礼数都没给他,继续向下一个角落搜寻。
聂明玦喊他:“徐明!”
静夜之中,他这一声喊得又冲又急,极有威仪,把守门的叶辙又吓一哆嗦。
正逢徐见知打开了一个坛子嗅了一息,“嘶——”马上又合上盖子。
聂明玦又喊:“徐明!”
他这回喊得更大声了,但威仪却悄然消减,甚至隐隐带了点笑。
“我听得见!”徐见知头也没回,“等会儿聊行不行?我忙着呢。”
聂明玦也不知他搞得哪一出,问:“你找什么?”
徐见知喊:“找酒!要正宗的十里香。”
聂明玦只觉额角青筋猛地抽跳几下,“你回来就为了这个?”
“是啊。”徐见知终于转过身,可能一直没找到酒坛让他有点烦躁,眉目间难得有些混不吝的神采,说话也破罐子破摔似的,“我要是一去不回,这就是咱俩最后一顿——不开坛好酒合适吗?”
聂明玦被他噎住了。
短暂的静默中,门边传来一句轻轻弱弱的建议:“长史,东南角有个小门,里面是酒窖。”
叶辙马上收获了两位上峰整齐划一的凝视,人都麻了。
等徐见知抱着两坛佳酿从酒窖折返,聂明玦也终于七扭八拐地绕过了灶台,就等在东南角的小门边,见他出来,默默朝他伸出手。
仿若时光倒流十年,他抱着的不是酒坛,而是用笑脸和好话才从管事婆婆那里讨来的两块驴肉烧饼,一出厨房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聂明玦理直气壮地分走一半。
徐见知把两坛酒都塞进聂明玦怀里,一脸理所应当。
聂明玦四顾灶台,只见台面上都干干净净,说:“好像没菜下酒。”
徐见知气定神闲地随他扫了一眼,面上全无意外,甚至露了一点点淡淡的不屑,“没有更好,这儿的炊事房也做不出什么。”
“我吃着就很好。”聂明玦说,“你不要挑三拣四的。”
徐见知耸了下肩膀,拍拍自己腰间的乾坤袋,挑眉道:“朝露给我装了一只烧鸡,还有黄瓜和花生米。我吃着更好,你吃不吃?”
聂明玦又被他噎住了。
——还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高阳】
“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不净世的烧鸡。又大!又肥!还嫩!香得能把全清河的狗都招来——可惜我很久没吃到了。河间营里的饭菜……确实别有特色,但和不净世里还是没得比,烧鸡更是想都不要想了。”鹤羽讲着讲着,又怀念起来,“最近吃得最好的一次,就是虞笙给我分的那条羊腿。再上一次是中秋那天涮锅子,可惜酒水限量,我只分到一碗十里香……”
乌哲不乐意了,淡淡道:“我希望你还记得笙娘分给你的羊腿是谁烤的。”
众人都笑。
太行山已属敌营,他们要潜入,最好趁夜里。今晚六个人约好了一起熬个通宵,明天在白日里睡足了,等太阳落山后再出发。如今也没什么正事,他们就一起围着火堆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讲自己的轻松回忆,仿佛摊开人生的一小片分享出来,无形间便更亲近了些。
他们笑声歇了,鹤羽又掉回头讲不净世的烧鸡,“烧鸡的炉子一直在厨房后院,挨着酸菜缸,每次宗里开大宴都会多做几只备用,我之前和霖哥一起踩点儿去偷……”
聂清霖用胳膊肘狠狠拐他的脖子,鹤羽被他拐得险些歪倒,还要继续说:“没事的,其实厨房都知道,鸡就挂在那里给我们的。那次你不在,我自己去的时候还撞见过徐长史也来偷……拿烧鸡,还分了我一碟油炸花生米。”
至于他们出了门以后,有没有遇上当时还是大公子的宗主在望风……这就打死也不能讲了。
“总之,不净世的烧鸡最好了,配上酒更好!再来点儿花生米,那就——”
一直沉默的聂清霖接口道:“那你就喝吐了。”
鹤羽的话音戛然而止。
聂清霖分明语气平静,但正是因为过分平静,莫名让人想笑,他继续补刀:“还直往刀上吐……可惜了你刀上的铭……文!”
他说到一半,鹤羽便扑过去要打,两人赤手空拳过了两招,到底还是让聂清霖顺利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吴承问:“什么铭文?”
聂清霖见好就收,不再揭短。乌哲和孟瑶这两个眼尖的早瞧见过,此刻都默默地笑。
鹤羽也够放得开,虽面有羞惭之色,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灵刀解下来,那刀鞘被摆在明光下,现出其上刻的二字铭文——无秽。
吴承和虞笙皆失笑出声。
“说起来,秉之兄不是也新铸了一把剑吗?”鹤羽红着脸转移话题,“剑名是什么?”
吴承也不含糊,右手轻轻一抖,细细窄窄的袖剑便滑了出来,制式与乌哲的短刀类似,立起来只是一线银白,并无可刻剑名的空位,也无任何无花哨装饰。“刻在心里了,剑名碧血。”
聂清霖击掌赞道:“碧血丹心,好名字。”
“你若听了他之前那把灵剑的剑名,说的就不是这句了。”乌哲笑眯着眼,道,“他一直佩的那把,剑名金乌。”
虞笙眼里一亮。
“金乌”其实也是好名字,立志高远,意象光明,只是和温家的图腾有所重合,才不好评价。聂清霖愣住一瞬,很快正经回道:“好就是好,不能因温狗扯的破旗子,就污了太阳的名声。”
吴承朝乌哲示威似地挑了下眉头,才附和聂清霖道:“就是,好好的一轮太阳,东升西落,照彻九州千万年,凭什么被温狗给带累坏了?”
