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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诛心箭(上) ...

  •   (一)
      聂明铮同匠人做交接时,甲衣清点如数,此前宽限时日的刀剑也按时交付,他抽查几样依次试验,确认品质合格,同清河本家所铸相差无几,不由扬起笑脸赞了几句,然而匠人们神情仍有负担,他默不作声,等了少倾,才见主事上前同他分说:
      “副使放心,下一批武器已经投入铸造,三等的那一批七日后便能交。”主事稍有停顿,面上显露出难色,低低道,“只是有一件事难以解决——此前另一位小公子,特意挑了图纸要铸的灵剑,一时寻不到合适材料,以至于铸造几次出来,品级都上不去,您看……”
      聂明铮想了想,淡淡道:“你们是老手,听了要求便该知道可行与否,定金已付,此事此前为何不说?”
      主事搓搓手,尴尬道:“此前以为存矿还有剩余,清点了才知道已经在乱中失窃……”他看聂明铮面色冷淡,不似能轻拿轻放的意思,只得咬了咬牙,“的确是我们的不是,这灵剑的造价给您削减两成,以示歉意可好?”
      聂明铮神色不变,语气亦冷然,“这不是钱的问题!战中紧急,兵械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是一把灵剑还好说,以后若是一批,又怎么办?你们既然应了,便要做好,否则还耽误我们寻别家……”
      “别别别!还请副使宽恕。”主事连连作揖,额角都见汗,“那位公子的灵剑我们连定金一起退还……我们竭力寻材料来铸,七日后定有得用的,还请副使别多联想。”
      聂明玦晾了他小一会儿,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说:“我聂家不差一把剑的钱——战时矿产最缺,你们寻也艰难——你说说看,要什么样的材料才够格?”
      主事暗松一口气,听他意思是能继续谈的,才小心道:“副使别见怪,实是有品级的灵气铸造都不易,铸刀剑亦有不同。越是上品,区分越是精细,那位公子选的是轻而韧的剑式,但无论是贵宗给的、还是我们能寻到的材料,都是铸重刀的,要铸薄剑,实在是……”
      他满头大汗,吞吞吐吐也难说明——若无聂家帮忙,这把剑也是铸不上了。
      聂明铮看他这幅模样,也不多做敲打了,他沉思少倾,从腰间拔出刀递过去,“你看看,这样的矿材如何?”
      主事这才来了精神,招手让几个年纪大些的工匠过来,几人在聂明铮的长刀上敲敲摸摸,看了又看,围着看惊鸿刀极薄的锋刃,均啧啧称奇:
      “真是上好的工艺,品级足过二品,差不多能上一品了。”
      “不愧是聂家刀,刀锋也能铸得这么薄。”
      “软硬恰好……还够韧。”
      主事对聂明铮道:“敢问公子这是哪里的铁?若能得相似的来造灵剑,的确足用了。”
      “足用就好。”聂明铮点点头,收刀归鞘,定论道,“灵剑不用急,千万不要滥竽充数。等这月下旬我调些马兰铁矿来,再好好打造一把。”

      聂明铮回营时已是昏时,迎面见无数人等他下令,花时间一一指派下去,待事了,天色已经沉了下去,日暮中又略过来一道影子,是一位专门传信的普通门生,躬身递来一封信。
      是怀桑写的信,一份三封。
      给聂明铮的这一封最厚,捏着足有七八页的薄厚,封口很严实,却并不干净——胶里恰好黏了几根细细的绒毛,从封口支棱着刺出来,聂明铮举到眼前,见其淡粉。

      晚间主帐里,恰好中军几位一同用饭。
      徐见知听聂明铮要调马兰铁矿,一时没应,只说是小事,要从长计议。旁边的孟瑶兀自抱着苦药汤,憋着气往喉咙里灌,连聂明铮跟他说灵剑还要再晚些也不介意,只顾着找机会出去吐一口汤——偏被聂明玦挡着,憋了半晌还出不去。
      聂明铮为自己够壮实逃过一劫感到欣慰,见孟瑶如此,也想办法分散聂明玦的注意力,“大哥,怀桑写信来你看了吗?我回信给他,你有没有话要我带?”
      聂明玦这才把目光从孟瑶发顶移开,沉思少倾,说:“让他好好练刀,下次见若还没进步,就收了他的那些破烂货。”他顿了顿,看着聂明铮衣上兽首纹,“家纹怎么破了?记得补好!”
      聂明铮低头来看,胸前的家纹左侧果然开了几处线,抽了抽发现破得更厉害,不敢再动了,只好偏头去看孟瑶——少年已经悄悄转过身去,用温水漱口,和聂明铮目光一对,就递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示意自己来补。
      另一边徐见知刚咽下一口饭,端着汤碗想了想,对聂明铮道:“让怀桑看着不净世里的树,别的死了也就罢了,我院子那棵西府海棠一定要照顾好。”
      聂明铮点点头,心里还发笑,正想挤兑徐见知特殊的爱好,却听聂明玦说:“东偏院也一样。”
      聂明铮眨眨眼,默默回想了不净世主院的布局,才想起那好像是大哥少时住的地方,好像种了几棵梅花树……他点点头,也不敢笑话大哥,只别过头去问徐见知:“怀桑给我夹了朵花寄过来,说见知哥你带我们种的那棵树突然开了几朵,还说等花开盛了再折一支寄过来——见知哥你要不要啊?”
      “不要。”徐见知皮笑肉不笑,阴恻恻地警告道,“告诉他,不许折我的花。”
      聂明铮道:“那是种在我们院子里的,怎么是你的花?”
      徐见知说:“我带你们种的,树种也是我挑的,就是我寄种在你们院子里的——不许折!”
      聂明铮无语。

