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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阴兵现(全) ...


  •   (一)
      玄正十七年正月里,河间却没有半分在年关的喜气。对面温家仍然缩在法阵中,并不正面开战,时而派出小股修士偷袭,不断骚扰,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聂家耗在这里。
      想来,是江东战事正焦灼,温家派不出更多修士来河间,却也怕他们去江东支援。此间道理,细想想都明白,但温家凭着法阵玄妙,愣是让聂氏没辙。也想过合围,但聂家修士一进入那法阵范围便如入迷城,别说围攻,连回来都难。
      这一日隅中,聂明玦和聂宁钦并几位协领巡视营地,正对几个偷懒未起的修士发怒时,只听高空传来一声“宗主”。转瞬间,一刀一剑、三个人同时落地,为首的正是聂明铮,身后则是两位世家公子打扮的青年。
      聂明铮禀报:“宗主,云梦来的援军到了。”
      他身后的年纪长些的公子身着花青色家袍,衣上绣着一朵四瓣叠开的虞美人花,人站得笔直如竹,丰姿隽爽,对聂明玦恭敬地行了一礼,“眉山虞氏,虞筠,表字抱节。”
      眉山虞氏以阵法符箓立足仙门,虞筠乃虞氏少宗,在法阵一道少年成名。
      另一人年纪还轻,身着一袭黑衣,腰间长笛缀红穗,姿容俊美,面色却苍白,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 来自《魔道祖师》原文],语气亦冷淡,“云梦江氏,魏婴,表字无羡。”
      这是云梦江氏的大弟子,射日之征开始没多久就大放异彩,驭凶尸行鬼道,所过之处,尸气纵横,杀得温狗片甲不留。
      聂家众人依次见礼。
      虞抱节直言道:“我们来时,劳聂三公子带我们遥遥在上空看过了,那法阵灵气圆融,的确精妙,但也脱不开防御法阵的路数,范围越大,破绽越多。我看那法阵以阳气支撑,以阴力破阵最好——三公子说大家拿那法阵没办法,想来是聂家修士功法属阳,想要破阵,恐怕事倍功半。”
      他话音一顿,转头见魏无羡一脸桀骜冷然之色,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继续道:“正好云梦江宗主派魏公子同行,到时魏公子驭凶尸怨气破阵,而聂家修士不受法阵干扰,尽可将温狗屠戮殆尽。”
      魏无羡静立一旁,只在提到他时点了点头,虞抱节话音沉稳,语气自然,言谈之间,仿佛困扰河间近一月的事已迎刃而解。
      ——援军只两人,可抵百万兵。

      众人正带着满脸敬佩之色点头时,魏无羡突然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过去,趁着今日正午,直接了结了他们,我和虞筠也好早些回去。”
      魏无羡语气不耐,只差没把“早完事儿早回家”写在脸上,虞筠心道不好,见面前聂家修士面有不悦之意,刚想说几句话圆场面,却听聂宗主淡淡问:“既然是以阳气支撑的法阵,为何要在正午破阵?子时岂不更好”
      聂明玦话音平淡,像是对魏无羡那点桀骜不以为意,只是心有疑惑,开口询问而已。
      魏无羡自以鬼道成名后,人人见他无不又惊又怕,一年以来少被人这样平和相待,何况是聂明玦这样的人物,他面上神色也缓和一些,倒也愿意多加解释,“就像人要保持气力,多动弹时损耗多,就多吃些,不动时就少吃——温家的阵法也如此。晚间阳气弱,温家画阵的人也不傻,让法阵运转强些,以防不测。而白日阳气盛,他们有恃无恐,对法阵不多输灵力支撑,这时候倒更弱些;”
      虞抱节本也疑惑,听了忙说:“正是这个道理。”
      聂家众人还在发愣,聂明铮知道得多些,连连点头,聂明玦直接吩咐:“宁钦,你去整军,去阵前。”
      “仓促之下怕是不好直接开战。”虞抱节适时道,“不如明日再……”
      “不必多说,”魏婴打断他,不耐烦道:“我操纵凶尸,破阵、杀敌皆可,出不了大事,就算……”
      虞抱节忙截了他的话:“无羡你又说笑了!这么多温狗只你一个人哪里杀得完?走之前江宗主还交代说你修鬼道损身,让你少逞强!”转向聂明玦道:“岭南那边战事刚歇,刚夺回赣州,魏公子是怕那边温狗反扑,心急失礼,赤锋尊烦请见谅。”
      聂明玦面无异色,“无碍,我们整军很快。”
      “那我和虞抱节先去阵前准备。”魏无羡转身要走,撂下一句话,“你们日中前过来,过不来我就先破阵了。”
      虞抱节面色一僵,还想再说话描补,但看聂家修士神色,又知道于事无补,好在聂明玦看着没生气,只得顺势行礼离开。