他顿了顿,又问聂清霖,“还没请教清霖佩刀铭文?”
与大多数刀修相比,聂清霖的灵刀制式稍有特殊,名字刻在厚重的刀面上,不像鹤羽那把一样容易辨认。聂清霖已经养出了刀灵,灵刀出鞘不见血不回,便只能口述道:“尾生。”
这不似“碧血”那般一听就懂,鹤羽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帮他解释。“尾巴的尾,生机的生。”
吴承和虞笙马上应声,乌哲一想也懂了,孟瑶托着脸没发话,虽没露怯,但还是被虞笙看住了,正要笑着开口打趣,乌哲便抢先道:“是尾生抱柱的典故吧?清霖确实恪行守诺重信之风。”
鹤羽小声道:“死心眼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兵器铭文的话题轮过三个人,便很自然地要继续讲下去,虞笙私下和乌哲谈过此事,此刻便只看孟瑶。
孟瑶的眼神在佩剑上一触便收,脸上多了几分沉重的悲色。
“惊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收了笑,只虞笙一个脸上尚有迷茫,孟瑶又解释道:“聂三公子遗赠。”
虞笙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节哀。”
剑名这样的话题,专用于自吹自擂,哪想得说着说着还沉重起来。吴承开口想缓和气氛,只好抓最亲近的下手,“说起来,哲哥你一直没告诉过我,你的兵器叫什么呢?”
乌哲瞥他一眼,凉凉道:“刺客最好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也就是你这样的世家公子,还要把台面上的规矩搬到这里来。”
吴承没料到这番数落,只好默默把碧血剑塞回袖口,鹌鹑般乖巧。他同乌哲虽也能没大没小几句,但终究是乌哲训出来的,有些师徒名分,现在听得出这话题不讨乌哲喜欢,不敢当众顶嘴,却还是用目光瞄着他的乾坤袋。
乌哲不意他这般胆大,还想问他那把重塑过的剑,权当没看懂,继续胡扯道:“若要配合你凑做一对,我现起一个名字也可。”
话题一绕开,吴承马上精神抖擞,反口骂道:“谁要和你一个男的配一对?!”
众人又发出几声细碎的轻笑。
或许本身没多可笑,只是大战在即,才寻这样的安稳时分,刻意放肆。
乌哲等他们笑够了,才悠悠道:“叫青冢吧,跟你般配。”
“怎么就和我般配?”吴承直接跳起来要打他,骂道,“碧血配丹心,金乌是太阳,怎么就和坟堆般配了?明晚就上路,乌鸦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来个好兆头?”
乌哲坐位不动,只半身闪避几次,没让吴承占到便宜,反倒一指头点在他麻筋上,疼得吴承连忙退避三舍,奋力甩手,恼道:“说不过就动手!”
——也不知刚才到底是谁先动手。
旁边的人本来都笑着看热闹,被乌哲一眼扫过去,都不由收敛表情。鹤羽不好再笑,但还是勇敢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队长,这实在不太吉利,你要不要‘呸’一口,去去……晦气……吧。”
聂清霖侧过身体,用半身挡住鹤羽,也很诚实地点头表示赞同。
吴承叉起腰对乌哲挑眉,挥手说:“你听听大家的良谏!”
虞笙的眼神在乱飘,于是乌哲只能看向孟瑶。
“孟副使,你觉得呢?”
刚欠了他一个人情的人精笑眼眯眯,悠悠道:“那我帮帮队长吧。”
说罢,孟瑶侧过脸,在乌哲有些疑惑的注视下,作态凶狠地吐出了一口唾沫:
“呸!”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哄堂大笑了,由于吃瘪的是乌哲,这一笑格外放肆,听着比此前的每一次都快活许多。而虞笙也在其中笑弯了眼,但也只是短暂几息,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端肃的神情。
她分明还是放松的,开口踩着大家低笑的尾音,语气难得正经,“兵器铭文,都是修士自己所赐,以名言志,无论寓意如何,都是自己最想说的话。无论旁人如何评价,自己的想法,其实很难分个对错啦。”
——就像我们会决定自己的命运,给自己下定义,选择自己的方向,无论人言如何评价。
这话自然是圆场的话,但由虞笙对着乌哲说出来,莫名带着真挚和诚恳,“我觉得蛮好——翠崖遗迹,不是吗?”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
诗句原本的意蕴或许并不重要,只是这句子在心里念过一遍,就仿佛有风自越嵩来,吹着苍凉的长调。
这点源于前尘的默契,乌哲并不想示于众人,他不置可否,而是把话题引到了虞笙身上——也是这场游戏的最后一轮,“笙娘的灵剑名为扶桑,不知又是什么缘故?”
虞笙毫不意外,大大方方道:“扶桑啊,在眉山,说的是一种花,终年盛开,瓣大色艳,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朱瑾。”
大家都面带错愕,孟瑶更是露出点莫名的笑意,只有鹤羽顺着她的话题继续问:“扶桑花很好看吗?”