      那棵树是种在他和怀桑院子里的,阳光照着的那一面,在四月末会突然开几朵,五月就开了满树粉绒绒,飘下来搔着脸痒,惹得人打喷嚏。树被他们种在窗边,最初只刚过窗格,如今已经长过了屋顶,若花期赶上大雨,花绒便铺满屋檐,远看是一片近白的浅粉色……
      ——像丧仪时悬起来的白绸子。
      聂明铮四五岁便死了生身父亲,孤儿寡母过活艰难,全靠宗里接济关照。他在不净世过得不差,如大多子弟一样,只知刻苦努力,认真练功,直到十一岁那年,大家说宗主过世了,要他们一起去哭灵……
      满屋的白,每个人身上脸上更是白,他懵懵懂懂地跟着人跪了几天,只记得灵堂外头偶尔有鸟叫,他数了一百二十八下,就被领回家去了。
      他在不起眼的小院子里缩着,不许玩乐,只能背书给阿娘检查,总能听见听外头乱七八糟的人声……他还道与自己无关,等丧事过了,便能回校场继续练功,若能在演武会上拔得头筹,还能得一把好刀作赏。
      却不想,突然有一天被人叫主院去,阿娘给他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些常用的东西,似乎要去主院过夜——他以为又要哭灵,让阿娘把自己的脸擦得白白的无血色,才不失礼,阿娘却只是摸摸他的脑袋,说他听话就好。
      ——他就这么被领到了刚继位的小宗主面前。
      宗主问他多大了,几月生的,说以后他改名字叫聂明铮,记在嫡系,排行第三。
      他听不太懂,还是叫“宗主”,被纠正说以后要叫“哥哥”,还傻愣愣地叫“宗主哥哥”。
      那天晚上他就进了怀桑的院子,他们说他以后就住在这里——那时候怀桑还叫“明瑧”,穿着宽大的里衣,抱着只枕头出门来,瘦兮兮的一个小人儿,红着眼睛盯着他呆看半晌,听了他期期艾艾的一声“二哥”,什么话都没应,只转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他闷在那个院子里,不知待了多少天,最初还记得要去瞧瞧怀桑醒没醒,能不能一起吃早饭,后来只缩在新屋子里,抱着阿娘塞在包袱里的荞麦枕头,默默地数从窗边飞过的鸟,想着大概数到一百二十八只,就能回家去了。
      没数到那么多,见知哥到院子里来,花了些功夫才把怀桑哄出来,还叫他也跟着,说院子里太空,要带他们一起种树。
      怀桑出门也呆怔怔的,面对和自己一样高的树苗不言不动,徐见知在一旁看着,不作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自己不知怎么才好,只勉强把树苗抱了起来,一个人磕磕绊绊地往回走,身畔只有脚步声,却无人说话。
      走到院门口,树根在门槛处卡住了,他用力举也不够高,正要用蛮力拖过来,怀桑突然蹲下身,帮他把树根抬了起来。
      ……
      后来见知哥才告诉他,那树意头好,小叶展暮合,合欢蠲忿,有合家欢乐的寓意。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得和睦安乐。
      那棵树在他十四岁那年才开花,淡粉的绒绒花,被风吹落几朵,落在衣襟里,一直带到了姑苏去。
      (二)
      聂明铮例行领斥候之事,带人到前线巡营。他在战场待了一年,最初少年气的毛躁被磨平,做正事时也能沉得下心思,加上难有人出其右的修为本事,已经是除参将外最让人放心地带兵人选。
      军中斥候最需谨慎沉着,四人借着林木与夜色掩映,悄无声息地在前线游走查探,鬼魅似的无影无声。修士起落轻巧,草叶只似被夜风吹过,悄悄转过一片林木,忽听人声,有灯火明光。
      最前的一名修士屏息前去,贴着树影晃身,不一会儿又回来,对聂明铮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回”的手势。
      聂明铮轻轻招手,四人又踏着草叶后撤,瞬息间退出十丈远,有夜风过,带来一片沙沙响,聂明铮抬手竖起拇指向上,一修士借风吹叶声悄然上树,自高处望那方温营,少倾才落身,正贴着聂明铮肩侧,耳语道:“这边灯火亮,似有多人集结。”
      聂明铮带人又退十丈,快到林子边缘,离温营更远了些,他直接点了眼力最好的一个去望,“以人群聚集地为中心,寻炎阳旗——看清楚是几道烈焰纹。”
      那修士领命点头,又是轻巧的一上一下,停顿时间稍长,落地时微有踉跄,“十、十二道金纹。”
      ——温氏换帅了。
      聂明铮神情勉强稳着,招手让众人聚集,转身向聂氏营去——情报贵在及时,温氏聚集,不知是要迎新帅还是要夜袭,他们几个快一分回去,聂氏便快一分时机应对。
      方才一番退却起落耳语,皆在小片刻之间,几人似四只轻灵的小虫,悄然撤出林子,迎面一片空荡之地,只生长着些许灌木,是聂氏为防备温氏偷袭预留出的缓冲带,无林木遮掩修士身形,因地角偏僻,不见岗哨——好在也不过五百步的距离,若急冲,十余次呼吸的功夫便可回营。
      确认一路退回来不曾被发现,众人也不紧张,一名修士直身出林子,人影在明明月下刚露了个头,忽听一声惊鸟鸣叫。
      众人大惊,聂明铮突然上前一步,转身拔刀,一道讨巧的刀气正中虚空,劈偏了箭羽方向,才令方才探头的修士免于一死,却也将自己暴露在了月光里。

      拔刀那一瞬,聂明铮便觉气海一滞,是修为高深之人隔空锁定,他仰起头,见一道影子浮在林子上空,高高悬着,看不分明。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默默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方才冷箭来处,同时对隐于树影中的三人低声道:“快走,我断后。”
      三名修士面露犹疑之色,“副使……”
      聂明铮狠狠瞪他们一眼,额角渗出些冷汗来,咬着牙道:“快走!他在盯我!”
      聂明铮知道,斥候身法灵便,跑得快,但正面硬抗绝不够,若自己先走,他们未必能断后,他也难跑得掉;而若换他们分散逃去,以自己的修为,大抵还能保住四个人都活。
      “别留下碍事。”聂明铮快速道,“你们分三个方向,差得大些,低空御剑,二百步外掷响箭。”
      ——二百步还在好箭手射程之内。
      说罢,聂明铮见三人点头,便开始低声数道:
      “三。”
      “二。”
      “一”字还没出口,箭羽破空声先至,聂明铮强撑着一口气,猛地跃起,踏着树身窜上天去,挥刀成圆弧斩向那箭,只听“锵”的一声,他被击得反弹,正撞回树梢滑落,枝丫被他砸断了数根,亏得他及时伸手捞住粗壮枝杈,才没四仰八叉地摔落。
      ——这箭好大的劲道!
      这动静闹得大,跑向正东的一人回头,急喊:“铮副使!”
      那射箭之人闻言,忽地扬声问:“聂明铮?”
      聂明铮未回答,却觉身上气机被那人锁得更紧,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却又前所未有的冷静,见那人又引弓拉弦,方向却是向下,向方才惊叫的斥候射去。
      聂明铮脚在树干上狠狠一跺,飞扑着直追而下,一时间速度快出了残影,迎面夜风凛冽,像能割裂的刀刃擦过周身,他攥紧了惊鸿向那箭劈下去,厉声喊道:“放响箭!”
      这一招尽了全力,刀光似白虹,裹挟着箭身绕了一道弧,生生延缓其速度,终于追得齐平。聂明铮落地回身,举起长刀又是一斩,刀锋对镝尖,爆开闪烁的电光,箭头偏着擦过他上臂,带出一道血,淋在他脚下草叶上。
      与此同时,斥候的响箭在空中炸开,是效果最大的那一种,其声穿四野,惊起无数飞鸟,如烟花般炸了火光,瞬间照亮广袤天宇。