      走了不远,虞抱节磨着牙对魏无羡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晚吟让你来帮忙是为了补救你的名声!你就这样帮忙?难道非要他亲自来才压得住你?赤锋尊是什么人物,在他面前,由得你这样随意言行?”
      “他要是来,我也就不急了。”魏无羡面上本还有不耐之色,但提及江澄,语气倒软了,少顿了顿,这才认真说话,“虞筠,我是真的想早些回去——江澄手下人不多,我走了,温昙又带人又卷土重来,我怕他扛不住。”
      “那么多修士在呢,怎么没了你就不行!”虞抱节仗着少时和魏无羡在眉山的交情,直接斥他,“何况晚吟被当作少宗教养长大,射日之征以来,收拢旧人,重振江家,掌兵布阵,进退有度,十分合宜。怎么偏偏你觉得他不行?”
      “是,他好得很!我担心他身体撑不住!”魏无羡咬牙道:“你们看他哪里都好!可你不知道他之前跑回莲花坞去,也不知道在温家那儿遭了什么,魂魄一直不稳,温……医师没办法。好在有紫电固魂,才硬撑到现在。”
      虞抱节一怔,“我看他挺好的啊……”
      魏无羡道:“他那人好强,有不舒服,只要死不了,嘴上吭都不吭一声。何况他坐镇中军,不便示弱人前,更要死撑着。”
      虞抱节还是不信,但语气稍弱,不再咄咄逼人,只是犹疑道:“魂魄一事玄妙,他不说,你怎么知道?”
      魏无羡飞起一脚踢开脚下石子,怒中带桀骜,“我天天和那些怨气魂魄打交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他顿了顿,又“呵”地一笑,说,“你当我来这儿为了什么?补我那狗啃一样的名声?还不是因为顾家小神医在这儿,我立一功换他一剂药方。你不心疼你表弟,倒来挑我的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脚下连踢几下,一时间飞沙走石,话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微弱的委屈。