虞笙点点头,摇着手指,操纵灵气凭空成纹,汇作一朵巨大的红花,花叶舒展,花蕊高探,“其实单论花形,有些像虞美人,在眉山玄机馆里,扶桑和虞美人都栽在庭院里,作观赏用。”
鹤羽点头,“哦哦……”
但虞笙又眨眼道:“当然,这不是我扶桑剑的本意。”
“哦哦……啊?”
瞧他一脸错愕,少女不由扶着额角笑起来——她的队友们要么太聪明,要么太有城府,轻易不好糊弄,只有鹤羽特别好玩,还可以逗逗。
玩笑也只是几息,她马上又正经起来,“其实‘扶桑’有很多含义,怎样说都是通的。只是大多数人,并不会把我的心思往其他方向去想。”
扶桑成剑时,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天真年少,未经风霜,本就该如朱瑾花般,被栽培于庭院中精心呵护。无论她在其中赋予了多少心思,在他们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里,都没有必要作无用的明言。
大多数人只是愿意相信自己以为的道理。
鹤羽问:“那‘扶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虞笙还没答话,孟瑶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这个我应该知道。”
虞笙猛地清喉咙,虚着点点他,孟瑶只好闭口不言,等她自己开口。
她轻吸入一口气,正要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女音,说的是:“日出扶桑。”
那声音清清朗朗,仿佛有莺鹂落林鸣脆,隐隐与旧岁的回忆重合无二。
陈澜说:“扶桑,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
虞笙扭身站起,抬眼便对上了陈澜的明眸。
她起得那样快,看得那样急,表情又那样的复杂——恍惚、震惊、欣喜、仰慕、还有……
孟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她面上这短暂的失态,种种情绪纵然汹涌如潮,却都归于同样一种表情——仿佛沉入美梦,得见心之所向。
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容光把她并没有多出彩的眉眼骤然点亮。
或许虞笙自己并不清楚,甚至她可能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但孟瑶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陈姐姐,”虞笙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个易碎的美梦,“你其实是记得我的,对吗?”
陈澜闻言一笑,美得惊人,“我当然记得你。”
随着她的言语,在她肩上停歇的碧尾莺便振翅飞起,却并没离去,而是绕着虞笙盘旋几周,仿佛熟识。
虞笙偏头望着那翠羽的鸟儿,直至它收拢翅膀落在她肩头,又去望陈澜,仍是那样沉于美梦心向往之的神情——大抵是百转千回而来的喜悦,带着些微的心酸,而更多的,是释然。
好像在夜里静默了太久的人,等破晓的霞光等到失望,直至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悄然落在眼里,照亮其中的晶莹水泽。
孟瑶突然偏过脸去,避开那篝火的明光照脸,怕自己的神情失守,泄露太多震惊和怀念。
他想起了什么呢?
只是昔年某时某刻的模样,若他能穿渡时光,大抵会看到自己的表情,就如此刻的虞笙一样。
那年山洞外,聂明玦曾对他说:“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而且每次都留在最后疏导安置平民,做得很好,继续坚持……”
那一刻他心中惊涛骇浪,像是被一缕太过亮烈的阳光照得周身通透,那错愕中有难以置信,欣喜里又生出太多感激涕零。
“你的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还有,某些他从未预料、不愿接受、却也无法克制的东西,就此在心口落下生根。
“多谢聂宗主提点。”
——原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
(十一)
【河间】
聂明玦的酒量是天生的好,喝酒如喝水,用碗用坛都灌不倒他,喝到极处,看着也只是微醺,能稍放开些表情控制。徐见知正与他相反,无论多少,一沾酒便上脸,好在现下醉意还浅,面上只是淡淡的红,看起来只像燥热,眼神没有虚着乱飘,说出来的话还很有条理。
照旧是聂明玦听徐见知讲。
徐见知慢条斯理地讲上月在青城的奇遇,讲他和徐故城的交易。
徐故城对他的伤势所知不多,甚至都比不上秦愫,没有这个筹码,便很难能同他讨到什么便宜。其实当他同沈云舒和陈澜一起听得青崖地宫的秘辛时,便对徐故城的意图隐隐有所预料,甚至暗自筹谋。等到第二天徐故城绕着弯子同他旁敲侧击时,他就把青崖地宫血阵对自己的利好藏得仔细,摆出一脸深明大义甘愿牺牲的模样。骗得徐故城相信不说,另讨了大量矿产作交换,简直死了也能值回本。
都不必聂明玦说他,徐见知自己也知道,这般做法虽然算不上敲诈,但终归有失磊落。
继而清河和临漳之间一度仇深似海,徐见知自衬自己也无意于做道德楷模,更不磊落甚至下作的破事他也做过。这次坑青城,他心里全无负担,倒是深觉恩怨两清,后来看徐故城,气都平顺许多。
聂明玦抬头又低头,眉峰紧皱,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默默吐出一根吃得很干净的鸡腿骨。
他啃得骨头都折作三段,虽然没有嚼碎吮净骨髓,但也差不离,看得徐见知在心里直笑。
——果然在河间吃糠咽菜受委屈了吧?果然还是不净世的烧鸡好吃吧?
——小时候挑食挑到来蹭饭,谁还不知道谁啊?
聂明玦终于放过了那根鸡腿,问:“所以,你是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肩伤可以在青城治?”