      响箭的火光照亮半空御剑之人,并他身后的一个随从。
      那人身着极高品级的炎阳烈焰袍,那身赤红被烈烈火光照着,竟如黑夜中骤升烈日,光耀四野。
      那是个高大而俊朗的男人,浓眉压着冷峻的双眼,满面冷然色,仍保持着满弓拉圆的姿态,弓上却已无箭羽。
      ——第三支夺命之箭已在响箭声中自天而下。
      聂明铮毫无迟疑,周身灵力爆发,冲开被封锁的气机,直冲向前,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心头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什么都来不及想,发了疯一样地逃。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刻意拉长,箭羽破空声刺耳却悠长,在须臾间缓缓地刺破夜色,直直地追着他的脚步。
      这是、这是预判了他逃处射下来的,他避不及,躲不开……
      听得刺耳的箭鸣声已到身后,聂明铮后心冷汗浸透,前扑的身体猛地回转,他手被方才重剑所震,尚还软着,更无时间挥刀,只来得及将刀驾在自己胸前一尺,以精铁刀身抵挡飞箭。
      ——“嚓!”

      空中炸开的火光倏然熄灭,对面聂氏军营却已掀起一番声浪。跟在主人身后的侍卫躬身请道:“二公子,回吧。”
      那人收了弓,却仍望着最后一只箭所去之地。
      月色光浅淡,落在地上只一片朦胧的白,方才聂明铮的刀气纵横四野,激起稀疏草丛里的小飞虫乱糟糟地逃——让人想起姑苏的月光下,背着刀的少年用力地朝人招手时,四周那星星点点的十来只萤虫。
      他眉眼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侧颊却鼓起一点弧度,他哑哑地轻笑了一声,自语道:
      “可惜了一把好刀。”
      (三)
      疼,真疼。
      聂明铮只觉自己被几人分别架起手脚,一步一颠地走着,面上被一只手反复拍打,听人不断地叫他“阿铮”……
      聂明铮努力半晌,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所见光线晦暗难明,拍他的人屏息将脸凑进来,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孟瑶的脸。
      他嚅嗫:“换旗了……换旗了……”
      孟瑶急促地喘了口气,狠狠点头,哑声道:“知道,我知道了。”
      聂明铮仍继续磕磕绊绊地讲:“你去告诉大哥,换旗了,西南边……有人……很……”
      孟瑶急忙说:“宗主知道!他和参将们已经去了!东营也调了人来,我们准备得还好,斥候消息传得很及时。”一边说着,孟瑶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手绕过他的后肩,用力托着,试图帮他减轻颠簸,“你还在流血,别说话了,我送你去军医那里。”
      聂明铮这才缓了声息,强撑着的那口气卸下来,痛意随之上涌,他口中渐渐漏了哭喘出来,哽了好一会儿,才念出一声:“疼……”
      孟瑶不再应答,只手上托他更稳,眉头一直皱得死紧。
      聂明铮眼前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光影重重叠叠地来了又去,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了……

      当聂明铮的视线再清晰起来,面上已落了一片昏黄的柔光,是军医帐里挂着的夜明珠。
      顾随云低着头在处理他的伤口,那一片益州顾氏的灰在视线边缘晃动,他下巴被人托着,难去看胸前情状,只觉胸前痛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绞在血肉中,鼻端满是浓郁的血腥气。
      他知道最后的刀似乎没挡住,那箭正中在胸前,可他手上僵硬冰凉,还痉挛性地紧攥着刀柄,惊鸿就横在他胸前,随着顾随云的动作,不时被弹出短促的一两声。
      聂明铮断断续续道:“随云哥……你把……把惊鸿拿开,别妨碍……”
      顾随云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在他胸口鼓捣了一会儿,垫了些什么东西,才生硬地扯了扯嘴皮子,淡淡道:“你手太僵了,我可掰不开……刀就这么抱着吧,正好压纱布。”
      聂明铮闻言只哑哑地应了一声,他神智有些恍惚,又是失血过多造成的眩晕。
      只听顾随云又说:“你现在以同宗功法输灵力,让他能舒服一点。”
      有人应“是”……他听出是孟瑶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孟瑶一直从后面抱着他,才让他保持半躺的姿势。孟瑶左手仍环在他腰间,右手从下颌处落到他下腹丹田处,温和的灵力随之涌入,自丹田又入经脉流转。
      顾随云方吩咐了人,又见聂明铮竭力睁大了眼睛,他喘得急,说话更艰难,只惨白的脸上露出问询之意。顾随云急忙蹲下来,对少年解释道:“稍后事多,你这伤但孟瑶一个看顾不来,我叫徐见知过来一起。”
      聂明铮眨了眨眼,努力地吐出了一个字:“箭……”
      “箭伤吗?不要紧。”顾随云强笑道,“已经没事了……虽然疼些,但只要歇一歇,就会没事的。”
      “好……我……”聂明铮又喘了一口气,双眼又恍惚一瞬,喃喃道,“我歇一歇……”
      孟瑶只默默地撑着他,右手灵力持续而稳定地输入,然胸口却微有些硌的痛感——他垂下眼去,见聂明铮紧贴着他的后背上,轻便的玄色衣衫已被鲜血浸得黏透,闪着寒光的箭头从背上衣料里刺了一半出来,正抵在孟瑶胸前的软甲上。