      魏无羡和虞抱节越走越远,聂明铮没跟上,只是揉了揉脸,面上微微发红,低声说:“魏无羡这人怎么傲成这样?”
      聂明玦却问:“怎么?”
      聂明铮知道兄长一贯不拘小节,却没想到这样迟钝,拧着眉头解释,带了些撒气的意思,“大哥你听听他说的什么!他把我们当什么?酒囊饭袋吗?还只他一个人全搞定,简直……”
      “他没这样说,你不要妄自踹度。”聂明玦挥手让聂家人各自去整军,难得和聂明铮仔细解释,“看过岭南的战报,魏婴确实有些能力,历次大战,都是他控制凶尸冲杀在前……”淡淡训了聂明铮几句,他又想起来问别的,“孟瑶呢?清晨你和他一起出去,他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聂明铮面上还有些不服气,但大哥转了话题,也只好跟着说,“怀桑写信说今日到,我本来要去接他的,但临时要去接那两位,就让孟瑶替我去了……想来是怀桑晚到,孟瑶还在等他?”
      聂明玦眉心一蹙,正走在路上,却默了几息,才开口道:“战场多事,他不好好在不净世待着,倒来这里添乱。”
      聂明铮不敢说话了,心里却说现在好歹是年节,我就不信大哥你不想见怀桑。
      聂明玦看向正南方向,那里是他一年未归的清河,是不净世,是聂家宗族根基,是被他留守家中却又千里迢迢跑来的弟弟。
      领军在外太久,望一眼都怔松。
      终不似旧时,挚友在旁,至交未断,父母小弟等在不净世,天下太平,任少年畅游。
      又是多少年以前?
      (二)
      巳时三刻,在寒风中站到浑身僵硬的孟瑶终于见到了聂家二公子,聂怀桑。
      聂二公子身披着一件的玄狐裘衣,里面是另一种制式的聂氏家袍——宽袍大袖,玄衣上浅棕纹路带金,衣上兽首纹狰狞鲜亮。分明是一样的颜色花纹,也看不出做了怎样的剪裁调整,穿在聂二公子身上,竟丝毫不露杀伐之气,反显出几分文质彬彬的尊贵精致。
      他不佩剑,手上只拿着一把乌木折扇,做工精美的白玉扇坠垂在手肘处摇晃。见了孟瑶几人,探头看他们身后,口中直问:“我大哥呢?阿铮呢?见知哥呢?”
      孟瑶恭恭敬敬地道:“孟瑶拜见二公子。宗主、长史和铮副使都公务繁忙,抽不出空亲自迎接二公子,我带您回营,自然就见到了。”
      聂二公子见家里人都没来,面上本还有些不忿,然而听了孟瑶的话,又突然一笑。他长得眉清目秀,这一笑,双眼上显出些粉晕来,弯做月牙儿。孟瑶看着他,心里想着聂明玦,只觉聂家兄弟长相差得太大,脸上都大概只有嘴唇形状相似,更不必说气质迥然不同。
      只见这文弱的小公子扬起扇子,对孟瑶抬了抬,笑音似清泉含脆,“你就是孟瑶?阿铮信里说得没错,果然生得好看!”聂怀桑顿了一顿,又说,“我跟你走,但你可别把我领到哪里就放着不管了,大哥他们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然而孟瑶也不知道聂明玦身在何处,他带着聂怀桑回到营地去问,修士们只说宗主和副使参将们点了人到阵前去了。
      聂怀桑刚不耐烦地遣散了身边几位聂家修士,听到这话只拉着孟瑶不松手,求他带自己去找人。而孟瑶不知他们突然点人是不是要开战,自然不敢带这位修为不高的二公子去阵前。
      “长史在帐中,不若二公子先去他那里,待宗主回来了……”
      “我不!”聂怀桑急道,“见知哥把我从小骗到大,我若见他,说不得又被莫名其妙地忽悠回清河。大哥和明铮不都在阵前吗?你带我去吧。”
      随后,这位小公子一会儿信誓旦旦说自己修为不高但自保尚可,一会儿保证若真有正事他绝不逗留给大哥添乱,一会儿又装模作样地哀求孟瑶带他在后面看一眼若有危险就跑……
      军中修士说话行事皆干脆利落,孟瑶只有在东战场哄孩子时才遭遇过这样的痴缠,但聂怀桑又不似垂鬓小童那样好哄。他被缠了半晌,只好松口道:“那我们先过去,若无战事,便引二公子去见宗主,若有战事,我们还是先回长史帐中。”
      聂怀桑点了点头,跟在孟瑶身后,走到一半,突然道:“孟瑶,阿铮说大哥素来看重你,那过会儿大哥若要打骂我,麻烦你挡我一下……”他尝试着矮了矮身子,嘀咕,“啧,好像挡不住啊?”
      孟瑶不想挡他,只想打他。

      阵前有些奇怪。
      温家法阵的红光仍亮着,和往常无异,然而阵前聂家修士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片,手中隐隐然有刀剑之光,是做足了迎战的准备。最前方的半空中,两个聂家人——孟瑶认出那是聂明玦和聂明铮立在刀上。而他们身侧又是两人,并肩站在灵剑上,隐约看见身穿花青色的一人对着那阵法指指点点,另一个黑衣人手中旋着个比剑短些的长条状物什,也在比划。
      孟瑶站在修士们身后不远处,聂怀桑在他背后问:“这是怎么了?”
      孟瑶也看不明白,只是说:“这似战非战,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若我们就在此处静观其变,若过会儿开战,我们就回去;若过会儿散了,再去找宗主和明铮不迟。”
      聂怀桑拍手就笑,一双栗色圆眼中水波朦胧,“孟副使果然懂得变通。”