“是。”徐见知说,“徐长溯先讲徐氏有一线血脉传自三青鸟,之后又说地宫需要以秘法开阵,那时候我就猜到了,之后越说我越确定。”
聂明玦眉头紧锁,隐隐有怒意,“你猜的?”
“也不算猜,就是和以前的一些事情对上了。”徐见知顿了一下,声音平白低了几许,“有些事,姑姑和我讲过。”
彼时小徐氏也没有讲得太多,只是在他选择了温情的诊断之后,安慰他不要怕。
姑姑说,她知道青城血脉神异自有缘由,也有办法以同源的力量激发,正是保他手臂的良药。他们甚至不必费心求药,稍作安排,徐家只会乐见其成。
在徐见知记忆中,无论姑姑衣衫颜色鲜亮或暗沉,看着总是温柔的。她天然就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宁静气质,让人无比信赖和依从。她说别怕,他便无畏;她说会好的,他闭着眼,也能得见日出前那一线光。
只是天意总弄人,后来事态急转直下,带着希望的日光未曾升起,便隐没在灵堂上阴云里。
多年后,徐见知再回忆其那一幕,心酸之余,还有很多的疑惑。直至徐故城遮遮掩掩地谈起青崖地宫的玄机,他终于听懂了姑姑在旧岁里的弦外之音。
如果这次青城之行是一张复杂难懂的考卷,那么徐见知最大的信心,甚至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小徐氏早早地为他透了题。
“徐长溯说,青崖开阵之人,生死作三七分。但事实上,已经几代没死过人了。典籍焚毁后不知实情底细,但一定别有玄机,只是如今在世的恐怕没有知道的了。”
一语毕,徐见知不由露出冷笑,连聂明玦的神色都有变化。
——作为上一代开阵人最宠爱的小女儿,徐思晚在承欢膝下时,是很有机会接触青崖地宫的秘辛的,而这样重要的人物,最后却被徐氏亲手逼上绝路,未留片言。如今青城的困境,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姑姑一定知道什么。”徐见知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服聂明玦,也是在说服自己,“我那个时候才几岁?一时热血就敢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希望。可当时姑姑半点不拦我,还那般笃定,必是胸有成竹。
“我当时在和徐长溯谈判,我想着,就算徐长溯的话不可信,但姑姑总不会害我的。”
一语毕,追思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徐见知闭了闭眼,强将这股酸涩感压了下去。
聂明玦给彼此的酒碗倒满,两人默默碰碗而饮。
聂明玦先喝了半碗,似乎足够他润喉咙,才开口重提自己片刻前的问题:“我是说,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肩伤必须在青城治——早在不净世生变之前。”
徐见知的酒刚喝了一半,正待继续仰头喝干,一听这话,动作忽地停顿。
徐见知勉强将已经入口的酒液咽了下去,擦擦嘴,才道:“大公子这话说得没意思。”
聂明玦瞪视着他,怒意虽不重,却也分明,但这情绪却并非指向他,更多在于自己。
徐见知见状,颇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又摆手道:“别别别!聂明玦,你就不该是会多想的人!”
聂明玦反问:“这是我怎么想的问题吗?!”
说到这个,徐见知就全无方才的游刃有余,瞬间感觉头大如斗,无法应付,一边摆手一边扶额,好一会儿才能组织好语言,斟酌着开口道:
“大公子,你无非就是想问:我跟徐家撕破脸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是不是?大公子你无非就是觉得,我在彼时彼刻放弃了太多,多到你分明未曾参与,也觉得愧疚,是不是?”
聂明玦微微垂下眼,气息稍平。
徐见知默了几息,瞧着他的表情尚可,才摇头道:“大公子没必要想这些,这些问题不值得多想。”
“怎么就没必要?”聂明玦的怒火瞬间又炸起来,重如惊雷,“不净世不缺你一起跳火坑,可你就缺青城的血阵!你缺你的胳膊!”
“我就缺胳膊吗?”徐见知喊得比他还响,“我还缺良心!我当时要是任由徐思晖那个老不死的欺负姑姑欺负家里,那我跟徐长溯有什么区别?我要是就听话、闭嘴、灰溜溜地一走了之——那我就是把良心扔地上喂狗吃!清河白养我那么多年!”
“那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吧?”聂明玦也拔高了声音,“我家养你也不是让你拿命来报的!”
“怎么就是‘报’了?我——”实在无法和聂明玦比嗓门,徐见知干脆站了起来,起身俯视聂明玦,气势上自然高出一截,正要以此压回去,可刚到嘴边的话语却断了篇,“我那是……我不是……妈的!”
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岔,气势自然不复,倒显得很可笑。醉酒的酡红悄然自徐见知的面颊漫向眼尾,他气呼呼地呆站在原地,直愣愣地和聂明玦对视。
聂明玦伸手,直接把他狠狠地拽回到座椅上。“我早让你少喝点儿!”