      聂明玦率兵迎战,几乎与温氏同时,双方主力皆在,兵械灵光并照明的灯火燃了一片光,照得暗夜亮若白昼。
      西边温营升战旗,烈烈炎阳旗上十二道璀璨金纹绕日轮,阵前一道高大的人影悬在半空,身披炎阳烈焰袍,色泽鲜亮耀目,与战旗同一色。
      原本在温氏领军的温常如今身居副帅之位,同温家这边的聂宁钦遥遥相对,他们已经摆开了队形,然而却成一道向后后凹陷的弧度,前列修士不负弓箭。
      聂明玦挥手,纵身越起,聂宁钦令下,修士迅速成阵,与对方队形无二。
      隐隐似有直径一里的圆形擂台,双方各在两边一弧,军士静默,然而兵械皆出鞘,只待统帅有令,便立时开战。
      这是请双方主帅对战的阵势——算是世家礼在射日中的遗风,其他战场上皆有此例,只是在河间,自温旭死后,还无人敢邀聂明玦单挑。
      温氏那方,半空中悬立的统帅开口,那话音语气尚平淡,无喝令口气,然因灵力扩散,竟能清晰传到聂氏阵中。
      “岐山,温长松。”
      那人声音低哑,不如手上名为“长天”的灵剑锋锐,其中决绝狠意却清晰可辨。这位沉寂多年的温氏二公子,在江东的捷报尚未传遍九州,剑锋又稳稳地递到了河间的旧友面前。
      聂明玦上高空,霸下刀刃折凛然冷光,他目光无分毫躲闪,直直望着温易——多年不见,面容略有变化,却仍识得轮廓五官——是旧年为霸下开刃的故友,也是岐山姓温的宿敌。
      “清河,聂明玦。”他扬声回应对方叫阵,下一句已成平常声气,“一来就是决生死?”
      “赤锋尊,这第一次打,且点到即止,分个输赢就好。”温易唇角挂着点冷淡的笑意,语气平平道,“何况照旧例,我们一时分不出胜负,那也别耽误下头战阵——反正日后有的是时机不死不休。”
      聂明玦说:“我不收招,生死自担着。”
      温易微一颔首,随即身形已动,空中灵流骤卷,长天剑携炽烈灵光平抹而至,剑光在触及聂明玦周身三尺之前遭霸下刀锋反震,深沉刀光灭剑风,只听一声清越铿锵,难分伯仲的灵流爆开,隔空惊起远处无数飞鸟。
      岁月倏忽过,面容也难辨认分明,唯有刀剑相交,招式来往间,依稀有一点经年的熟悉。

      徐见知冲入军医帐,几乎是踉跄着跌进门来,入眼情状之惨烈,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看到一只很长的箭,剑身分明为硬竹所制,却泛着铁样的寒光——生生从灵刀正中洞穿,甚至仍有去势,只留了一指长的箭杆并乌色的箭羽在外,另一端直直钉入少年胸口,那一处的玄色衣衫全被剪开,伤口狰狞可怖,血污里依稀还是潺潺流着的鲜红。
      顾随云上前来,徐见知脚下踉跄几步,一把抓住医修的衣领,嘴唇却抖着,难出一言。
      顾随云摇摇头,低低道:“让你来见一面——不知能不能等到聂宗主回来。”
      徐见知睁大了眼睛,惯常笑着的脸上容色纷乱,他被顾随云强拖到聂明铮面前,已无力支持,几乎是跌落一般地跪坐下去,俯身去探聂明铮的经脉,手上从颤抖到平稳,转变不过一息,他整个人忽地沉静下来,只余面上神情还狰狞难看。
      他以灵流探入,发现聂明铮的经脉还被孟瑶的灵力强行维系着,封存一线生机,然而探到胸前伤处,灵流却骤然无所寄存,只如泥牛入海——经脉断得彻底,心肺如何,已经不忍探。

      迷迷糊糊的聂明铮被另一股灵流激得清醒,睁眼见到徐见知,还笑了,“见……见知哥。”他双眼聚焦,却不清醒似地眨眨眼,语气虚弱而疑惑,“你哭什么……我又没……没……”
      徐见知死死咬着牙,勉强开口,话音几乎是嘶哑的,还勉强扬着调子,“是汗。”
      聂明铮听了,不知为何想笑,却没力气,只懵懵地垂下眼皮,声息渐弱。
      还没合上眼,便被徐见知拍在了脸上。
      “阿铮,你是不是累了?先别睡。”徐见知急慌慌地用衣袖去擦他面上的血,只擦得一片惨白,手却不抖了,只强撑着断续道,“你这次立大功了,赶紧想想要什么赏?你现在不说,这事儿就算了,听到没?
      “你先别睡!昨天你说你院子里合欢开了,想让怀桑折了一枝寄过来,你想看吗?你想看就让怀桑折!寄过来我再给你种一棵!”
      聂明铮闻言,便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唇角弧度柔软,眼睛半睁不睁,却微微带着点光亮。
      “其实……我看不懂,那是什么……花啊。”少年喃喃,他擦去了血污的脸虽白得不详,然而轮廓柔软,看着年轻又稚气。
      他生日在腊月,至今还不到十八岁,微微笑着,看起来仍带孩气。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话也混乱,“花啊,我就记得,绒绒的……粉色的……我忘了它叫什么……就是喜欢……你们带我玩……哥哥……怀桑……家里人。”
      徐见知急道:“那回家呢?回不净世呢?这次你立功,回不净世如何?你阿娘想你,你该回家去见见她,让她安心,你小子这半年长高一寸多你娘还不知道呢!”
      聂明铮握刀的手微松了松,渐渐舒展开来,他吃力地想了想,才低声道:“那得……打完仗啊……”
      徐见知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就请两日假回去,不耽误的。”
      少年嘴巴咧开来,似乎想用力点头,下颌却只是轻轻缓缓地一动。
      “……好。”
      徐见知又道:“等宗主回来,我就和他说这件事,但你先别睡,我才好帮你说,知不知道?”
      聂明铮眨了眨眼,尚未应答,徐见知眼中两滴泪已经直落下来,淋在他脸侧,许是意识到异常,他下意识低头,艰难地去看自己胸前,被徐见知慌忙制止,却还是瞟见了箭羽,怔了几息,面上突然涌上痛色。
      “怎么了?疼吗?”徐见知顿了顿,怒道,“孟瑶你干什么吃的?灵力不够吗?”
      孟瑶下唇已被自己咬得发白,手上灵力输得更快更凶,然而聂明铮却突然微微蜷缩起来,轻轻摇了两下脑袋。
      “见知……哥哥。”他喉咙口发出微弱的咕噜声,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语气渐渐弱到气声,“我是不是要……要死了?”
      “不是、不是!”徐见知摇头,摇头,用力摇头,最终却一句谎都圆不回来。他几乎是泄愤似的抬手去擦眼睛,眼前马上被血色糊了一片。
      他听见聂明铮愣愣道:“我要死了啊。”
      徐见知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猛地垮了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知道战争会死人,但为什么是聂明铮呢?这个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出色,刀术那样好,足够自保,为什么会这样?
      徐见知眼前糊了一片红,听聂明铮弱弱地叫他“别这样”,他想起来这孩子刚进主院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聂明铮还是个很乖又有点怕生的男孩子,到了新地方不敢造次,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也是这样轻轻叫他“见知哥哥”。
      他本是个安安分分的旁系孩子,一朝被选作少宗主,最终竟然领了这样的命数。