      虞抱节的青霜剑铸得薄软,两人同站就有些吃力。但魏无羡和虞抱节两人星夜兼程,共御一剑赶来,也算摸出了些窍门,找准重心摆了个好姿势就站稳了。
      虞抱节一边比划着同聂明玦说稍后如何抵御法阵崩溃后的灵流,一边腹诽魏无羡被堂弟惯得太过,连御剑都懒怠。
      过了一会儿,虞抱节又对魏无羡说:“这法阵甚是牢固,你多使些力。”
      魏无羡手中本还转着鬼笛陈情,闻言又看了那法阵一眼,似看出了些关窍,兀自嘀咕道:“温家那个‘竹叶子’倒是画得一手好阵,不知是何方神圣。”
      ——射日之征以来,温家层出不穷的法阵图上大部分带一个三片竹叶的图案,像是某人的印鉴,百家提及时,皆以“竹叶”代称。
      说罢,魏无羡将陈情塞回腰间,“难不倒我!恰好我炼铸了块新法器,今日拿它试水!”

      孟瑶和怀桑伸长了脖子,只见半空中那黑衣人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块方形物,高高地举了起来。
      聂怀桑道:“这背影倒像我一个熟人,但他不该出现在……嗯?”他看了看脚下,“孟瑶,你觉不觉得地在动?”
      话音刚落,孟瑶猛地将他一拉,拉着他的手臂,拔腿就跑,聂怀桑被甩得七荤八素,侧头去看刚刚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双枯朽的手骨,从地下“长”了出来。
      还……还越长越高?!
      修士群中一阵喧哗。
      无数双或已朽烂的、或还半朽的、或仍有腐肉的、或宛如活肢的手,带着它们更加惨不忍睹的身子从地下钻出来,尸体门摇摆着,吼叫着,一时间阴气纵横,朝西方汇集而来。
      聂怀桑被孟瑶拉着左冲右突,跌跌撞撞避开几个凶尸,却迎面撞上一只无头尸,躲避不及,聂怀桑抱头就缩,余光里之见微弱的剑光连闪,孟瑶脚步一顿,挥着剑将他拉起他继续跑。
      可迎面还是凶尸,聂怀桑想说我们要不往回跑,然而回头一看,背后是更多的凶尸。
      哪儿来这么多凶尸?!
      突然,背后有爆破声响起,像是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灵气泡,灵流成飙风,卷积着沙尘将聂怀桑整个拍在孟瑶身上,少年被他砸得半跪在地,却马上用剑胡乱支着站起,右手挥剑,左手半拖着聂怀桑,两人在灵流狂风中和凶尸潮中慌乱躲闪。
      “魏无羡!”狂风中有人怒吼,“把你的凶尸都控一控,他们不分敌我的吗?!”
      清脆的笛声响起,宛如催命符一般,凶尸如海啸般向西扑去,势头不减反增,甚至更加疯狂。
      孟瑶手中长剑磕出道裂纹,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聂怀桑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把身上碍事的斗篷蹬落下去,又几次和凶尸擦面而过,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不能松开孟瑶拉扯的手。
      “大家都让开!御剑上空来!”有个聂怀桑耳熟的声音响起来,“不要挡着它们!”
      聂怀桑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先天如狗啃,后天不努力,身上不带刀,非要赶随从——现在连飞都不行。
      他嘶吼:“孟瑶!御剑!快上天!”
      “我不会!你带我上去!”少年同样以嘶吼回应:“我还没结丹!”
      他又被孟瑶猛地一拽,甩在地上,少年将聂怀桑踢开几丈,奋力甩出剑光劈向扑来的凶尸,凶尸嚎叫着被斩开,灵剑也应声而断。
      又一声属于凶尸的咆哮扑面而来,聂怀桑抬起头,只见巨大的黑影遮天盖地一样的压下来,嚎叫着要把他撕成碎片。
      生死一线间,他终于喊出了自己的最高音:
      “大哥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聂怀桑的世界猛地炸成了碎片——利爪破开衣衫皮肉的声音,凶尸的嘶吼,熟悉的长刀出鞘破空之声,少年细弱的闷哼……重重叠叠响彻在本就嘈杂一片的世界里,聂怀桑呆滞地被孟瑶合身压住,躺倒……他看到了自家大哥的脸,但只看到了一瞬,因为他的眼睛被满是铁锈味的鲜血糊上,手上脸上都是飞溅出来的血花。
      ——却不是他的。
      世界突然变得极安静。
      “我……”聂怀桑呆呆地呢喃,“我也没结丹……”