大概确实是喝多了,这一站一坐激得徐见知头疼,他兀自捂着额头缓了少倾,都快被自己气笑了,才喃喃道:“就不该跟你吼……本来就没你中气足。”
他晃了晃头,双手用力擦脸,似乎想把面上的红晕擦下去,才用原本的声气平静道:“我根本就没有想要拿命来报家里,你明不明白?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还情——有些选择本就是那么一闪念就做完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值不值得,我连想都来不及想……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他重复几次,一句比一句弱,最后几近梦呓,长长叹息后,又低低道,“……所以你也不必想那么多,不值得,也没意思。”
话是这样说的,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多想?聂明玦别过脸去,重重地吁气,显然不想听他这幅说辞。
徐见知只好继续解释:“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所做所为,只求无愧于心罢了,你不用把我想得多么品格高洁,重情重义——唉,聂明玦,你这么想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聂明玦还绷着脸,听得最后一句,到底没忍住,唇角翘起一点,又马上反诘:“那不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徐见知想了想,终究免不了苦笑,又缓缓解释说:“可我做的时候,真的没想那么多。
“说真的,现在要是让我再重来一次,回到当时重新选——又或者,要是我当年就能预料如今——穷奇扑过来咬你的时候,我还会给你挡吗?徐思晖逼迫姑姑的时候,我还会翻窗进去拦吗?我还有底气跟他说我这辈子都不进徐家宗祠吗?”
说到这里,徐见知不由停了一瞬,随即款款笑开,诚恳地道:“我不知道的,聂明玦,我真的不知道。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我就是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
“我当时才十五岁啊——我知道个屁啊?”
片刻的静默后,聂明玦又伸出手,按住了徐见知的右肩,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抖肩,将他的手甩了下去。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是不后悔。”徐见知尽可能说得平静,省却无益的情绪,“每次闭关熬命的时候,我最后悔。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骂人解疼,骂温狗,骂我自己……反正也有结界,不怕人听见。
“我骂得第三多的就是你。”徐见知顿了顿,也不知是刻意作态,还是当真难忍恨意,竟在桌下踩了聂明玦一脚,咬牙切齿地道,“你说你招惹温长松干什么?云深不知处多少厉害剑修?你就逮着最麻烦的一个交朋友!不净世和你一起去的有那么多人,怎么就没人长个脑子拦一拦呢?”
聂明玦不闪不避,任凭他又踩了两脚,但还是在徐见知继续往上踹的时候侧腿避开。
徐见知这才收脚,没再抗拒聂明玦握住他的肩膀,继续说:“所以你那些话说得就没意思——易地而处,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是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只是我碰巧……”他微微抬起头,眼里那点微弱的泪光闪了一瞬,又被他眨了回去,“我碰巧……碰巧特别倒霉。”
——谁年少时没热血上过头呢?怎么就他那么倒霉?
聂明玦失语太久,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烧鸡和黄瓜吃完了,他只能夹花生米给徐见知,但尝试几次都夹不住,索性把碟子递过去,直接倒进了他的酒碗里。
聂明玦看着酒碗中漂浮的花生米,一脸严肃,沉重得宛如哀悼。
徐见知被他这般作态逗得直笑,端起碗一口喝干。
可能是酒泡花生米的后劲儿太大,也可能纯粹是花生米卡在了嗓子里,徐见知一口没咽完,反倒被呛得咳嗽。聂明玦的手本握在他右肩处,便顺势为他拍背,险些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拍出重伤,疼得徐见知拼命摆手。
“行……行了……不用不用!”徐见知在他手下挣扎着,勉强喘匀了气,虚弱道,“我其实是打算到鬼门关溜一圈,再全身而退的——你倒也不用这么急着送我去见阎王……”
聂明玦讪讪地收回了手,等他气息完全恢复正常,才挥起一拳砸上他的左肩,直接将人砸得仰过身去。
徐见知任由自己和椅子一同倒仰在地,只是周身震动,并没伤到,也不急着起身。他就势望着帐顶明珠,捂着酡红的脸颊,轻轻地笑出了声。
像是笑,又像是叹,或许只是他在喘息的间歇震动了声带,而聂明玦也跟着他哼笑出几声。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不净世的池塘边上,厮打累了的小伙伴并肩躺在雪堆里看天,笑得毫无意义,又无忧无虑。
“说起来,咱俩好像也好几年没一起喝酒了。”徐见知顿了一下,又严谨地加了个限定,“单独喝。”
聂明玦道:“的确如此。”
徐见知笑着点头,悠悠道:“那我这趟日夜兼程,确实没白跑一趟,值了。”
聂明玦问:“就为一顿酒?”