      此时战场上下分两界,普通修士在下静默观战,温长松与聂明玦于上空交手。
      长天对霸下,一战过了二百余招,彼此皆是毫不留情面的杀招,相似的暴烈灵流横卷长空,携着不尽刀剑铿锵之声,看不出胜负几何。
      六年没交手,最初的生疏很快被动作唤起熟悉感,两人修为都精进了许多,招数亦有变化,然而灵力相抗却难分高低。两人各有几次得手,又被对方飞快挽回颓势,数次险而又险地擦过生死与输赢,倒是同温易所说,难分伯仲。
      又是一记刀剑角力,灵力对抗,却没有造成反震,反倒相互缠搅,在这一招生生耗住。
      两人过招少有交谈——旧年习惯如此,如今更无言相对。然而僵持在这一招时,温易却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
      因在角力,他说话比此前嘶哑些,像强撑着一口气,这句话问出,倒有些咬牙切齿的声气。
      聂明玦惜字如金,亦咬牙回道:“你姓温。”
      说话难免分神,两人灵力一荡,长天出剑气,霸下吐锋刃,于半空中各退开几丈远。聂明玦还待挥刀再战,却见温易横剑在胸前,做了个“暂休”的动作,笑了一声,“你当我和你道歉吗?!”
      他笑声低哑,隔着沉沉夜色,无人能瞥见他眼底那点沉重的痛意。
      “其实闭关久了,姓氏宗法此类,也能看得开——聂明玦,你猜我为何来得这样晚?你再猜我为何来河间?”温易唇角扬起,笑得刻意而生硬,一字一顿道,“玄正十六年七月十三,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聂明玦眼角微微抽动一下,面上表情却无任何变化,仍是冷硬至漠然,而后断然道:“知道。”
      “温狗,是吗?”温易看他面上无丝毫动容,了然地冷笑一声,淡淡,“也好,如此日后不死不休,我们都不难堪。”
      说着,他自行退去数丈远,忽地高声道:“可笑我此前以旧识相待,还想斡旋一二。相较之下,赤锋尊戮我兄长,尸身不留,悬颅城上,倒半点情面不留,长松受教了。”
      聂明玦默默看着他,一句不答,如古井无波,只手下霸下刀芒吞吐不定,似有汹涌成潮意。
      “你我少时相识,胜负难分,但比翻脸无情,我一时倒落了下风——想要‘一命还一命’,还是难下狠手。”
      温易顿了一顿,接下来的话,他说得轻而缓,却以灵力传遍四方,闻之清晰如在耳侧。
      “所以那位聂宗主器重的副使——我给他留了全尸。”
      一语罢,他不看任何人的反应,长天自上而下地挥落一道赤色剑光,对备战多时的温氏阵营下令,“开战!”
      霎时间,战角声起,人言俱寂。

      聂明铮双眼失焦,却仍留了一线清醒,他轻声叫道:“孟瑶……”
      小腹上那只温暖的手颤了一下,有人轻轻地从他而后贴了过来,“我在这儿。”
      聂明铮的手终于落下,他吃力地摸索到小腹,扣住孟瑶的手,挪开、挪开、挪开……一直挪到惊鸿刀柄上。
      他指缝间鲜血干了,又黏,手指难张开,他竭力扣着孟瑶的手落在惊鸿刀柄上,用力地抓握。
      “给你……”他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握住孟瑶的手,哽着呢喃,“剑……你的……”
      这一下无孟瑶的灵力再支撑,和插入胸口的箭连在一起的刀又动了,聂明铮被勉强止住的血从疮口流淌下来。徐见知连忙双手手同用,一齐落在他腰侧,灵力涌入其身,虽不是聂氏功法,也聊胜于无。
      ——聂明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随云在一旁冷眼看着,默默上前,握住了他的右腕,沉沉道:“没用了。”
      顾随云手在徐见知腕子上一环,脸色突然一变,急忙将他袖口撸起,见得一片黑沉的乌色,自小臂延长到腕的几根青色血管如细蛇般鼓胀,乌青一片。
      他狠狠将他右手拉开,怒道:“徐见知!你疯了!”
      徐见知被他扯得歪斜,却分毫不理,只是小声叫人:“阿铮?阿铮你听得到吗?先别睡,求你了先别睡!”
      他面上涌上一层血色,像是饮了酒,又像中了毒,整个人佝偻下去,话音渐弱渐悲,近乎哀求着哽咽道:“你等一等……
      “听话,你等一等你哥,他打仗没回来……
      “阿铮你听的清吗……你等等他……”

      聂明铮听不清了。
      他只感觉很累很累,眼前一片虚影,笼着柔白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亦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不痛也不累了,又能看清听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的却不是军医帐,听到的不是宛若啼血的悲声,闻到的亦无血腥气。
      他看到怀桑举着一朵淡粉的绒花递给他;他看到大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运刀;他看到见知哥哥站在屋门口叫他出来种棵树;他看到孟瑶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对他笑得促狭;他看到钧哥和钦哥招手过来;他看到好多好多的人……
      他看到阿娘。
      他耳畔战时军号声远,渐渐隐没,他站在不净世的院子里,听微风拂过耳际,吹落满树浅粉绒花。
      阿娘抱着素白的里衣和糕饼点心,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站定,伸手拍在他发顶,面上微露一丝惊诧,继而温温柔柔地笑着说——阿铮,你都长这么高了。
      他看见有一朵绒花落下来,小伞一样地在风中打转,携着糕饼的甜香,飘到他眼前来。
      他伸手去接。