      聂明玦挥刀将周围凶尸震开,将孟瑶和聂怀桑一起抱住腾空而起。
      聂怀桑惊恐万分,已然失神,孟瑶挨了凶尸一爪,浑身是血,聂明玦心急如焚,却不能甩下修士们离开,只将聂怀桑甩给尾随而来的下属,把孟瑶交到聂明铮手上。
      “带他们去找顾随云!”
      说着,他又挥起长刀,冲向另一个没有升空,正和凶尸缠斗的聂家修士。
      凶尸潮已经冲向了西面温家处,一时间杀得血肉模糊,飞沙走石,人的惨叫和凶尸的嘶吼混做一处。而聚集在天上的聂家修士,却好似一群观众,只目瞪口呆地默默看着,丝毫没有上前杀温狗的意思。
      大家无不默默对传说中的云梦魏公子报以半是崇拜又半是恐惧的敬意。
      而被大家报以敬意的魏无羡则浑身虚软地靠着虞抱节,一边努力控制凶尸群,一边盯着手中的阴虎符,眼中露出一丝惊恐的意味。
      (三)
      等到聂明玦将阵前的一片狼藉料理妥当,来到军医帐中,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阵前的伤员自有那些小医修照料,军医帐中只聂明铮、聂怀桑、孟瑶和顾随云四个。聂怀桑身上的皮外伤已经上了药,正披着外衣,靠在聂明铮肩头傻呆呆地坐着,目光所向,孟瑶伏在榻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上身光裸。顾随云坐在他身侧,躬身以细线缝合伤口。
      孟瑶被喂了些麻痹神智的药物,但仍醒着,随着顾随云手指起落,伤口被细线一点一点细细缝合,他在混沌中发出一声声吃痛的呜咽,因口唇压在枕头上,痛呼模糊不清,但听在聂怀桑耳中仍带着几分凄厉,他呆怔怔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聂明玦一边问着“怎么样了”一边挑帘入帐,听聂怀桑抽着鼻子叫“大大大大哥”,又看到孟瑶不知死活的样子,心中怒火和痛意汹涌到一处,伸手将聂怀桑拎了起来,要不是顾忌顾随云手上动作,怕是已经吼了起来——但话里还是凶得很:“就知道哭!早前干什么去了?!”
      学艺不精!四处乱窜!连累旁人!生死不知!
      聂明玦还没来得及骂出来,低着头的顾随云已经厉声道:“噤声!”
      聂明铮上前将聂怀桑从聂明玦手上解救下来,小声道:“大哥,孟瑶没事,伤口缝上了就好了。怀桑身上也有伤,你别……别冲动。”

      趁着聂明玦不能发火,聂明铮赶紧解释情况:孟瑶被送进军医帐时浑身浴血,看着和尸体没两样,但根本不到要死的地步——凶尸的抓伤从左肩长至后腰,血流满后背,然而并不深,只皮肉被破开,没有伤到经脉骨头,伤口缝上,上了药,过两天就好。
      说话间聂怀桑躲到聂明铮背后,又抽了两下鼻子,瞟见聂明玦怒火又起,直接蹲在了地上,双手还死死抱住了聂明铮的腿。
      这动作显然将聂明铮直接推到了聂明玦的怒火前,聂明铮一脸尴尬,笑得艰难,转头对蹲在身后的聂怀桑磨牙道:“二哥……”
      聂怀桑讪笑着做了个无声地口型,“三哥。”
      聂明玦怒火暴涨。“聂怀桑!”
      聂二公子吓得蹲在聂三公子身后,抱着弟弟的腿哭哭啼啼,口中不停道:“大哥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走尸啊,大哥我不知道孟瑶没结丹不能御剑啊,大哥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就是想来和你们过个年——除夕那天你们全在河间,我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等天亮,我我我、我也很委屈啊我就是来过个年……”
      他口中含含糊糊,哭得不成样子,聂明玦怒火更盛,压低了声音骂:“那就能来阵前添乱了!”
      聂怀桑被吓得一噎,哭声一停,一个细弱的声音顺势插了进来,“宗主。”
      孟瑶被施了定身咒,趴在榻上抬不起头来,话音出口时虚弱含糊,背上的痛觉也削弱了话音的平稳,“是我带二公子来阵前的,本想就在后面看着,实在没想到会有那些凶尸……”
      孟瑶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轻轻的抽吸,然后……聂怀桑看见自家大哥水浇不灭的熊熊怒火飞快地熄成了一团乖巧的小火苗,大哥还、还叹了口气!绕过了自己!到孟瑶身边去……揉了揉孟瑶的脑袋?!
      “别说了,好生疗伤。”
      不不不不这不是他大哥,他大哥怎么可能会说这么软和的话?!
      聂明铮看着目瞪口呆的聂怀桑,戳戳他的额头,做出口型——我都告诉你了宗主素来看重孟瑶。
      聂怀桑脸上神色呆滞,口型却极夸张——哪只是看重?这他妈的叫宠!宠!!