“一顿酒还不够吗?”徐见知的笑声闷在盖脸的手掌里,“这要真是我们的最后一顿酒,那就太值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聂明玦刚平复的心情又燥了起来。
仰躺着的徐见知继续在他的雷区蹦跶,“我本来都没想回来的,留一封信给你,把话说清就算了。可我又觉得一封信和顾随云未必镇得住你,万一生出岔子可不好,但我回来,万一你扣我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了好些话,全是关于“回不回来”的纠结。聂明玦找不到时机打断,只觉自己的怒火越烧越高,渐渐烧到了天灵盖上,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想起那件事,我就觉得我必须回来,哪怕什么话都不说,总得喝顿酒吧,不然……”
这话讲得稀里糊涂,含着太多情绪,都无法说完,徐见知又莫名其妙地说:“那件事——我这辈子就恨姑姑一件事,就那一件。”
“她走之前……没给我留话。”他说得很轻很轻,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句都没有。”
聂明玦的眼神忽地安静下来,像是熊熊燃烧的干柴突然被一场滂沱大雨浇得一点火星都不剩,只剩一片湿漉漉的潮意。
对于徐见知而言,随着岁月流逝,他或许能够释怀大部分的命运弄人和恩怨情仇。可最难放下的,可能就是那些没有来得及告别的人和事,因为故事结束得太仓促,太猝不及防——狼藉满目,不堪回顾,更别论与之握手言和。
不净世养他十余载,玄色兽首旗几乎覆盖着他的整个人生,故人相携,一路扶持至今,若此生非要惨淡收场,至少他一去不复还之前,应有一场易水悲歌作别。
这世上的活人里,值得他郑重告别的人并不多,无论怎么算,聂明玦都排在第一个。
哪怕不为成全自己,他也不能不考虑聂明玦的心情——临终前未得相见的死别,聂明玦已经在阿铮那里尝过一次了,同样的苦楚,徐见知不忍心让他再遭第二次。
这千言万语,真要字字剖心地讲明白,光是想想,徐见知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聂明玦也不知领会了几分,沉默少倾后,才默默伸出手,将徐见知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这一拉没有收力,他们直接撞在一起,完成了一个奇怪的拥抱。
这顿酒喝得爽快,所有下酒菜都吃得干净,只剩下满桌鸡骨头。聂明玦自然指望不上,徐见知只得勤勤恳恳收拾清理,自觉劳苦功高,正好孟瑶也不在,便理直气壮道:“我今晚在你这儿睡了。”
“可以。”聂明玦说,“但你不要睡孟瑶的床。”
徐见知可算知道什么叫翻脸不认人了。
短暂的失语之后,他磨着牙提醒这个白眼狼,“我刚来河间的时候睡的也是这张床。”
河间成军的历程艰难,如今的高级将领都是被聂明玦依次从不净世调来的,各有一段或长或短的适应期。徐见知刚到时,职位就是聂明玦的副使——历来副使睡的都是门边的这张床。
聂明玦一脸理所当然,“但现在这是孟瑶的床。”
河间流水的副使,铁打的床,聂宁钦睡过,徐见知睡过,聂明铮也睡过……结果现在就变成“孟瑶的床”了?
简直令人窒息!
徐见知完全不想同他理论,干脆蹬了靴子,直扑上聂明玦的床。这床大得足够睡下三个人,专门用来放置聂明玦这样体积庞大的高个子,徐见知趴在上面,伸展出一个“大”字,又打了一个滚。
——看起来醉得不轻啊……
聂明玦很担心他半夜会吐在自己床上,叶辙在洗涤日用上可不太用心。
好在徐见知的宣泄也不过是一滚,不像聂怀桑一样得寸进尺。他很快恢复正常,一边脱衣服一边道:“光顾着喝酒,还有事情没交代呢。”
聂明玦不意睡前还有这一遭,解腰带的手一停,正色问:“什么?”
徐见知打了个呵欠,眯着眼就往床上栽去,含含混混地说:“我要是没回来,以后不能在你身边提醒,所以有些我能预料到的事,现在先给你讲讲,有备无患……”
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
聂明玦发出了一声冷冷的“呵”,严肃的表情瞬间垮成无奈,继续脱衣服。
——不就是那些长信的废话加长版。
徐见知也不理他的反应,眯着眼就开始絮叨:
“射日之征,百家联合才是正道,但至今还没有完全协调。若此后射日有难,很有可能就败于内部,千万小心温狗离间……不仅是北地,还有南北,最好把所有能联合的世家都拧作一股。
“明瑧不擅刀,也对带兵没兴趣,但内政外交倒不乏才干,你以后别太逼他做他不爱做的事,非逼不可,也收收你的脾气——他自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你有道理就好好讲……不会讲就让孟瑶讲。
“至于周临,只要他的职责不沾晋阳周氏,你全可以放心。如果沾了晋阳周氏,正是两军交战时,尽量不要让他带兵直面亲族。但如果以后能把晋阳打下来,倒是可以让他接管晋阳的军政,晋人治晋,安抚人心。
“还有温易。”徐见知稍作停顿,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千万不要对他留有余地。”
聂明玦都不知如何嘲讽他的杞人忧天,直接以重复作反问,“我会对他留有余地?”
徐见知翻过半身,顶认真地看着聂明玦道:“我知道你不会手下留情,但你们之前的交往未必不会影响你的判断,你手上不会留余地,但心里难免如此。”
聂明玦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不要用他十一二岁的性格去估摸他现在的心思,不要高估温营统帅的底线——简而言之,别把他当好人看。”徐见知瞧他面上神情,便知这人并无警醒,又认真道,“我不怕你多想,我就怕你少想。你可别忘了,你还在他面前露过多少……”
“知道了。”聂明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脖子上顶的也是个脑袋。”
是脑袋又怎地?徐见知心道,脑袋里就一定装着脑子吗?偶尔还进水呢!
“说到这个,还有刀灵……”
这个话题让徐见知犯难了,他想了又想,最终只是说了句没用的,“你自己悠着点儿,修刀切忌冒进。”
聂明玦没同他多加讨论,只淡淡应是。
徐见知又冥思苦想一阵,才说:“还有孟瑶,在聂家随你怎么用怎么安置……千万不要让他回金家。”
聂明玦愣了一下,随即说:“我知道。”
徐见知又随口道:“小心兰陵,金宗主贼得很,不至于临阵倒戈,但未必不会坑害同盟。”
这句话说罢,便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徐见知仍闭目锁眉,一脸思考状,但一直没有开口。
聂明玦忍不住问:“没了?”