      徐见知还在叫他,“阿铮?聂明铮!”
      神情恍惚的少年微微弯起了唇角,他双眼骤然亮起了光彩,话说得连贯,不带分毫喘息。
      “不净世的花开了。”
      他的目光定在虚空,慢慢落到徐见知肩头,左手竭力地抬起了几尺高,像是要去触碰什么轻盈易飞的东西,而后笑着落下泪来,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我想回家……”
      (四)
      河间战事起,前线一歇,修士回来各自忙碌,各归各营,死伤讯息随着夜风和火光一起漫回来,一时间满耳喧嚣并萧瑟,又是混乱,又是悲惨。
      孟瑶兀自抱着一件废袍子,跌跌撞撞地从军医帐中出来,迎面被冷风一吹,拂过满脸干涸的泪痕,他满衣满手俱是血腥气,分明未去前线,却也如打了一仗似的狼狈。
      他刚帮聂明铮换了件干净衣服,后事琐碎,但此刻前线战事歇了,文书处不能没有人——徐见知在聂明铮身侧,半步离不得,他得把事情接过来做好。
      孟瑶眼前火光一片纷乱,不知为何看不清晰,只得一边慢慢走,一边思索——大战之后,打扫战场、追击残敌、军械折损、军需清点……处处都要文书留档记载,更不必说该有战报、信息、死伤记录,军功奖赏……可见的便是无数事务。
      主簿们尚得用,新提上来的几个也有机灵的,加班加点,重复的活计还做得过来。只是有些要用雅言来写的战报和信件,此前都是徐见知包揽大半,他和聂明铮帮衬。如今徐见知不知能不能从情绪中恢复过来,聂明铮也……
      孟瑶想不下去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他心里乱得很,手上下意识摸索着找支撑,最终只是抱着怀中的袍子,缓缓地蹲了下去。
      满身的血腥味顺着鼻腔浸在脑中,他有些喘不上气,不住咳嗽着,想求得一丝清醒,换来些短暂的清凉。
      ——聂明铮啊……
      忽听得半空传来呼啸的凛风,孟瑶下意识地抬头地望去,顿时被硝烟战火扑了满面,血腥气味更重一重——眼前赤金色的兽首纹骤然放大,纵然染了半边血,仍鲜亮耀眼,带着森然的戾气——有人带着风与尘而来,猛地扑到他面前。
      孟瑶被狠狠拉起来,被紧紧箍在怀里,鼻尖撞在聂明玦硬实的胸膛上,痛得厉害,眼前水汽弥漫,满溢在眼眶里。

      刚下战场的聂明玦就这么抱了他,发了狠地用力,怀抱紧得不留一丝缝隙,横在腰上的手臂几乎要把他勒断。
      几息之后,聂明玦又骤然跪倒,带得孟瑶一同跌坐下去。黑暗中,孟瑶只觉得聂明玦的手掌冰凉而粗粝,从自己的脚踝处一寸一寸地向上摸,一直摸到腰侧、肋下、肩膀、手臂,最后落在自己后脑上,狠狠揉了揉,将自己再次按在了胸前。
      孟瑶听见男人剧烈的心跳,他整张脸都埋在这狰狞的兽首纹里,闻嗅到浓重的铁锈味的血腥。他茫然地挣扎着,竭力抬起头来,看到聂明玦的表情。
      那是他最熟悉的脸,带着他最陌生的表情——慌着,乱着,颤抖着,似乎是在崩溃破裂之后又重新拼凑弥合,所有的情绪汹涌着重叠于眉宇之间,最终只是全然的空白。
      此时已是深夜,战役方结束,他们坐的地方虽偏,人声却也不远,孟瑶微微挣扎几下,颤巍巍地唤道:“宗主?”
      聂明玦死死盯着他,这模样过于认真,反而显出难得的呆怔无措。察觉孟瑶挣扎,只微微地松开了手,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哑着嗓子问:“你伤了哪里?”
      孟瑶不明所以,默了几息,才小声答道:“宗主,我没受伤。”
      ——那一瞬间,孟瑶以为自己说的是个好消息。
      聂明玦稍有松弛的表情再次凝重起来,他像是被谁迎面狠狠地打了一闷棍,呼吸骤然屏住,他双唇微微张着,眼角抽搐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一个绝无可能的结果,无法领回其中意义,怔怔地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伤了哪里。”
      孟瑶认真地说:“我真的没受伤。”
      “……不是你。”
      孟瑶一脸迷茫,“什、什么?”
      聂明玦触电似地松开手,整个人稍有后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夜里轮廓难辨,他眨了几次眼,才看清孟瑶怀里的东西——那是件聂家校服,被揉成血淋淋一团,露出来的部分是浅棕的兽首纹,左侧边缘开了好几处线。

      箭已经从聂明铮胸口拔了出来,徐见知默默擦去箭头上的碎肉与污血,见其光泽鲜亮,闪着铁色的寒光。箭杆却被血浸了太久,足一半长度都浸做深色,“长天”二字正在其中,只“天”字最下的两笔未被染就。
      徐见知抬手默默拂过箭杆,沾了淋漓的鲜血,将那两笔补齐成殷色。
      一边军医还在说话:“……三日内,您右手切不可再用灵力,最好少动,重物也别碰,免得经脉中毒素再生……徐长史!”
      这军医用了声气颇重,徐见知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问道:“怎么?我连支箭都不能握吗?”
      这医修毕竟不是顾随云,就算有脾气也不敢和徐见知硬顶,只好生掰开他右手中的箭,塞到左手去,说:“您换只手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又在徐见知右手小臂上捻动银针,观他皮肤色泽渐渐变化,再次调整。
      徐见知又将目光落回箭上,他左手一转,将那箭羽放落在右手掌心,五指合拢,成一虚握的手势,看了几息,忽地嗤笑一声,“齐了。”
      他话说得虽轻,但隐约有种咬牙切齿的狠意,军医知他刚痛失同袍,不敢随意搭腔,只见徐见知保持着注视掌心的姿态,整个人寂静如死。
      忽听帐门口有风声起,来人脚步沉重而缓慢,却仍不稳,有一声巨响——来人踢开了用作隔断的布幔屏风,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到徐见知余光里。
      那人叫他:“徐明。”