      “不过是重一些的皮肉伤,这几天不要有大动作,按时上药便能养好。”顾随云撑起身体,拿了件干净的外袍盖住孟瑶,“只是这伤口上尸气太重,怕是不好根除。”
      顾随云解了定身咒,让孟瑶坐起身,“若此后伤口痒麻发寒,直接来找我,切勿拖延。”
      孟瑶点点头,麻痹神智的药效未过,他仍有些迷糊,拢着外袍呆呆坐着,还是聂明玦伸手将那袍子展开,要帮他穿上……
      却不见聂怀桑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先别急着穿衣服。”魏无羡掀帘而入,大概是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进来直接对说,“我帮这位小兄弟看看伤口,将尸气根除,免得日后落疾。”
      “魏兄。”聂怀桑叫道,“真是你!那些凶尸都是你放的?!”
      话音刚落,聂怀桑眼见聂明玦将熄将灭的怒火又隐隐窜了起来。
      孟瑶抬手,默默扯了扯聂明玦的袖子。
      “别提了!都是意外!意外!”魏无羡神色略有难堪,摆摆手,避过聂明玦凌厉的目光,凑到孟瑶面前去解他的衣服。
      “抱歉了小兄弟,我这次招出来的凶尸鬼气重,你伤口上的尸气若不拔,以后不仅痛,还会留疤。”魏无羡看到孟瑶背上狰狞的伤口,面上一僵,心说这不留疤也难,话锋一转,“而且疤痕漆黑难看,嗯……你身上这样白,留了那么黑一道疤岂不可惜。”
      “劳烦魏公子了。”孟瑶纵然迷糊着,也听出魏无羡不自在,便勉强同他寒暄几句。
      聂明玦让开一点,看见魏无羡拿出些符纸在孟瑶身上贴擦敲点,不一会儿那道长长的伤口上黑淤消弭,只留下粉嫩发红的皮肉——那伤处本来十分狰狞可怖,如今看着……漂亮多了。
      对着伤口说“漂亮”实在有些可笑,但放在孟瑶身上,又的确如此。少年的身体仍是瘦削的,但到底比曾经见过的健壮些,多了些筋肉线条,看起来匀称有力。哪怕身上有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也如白玉的纹路,甚至算不上瑕疵……
      聂明玦默默将目光敛去。

      魏无羡轻易便将尸气拔除干净,引得顾随云也凑上来看了一眼,赞叹道:“拔得这样干净,只要好好上药,应该不会留疤。不知魏公子刚刚是如何……”
      “这个好说,所谓尸气,不过是……”
      孟瑶上身赤裸,由着背后两人一边打量一边讨论,背上痛楚渐渐清晰起来,更难捱的是冷——正月天寒,他灵力低微难以护体,连件衣服都没有,只觉寒意沿着伤处蔓延,肌肤都在发颤。然而背后两人谈兴正浓,他不敢动,只不露痕迹地耸了下肩膀,蜷起腰身。
      一片玄色蒙在了头顶,将他整个人都裹住,周身被熟悉的清冽刀油气味笼罩,灵袍自动拢出一片暖融……孟瑶猛地将脑袋从厚重的外袍中顶出来,直对上聂明玦莫名的眼神,“宗主?”
      聂明玦别过头,却将他从床上拎起来,“裹好,你回帅帐休息。”
      孟瑶小心地撑着袍子,不敢使衣料贴上皮肉,低声说:“我怕脏了您的外袍。”
      “上面本来就都是你的血,回去再洗。”聂明玦不以为意,突然转头厉声道:“你还不跟上!”
      聂怀桑一蹦三尺高,窜到聂明玦身旁,脚下却打了个转,站到孟瑶那一侧,半是躲半是扶,用孟瑶将自己和大哥隔开。
      大哥冷冷地瞟来一眼……却没有伸手来拎他,也没有骂他,更没有揍他?!
      聂怀桑默默在心里目瞪口呆。
      午间一句戏言,没想到孟瑶这小身板,竟然真的挡得住大哥的怒火。