徐见知慢慢摇头,“还有些……但我没脸讲了。我已经做好了布置,若机缘巧合,有那些后手也不至于耽误要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还有……我想想……等战争结束了,你抓紧时间娶妻生子,这事儿已经耽误太久了!还有……啊……”
他又沉吟片刻,聂明玦躺在一旁等得昏昏欲睡,正要弹指灭灯,就见他突然又坐了起来,表情严厉得惊人,聂明玦顿时清醒。
但看徐见知倒不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揭开自己最后的底牌。
他肃容敛目,沉声道:“最后一件事,你一定答应我。”
聂明玦也坐起半身,正色道:“你说。”
他缓缓道:“别让温狗过清河。”
“……这还用你说?!”
聂明玦只觉被他耍得头疼欲昏,扯了被子想蒙头灭灯,又被徐见知拉住了。
这话痨还是一脸严肃,认真道:“我的意思是说——别让温家过清河,东侵月陵。”
他冷不丁提起月陵,聂明玦一时茫然,随即又严肃起来,“你把其中道理讲明白。”
“这有什么不够明白的?”徐见知摆摆手,敷衍道,“你记在心里就是了。”
聂明玦眉头紧锁,“你不讲清楚我如何应下?月陵又怎么了?怀桑传信回来说秦家应约爽快,很愿意合作,如何又在此莫名其妙地横生枝节?又有什么隐情被你瞒下了?”
徐见知的眼睛睁开又合上,合上再睁开,长眸睁得圆溜溜,偏偏无语。
“别跟我打哑谜。”聂明玦不悦道,“你给我说清楚!”
徐见知吸气又呼气,终究还是温吞吞地开口道:“月陵的……月陵秦氏的大小姐……我……”他抬手点点自己胸口,示意道,“我!”
他顿了顿,不自在道:“这下清楚了吧?”
聂明玦:“……”
——我放个屁都比你说话清楚!
聂明玦一脸懵逼,眉头紧锁着想了想,才迟疑着猜测道:“月陵秦小姐管军政?她威胁你?提了什么条件?”
这思路太令人窒息了,简直是死死掐住了徐见知的脖子,还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他能喘上气。
徐见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就知道聂明玦脑袋里未必有脑子,跟这木头讲这个话题为什么就这么费劲?还没有明瑧半分的灵透……他弟弟怎么就不能匀半个脑子给他?
“月陵的秦姑娘,秦愫。”徐见知轻轻吁出一大口气,几近嚅嗫地低声道,“我……”
聂明玦眉头紧锁,静待关键。
“……我钟意她。”
聂明玦愣住了。
徐见知不想看他的表情,直接翻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
徐见知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学着聂怀桑曾做的那样,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少倾,他才听见聂明玦含着笑的应允,“我记下了。”
——见鬼,他到底记下了什么啊?
“可这样的事,我再如何记下,也不会做得比你好——有些事旁人不能代劳。”
最后一句说得意蕴深长,似有感怀,徐见知听得心里一动,想起聂怀沉睡前的最后一问,刚想张口问聂明玦,又听他说:“徐明,既如此,你就必须要全身而退了。”
“是啊……必须。”徐见知的声音闷在被子里,词句被某种情绪拉得有些绵长而温柔。
而这一次,聂明玦再也不会将那种情绪误认为困意。
“有人等的话。”徐见知喃喃,“我哪里舍得死啊?”
【高阳】
乌哲孟瑶一众人仍然围坐在火堆旁,陈澜到来之后,便坐在虞笙身侧,恰在六人正中。后半夜少有闲聊,一直是陈澜在讲——进出太行山的几条路,哪一条适合上,哪一条又适合下,山上的飞禽走兽又如何避让,避让不过又如何相安无事……
有些他们早已知道,更多的是第一次听说,皆是陈澜在太行山游走时积累的经验,如今倾囊相授,众人均打起精神听她细讲。
陈澜一直说到天色将明才罢。
篝火燃烧将尽,日出前的天宇是淡淡的玄色,黑里透着隐隐的红。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东望,直至那一轮红日越过地面,照得天空一片深浅红霞。
乌哲轻轻道:“今天怕是要下雨,也算天公作美。”
按计划,他们熬透一夜,白日歇息,晚间再趁夜色上山。若今日有雨,白日好睡不说,晚间上山也会更隐蔽,只是路上难免泥泞而已,但比起被温狗发现,那点泥水便只是小节了。
陈澜望着那朝霞,却嘀咕:“那我必须早些动身了,飞在半路被雷劈了可不好。”
虞笙闻言,偏头问:“陈……”
两人四目相视,陈澜气定神闲地笑望她,虞笙不由抿住唇角,想了想,把“宗主”咽了下去,“陈姐姐,你今日还有旁的行程码?昨天沈宗主不是说,你会送我们上山吗?”