      帐中珠光莫名刺眼,聂明玦眼前是虚虚的一圈光晕,待得视线清晰,他先看见了坐在正对面的徐见知,第二眼看见的,是徐见知身前地上,被覆在白布下的人形。
      军中覆尸用的布难得这样干净,看着还是簇新,然而被尸首残血沾染,透了几块殷红血迹,贴近胸口那一处尤其如此。尸身手脚面目皆被掩盖,轮廓尚完整,聂明玦默默挪动目光,终于发现了一件没有被覆盖的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刀鞘,没有金纹装饰,只在中间铸了方方正正的二字阳文。
      聂明玦蹲下身,将刀鞘拾起来,握在手中,“惊鸿”二字嵌入掌心,依稀有如烧红的铁烙,麻痹半只手臂,才觉钻心的痛意。
      徐见知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底神采空洞,好一会儿,才闪过一丝黯淡的光,轻声道:“大公子。”
      他面上虽是惨白一片,眼里血丝渐渐分明,然而语气却漠然到冷淡,似乎剥离了一切情绪,“三公子胸前挨了一箭,他本来拿惊鸿刀去挡了,但没挡住,回来以后,也没医活,他睡得早,也没等到您回来。”
      聂明玦另一只手就此落在白布一角,他小臂上筋肉鼓起,成坚硬的一条,像是触及千钧重物,抓了半晌,仍掀不开来。
      “他睡前遇好梦,笑着合眼的——走得不难看。”徐见知看聂明玦仍不动弹,又将左手握着的温家箭绕了个圈子,箭羽朝前,悠悠道,“大公子要不要看看这只箭?”
      聂明玦闻言望向他手中,眼角一抽,并没来接。
      “阵前已经见过了。”
      “是吗?”徐见知并不意外,“那温二死了吗?”
      寂静之中,徐见知只能听见他沉重带颤的呼吸,突然想放声大笑,又想痛哭流涕,新仇旧恨重叠着压在他心头,情绪汹涌。那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凶,依稀有人抓住他的手,依稀有人对他说话,他感知模糊,唯有紧攥着长箭的右手痛意分明,从指间到经脉,从经脉至肩膀,从肩膀入心肺。
      他喘着笑,笑着哭,有鲜艳的赤色漫到他眼前来,那是鲜血——流过聂明铮胸口,流过不净世棺前,流过他肩窝,汇成一个太阳的图样,十二道金纹绕日轮,依稀显出其中殷红的字影,写作“长天”。
      “温长松。”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我弄死他。”

      “你让我进去!”
      “你们副使在不在?”
      “哪一位在?孟瑶?铮副使?还是别的谁?”
      此时还在中军文书处值班的主簿年岁也不大,日常只做些抄写洒扫的琐事,像只瘦小的鸡崽子,被刚下了前线的小军官当面连续诘问,还会打哆嗦,他一紧张更说不利索,期期艾艾道:“副、副使姓、姓……”
      小军官听到第三个“姓”字,耐心彻底耗尽,他刚下战场,本就带着满身血气,一伸手直接揪着小主簿的领子,生拎起了几尺,一边晃荡一边恶狠狠地问:“姓什么?!我就问你孟瑶在不在?你痛快点儿说话!”
      他动手不分轻重,小主簿被衣领勒得直咳嗽,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只发癫的小兽一般脚蹬手刨,那少年军官气红了眼睛,挨了他几脚仍不肯放,正和小主簿纠缠着,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林烨!”
      他下意识松了手,偏头去看帐门口——孟瑶伸手掀了半边门帘,从帐中钻了出来,他身上是件干净衣服,面颊头发还沾着梳洗的水痕,虽然面色难看,透着几分疲惫与憔悴,但整个人还是齐齐整整,活蹦乱跳的模样。
      小主簿狠狠挣开林烨,胡乱蹬在他腿上,自己往后退,正好被孟瑶扶住,孟瑶斜他一眼,“叶辙,回去把帐整理好,这里我处理。”
      林烨方才还愣着,受小主簿那一脚的力道,就地栽了下去,面上瞬间扭曲。他牙关咬得紧,仰脸看着孟瑶,呲出了一点难看的笑,笑着笑着,脸又皱起来,他连忙抬起手,用袖子来回蹭擦,遮着眼睛,狠狠吸了一下鼻子。
      孟瑶有就站在原地,看他一番动作,眉头微皱,平静地问:“你怎么了?”
      林烨遮着眼睛,只用力地摇头,没有回答。
      孟瑶默了几息,又问:“你来找我?”
      林烨下意识点点头,然而嘴上说的却正相反,依稀有哽咽,“……没有。”
      他此前和孟瑶闹掰,距今也好几个月了,方才一路跑过来,脑中混沌一片,什么都没想,见了活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狠狠擦了两下脸,放下手,尴尬地咳了一声,厚着脸皮想走,却被孟瑶猛地抓住了手腕——力道竟大得他挣脱不得,生被孟瑶拽进了军帐里。
      林烨忙道:“我不是想找你……”
      孟瑶将他扯进来,随手扔了块布帕给他,指指帐角的水盆,言简意赅,“洗脸。”
      刚才被他掐了的小主簿叶辙不情不愿地递了一块玻璃镜给他——他打完仗,袖子上还染着没干的鲜血,方才一顿乱抹,把本就灰扑扑的脸擦得如油彩妆一般。
      林烨手忙脚乱地把脸洗干净,抬头只见孟瑶正给叶辙脖子上的勒痕擦药,口中絮絮吩咐着自己听不太懂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才几个月,孟瑶军职还没升上去,此时倒似当了长史一般,已经能统管文书处了。