“我也很想亲自去送你们,但之前收了一封信,只能另作安排了。”陈澜摇摇头,“我让陈卓送你们上山,论领路,他比我更好。”
换人领路只是小事,只是和之前说得不一样,自然惹来淡淡的疑虑,孟瑶的疑惑只是在面上一闪而过,正被陈澜瞧准了,对他说:“你家宗主又出幺蛾子,我这几天要去安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孟瑶冷不丁被“你家宗主”戳了心,面上勉强笑了笑,似是为聂明玦又劳动陈澜而致歉,马上又镇静地别过脸去,故作无事。
陈澜还待再说两句聂明玦的闲话,突然被虞笙拉住了袖子。
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突然腼腆起来,细声细气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陈澜挑起一边眉头,依言同她离开人群数十步才站定。
“之前听闻,只要当地灵流有乱,便会惊扰陈宗主的感应,晚间也不得好眠。其实这种苦恼,我们玄机馆的符修也常有,只是可能不如陈宗主敏感。南地物产丰富,有些香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制成香囊,可安神助眠……”
她低着头,絮絮地讲着,不复刚相认时的亲厚。陈澜又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髻了,且听得她又开始叫自己“陈宗主”,眉头不由得渐渐蹙了起来。
虞笙从腰间取出一物,托在手心给陈澜看。那是个巴掌大的圆香包,竹绿底色上绣着胭脂红的花纹,一样的红配绿,不知怎地,这香囊的配色却比陈澜此前见的都顺眼。
虞笙的本音就酥软的,稍一紧张起来,就变本加厉,甚至有些黏糯,“我本来是想抽空重新做一个的……但我一直都没有空,所以手边只有我自己用过的。”她顿了顿,又急着补充道,“但我只戴了半个月!就、就还挺新的……”
陈澜这才品出她话里的意思,“送我的?”
虞笙飞快点头。
陈澜双手拿起香包,一手托香包,一手握流苏,细细端详着,神情莫测。
虞笙也不知她愿不愿意接受,紧张并未消退,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此前暮溪山承陈宗主救命之恩,后来在清河小住的那几天,虽时日不长,但陈姐姐风采动人,实在令笙娘心驰神往。
“我回家前,姐姐你送了我好多东西,又是镯子又是小鹦鹉的。可我当时身无长物,无法回礼,如今依旧没有准备,这香包权当是还一礼,虽难偿姐姐大恩的十之一二,但还希望姐姐不要嫌弃。”
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应该能送出去了。
陈澜握着香包摇了摇,抬手拂过虞笙的发髻,忽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虞笙愣住了,“嗯?”
陈澜把香包塞进怀里,笑音清朗,直白地问道:“你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在你们世家的礼数里,越是尊重,就越正经?越是喜欢,就越守规矩?”
虞笙茫然地眨眨眼睛,默了几息,才点点头。
当年初见,她只是一个需要陈澜弯腰救助的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做怎样的礼数都显虚张声势。如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位置,凭借自己的本领有了一二分体面,再见故人,才有了执平辈礼的资格。
虞笙何等聪明灵透,几息茫然之后,才意识到——原来陈姐姐一直不理她,是因为自己行礼行得太生分?
陈澜叹道:“我还当你不希望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呢。”
虞笙急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陈澜又摸了摸她的发顶,就像旧年初识那般,“我现在明白了。”
秋日的晨风萧萧,十余步算不上远,孟瑶能听见长风送来她们的只言片语。
“各地礼节不同,风俗各异。在我们长白山,并没有这样的规矩。”陈澜的笑音含在话语里,婉转如黄莺,“你知道在我的家乡,若故人久别重逢,不胜欣喜,应该怎么表达吗?”
虞笙摇头道:“我见识浅薄,没有了解。”
她这句话尚没说完,陈澜已经一步上前,微微俯身,毫不扭捏地她拥入怀中,前胸紧贴,无限亲近。
虞笙在她怀里呆愣愣地抬起头,在人体的温暖和气息中怔愣几息,随即笑弯了眼睛。
她抬手回抱,双臂环紧陈澜的腰肢,面颊贴着肩窝蹭了一蹭,发出酥软而轻快的笑声。
她们的姿态过分亲密,拥抱过分自然,喜悦又过分坦荡,就好像是一道亮烈的光,烧着了孟瑶的视域。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他其实已经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但只是这样虚虚地望着那两抹交叠的剪影,便能感知某种他陌生又熟悉的气氛。
——或许同他一直身处其中的那一种,无甚区别。
这不似孟瑶在旧年见证的任何一种爱情,没有哀哀戚戚的愁肠百转,没有美而惨淡的望而不及,没有生而不等的贵贱两分,更没有由此而来的垂怜或宠爱,仰慕或逢迎。
他看到的太坦荡,太自然,仿佛上天赐人以柔软的躯干与修长的四肢,就是为了让人能在这样一个灿烂朝阳里,去拥抱另一个身体,共享同频的呼吸和心跳。
他闭着眼,仿佛能看清虞笙的表情,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光焰点燃了她的眉眼,烧得春色绚烂,烧得烈烈生辉,烧尽不该存在的纠结和迟疑,余下的俱是喜悦和眷念。那张容色平凡的脸会被滋养着微笑,笑得容光焕发,美得不可思议。
——或许只是错看,其实不是虞笙。
孟瑶已经成长到能在自己迷乱的心境中,看清扭曲幻象背后,到底藏着谁的脸。
他第一次借梓舒的脸看清自己时,迷惘中竟觉荒谬,荒谬得他满心的不愿、不甘、不敢。
而今,他只是缓缓地笑,彻底长开的眉目就此舒展开来,明眸生辉,容光皎皎。
——本就该是这么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