      孟瑶和叶辙说好了要准备的卷宗,这才转回来。
      林烨还坐在小凳子上看盆中水影,又是尘又是血的脸洗干净了,便是十八九岁少年人的青涩模样,低头也露无措的稚气。
      孟瑶坐在他对面的案桌上,把午间吃剩的肉饼连盘架起来,燃了簇火加热当夜宵。
      他手上一边折腾,一边问:“你找我干什么?”
      林烨憋着气,低低道:“没干什么,我回去了。”
      他还没起身,孟瑶便将自己蜷起的腿斜斜伸开,拦在他面前,又问了一边,“来干什么?”
      不知为何,他几个动作虽漫不经心,落在林烨眼里却很能唬人,林烨手在水盆里搅动几圈,哽了一会儿,才说:“我过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语气冲,但孟瑶只是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又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死了?”
      林烨被他问得怔愣,仔细想好前因后果,然而抬头看孟瑶还闲闲地翻动那块被加热的肉饼,以为错过了回话的时机,不好再说。
      他莫名其妙地被孟瑶降住,两人如今关系也古怪,他心里又矛盾又憋屈,盯着水盆看了半晌,才听孟瑶自语“好了”。
      小瓷盘直直递了过来,里面的肉饼刚热好,气味诱人,孟瑶又往他这边送了一送,语气平淡道:“我知道不够你的,但我这儿就这么多存货了。”
      林烨愣了半晌,欲言又止,这才伸手接过夜宵。
      他也不顾是否热得烫嘴,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填塞,一边吃一边说:“今晚开战,温家也不知来了个什么人物,先和宗主单挑,我们跟个傻子一样摆了个弧阵,在下面看着他和宗主在天上打……打完了,温家那个嚎了一声,说、说什么——哦,他说宗主把他哥杀了,他就把宗主的副使杀了……”
      他急匆匆地吃完最后一口,因急躁而被噎得难受,接过孟瑶递过来的茶水,才完全咽了下去,又吐出来一句,“幸好不是你。”
      孟瑶一直静静地听着,面上情绪淡淡,听到这一句,眼底忽地泛起泪光,才轻轻念了一声:“幸好?”
      林烨看他反应不太对,又问:“你怎么了?”
      孟瑶坐在案桌上,整个人都松弛,双手就落在案边作支撑,手指在桌角紧了又松,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分明是心里有话不想说的意思,林烨又别扭起来,起身道:“行了,知道你没死,我回东营了。”
      这话一出口,他脚下却不动,只是直直地站定了,微垂头望着孟瑶的脸,脸上绷着情绪,只眼神闪烁,是等待也是询问。
      孟瑶闲闲地乜他一眼,目光澄明,不闪不避,默了须臾,唇角忽地一弯,忍俊不禁。
      他毫无迟疑地抬手,搭在林烨肩头,借力站起,双臂在其后心扣合,抱得结结实实。
      “和好,行吧?”他话音稍有沉重之意,便转了语气,捶了林烨肩膀一下,哼道,“磨磨唧唧的……你赶紧回东营报道!再晚一刻,他们就要把你记在阵亡名单里了。”

      林烨终于离开,叶辙这才抱着几本卷宗给孟瑶过目,手上空了,摸摸自己的脖子,仍然心有余悸,小声问:“副使,刚才、刚才那位,是您的朋友吗?”
      孟瑶手上翻得迅速,只“嗯”了一声。
      “您这样的斯文人,怎么有这样的朋友……不说别的,手劲儿实在太大了,脾气也急,比铮副使还莽……”弱鸡似的小主簿不知为何挨上级凝视,然而孟瑶眼神冷峻,顿时不敢再说,只好喏喏地闭上嘴,“我、我再去给您倒壶茶……”
      孟瑶知道他消息不灵通,也不多计较,手上翻到最后一本,确认是得用的,就这么放在膝头,任由思绪飘忽起来。
      人一路走着,时移世易,心境也不同。
      之前计较的,如今再看不过轻烟一缕,风一吹就算;而今日心酸的,日后再看,大概也会觉得没什么。
      孟瑶抱着的卷宗里记着阵亡将士的信息,经过多人抄录,笔迹繁杂,前几页还有聂明铮的字迹。
      孟瑶抓着书页,极认真的模样,像是在研究人名之间的联系或隐秘,眼底微起潮。
      他能想起很多事,想聂明铮教他御剑,想两个人比招,想起自己教聂明铮记战报……
      同窗同伍一年余,起行坐卧总相见,日后还不知怎么改习惯。
      其实是不该想的,无用也无益,耽搁时间,更废心力。
      孟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忍不住废心力去想这些事,忍不住为旁人笑和哭,又忍不住计较。
      有种令人惶恐的失控感。

      他想着林烨说的事,想着战场硝烟起,聂宗主听对手喊的那一句,心里生出的是怎样的误会,又衍生出多少情绪。
      河间副使只两位,若问谁更不堪一击,更容易死,毋庸置疑。
      再问谁的命更金贵,谁更不应该死,也是毋庸置疑。
      到头来,最容易死的苟活,最不该死的殒命,在旁人眼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样的时候,孟瑶还是会想起聂明铮,想那个向来磊落的少年人,带着某种孟瑶一点一点才领会的鲁钝——人间多苦,有些苦怪不得谁,无关坏人恶意,只是命运捉弄,遇上人之常情,若要计较,只是徒增烦扰。
      就如聂明玦对聂明铮,亲自教导,竭力关照,责任人情都尽到,无可挑剔,然而血缘亲疏早已注定,难避人心偏颇,这是人之常情;
      就如林烨对自己,怀善意,多关照,如旧时沉沉黑夜里唯一一盏灯,但也因身世对他怀歧见,隐约有所轻看,难得平等待之,这也是人之常情。
      孟瑶向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他知道人心幽深,也知道观恶论迹不论心,否则世上无完人。
      他其实没必要计较那许多,虚耗心力,徒惹纷扰——终不过无可奈何。
      所以他在想什么呢?他还是在想,想方才林烨说“不是你”,前头连着“幸好”,说得欢喜又庆幸;想此前宗主说“不是你”,前面隐含“为什么”,问得愤怒而震惊。
      ——人之常情。
      他能计较什么呢?

      “副使。”叶辙小心翼翼地说,“茶、茶凉了。”
      孟瑶一愣,这才松开手,故作平常地将被抓皱的卷宗抚平,并没有动茶盏,只是说:“多谢,明天事多,今晚先不必值夜了。”
      叶辙喏喏应是,瞟他一眼,又低低道:“孟副使,你要是不舒服,也早点休息才是。”
      孟瑶闻言一愣,随即刻意展颜笑开,然而叶辙目光里仍带忧色,郑重道:“您真的该休息了。”
      孟瑶挥手把他送走,看着手中空白一片,无可思索,然而心思浮动,片刻仍难静心。
      他抬手捂在额上,无声地认命,唇角弧度艰涩,淡淡苦笑开来。
      ——他从来都不知道,对聂明玦的偏颇,自己原来这样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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