      三人走到军帐门口,聂明玦突然回头。
      聂明铮默默地站起身,抬脚要跟上。
      却听聂明玦对魏无羡说:“魏公子,你出手援助这一恩,聂氏记下了,但你那虎符……”他突然顿了一顿,略了许多不讲,直接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管魏婴如何回应,直接转头离开。
      一出军帐,聂明玦抬手在孟瑶仍搭在他袖口的手背上敲了一下。
      孟瑶收手,闷闷讪笑,温吞道:“虽然魏公子身行鬼道,但大家同舟共济,宗主何必这么凶呢?”
      聂明玦转过头,倒没有继续生气。
      聂怀桑……聂怀桑已经不吃惊了,只是默默站得离孟瑶又近了一分。

      顾随云被魏无羡拉出了军医帐,经了一番拉扯,才弄明白江澄的症状。顾随云再三申明“这药方乃祖传的,魂魄之症难诊难验,未必会对症”,才将药方默了出来,思量着另写了几副药叫魏婴回去配,才算和这位病患亲属掰扯明白。
      顾随云回到军医帐里,见聂明铮还没走,正和小医修一起,帮上午被凶尸伤了的修士清理伤口——用的还是魏无羡给的符箓,大半个时辰过去,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顾随云弯腰给那修士查看伤处,见没出什么岔子,便放下心来。
      他看聂明铮又叫下一个过来,不由随口问:“这等额外的小事,阿铮你何必亲自做?”
      “伤的人多,早处理完早好。”聂明铮从旁边捡了一张此前备好的符箓,挽了挽袖子,示意伤员脱衣服,“而且自来是我帮着钦哥管西营,职责所在,算不得额外。”
      顾随云心道这“职责”也太宽泛了些,但有人愿意帮忙照顾伤员,他自然也不反对,只是闲话一句,“可聂二公子来之前你不是还念叨过吗?人都来了,怎么不过去和他说说话?”
      “不急——早前收拾好了营帐,我晚间和怀桑一处睡的……又不是姑娘家,哪里有那么多话非要说。”聂明铮手下不停,语气莫名沉着,无平常的轻快,“再者,我看怀桑可没带刀来,大哥现在肯定教训他呢,我去干嘛?挡靶子啊?才不。”
      顾随云失笑,“早听说赤锋尊待兄弟严苛,今日一见,着实不虚。”
      聂明铮点点头,似习以为常了,“大哥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严苛。但那是兄弟嘛,前头刚骂过,马上又拎起来教了。”
      他微微低了头,眼帘垂着遮去眸中色,勉强地笑了笑,“最后都是要一起走的。”

      (四)
      今日西战场出了凶尸的乱子,紧接而来的就是大大小小的事,孟瑶又受伤,于是副使的活计都落在了聂明铮身上。好在聂明玦把聂怀桑扔到文书处去帮忙,才帮聂明铮减轻了些担子,但也足忙到天擦黑才歇。
      聂明铮进帐,只见聂怀桑已经缩到被子里了,被团子哆哆嗦嗦的,像是又在聂明玦那里挨骂受委屈哭了。
      然而聂明铮一脸冷漠,三下两下解了外衫,一步跨上床,就把聂怀桑厚厚的棉被掀开来。
      聂二公子发出“嗷”的一声嚎叫,惊恐万分地抱住了自己的话本合集,“大过年的别打弟弟……阿铮?”
      “嗯哼?”聂明铮挑了挑眉,拉长了调子笑道,“大过年的,你还带着这些‘宝贝’,千里迢迢地来河间触大哥的霉头?”
      “你也知道过年,还不让我开心点儿吗?就知道吓唬我!有这么做兄弟的吗?”聂怀桑朝他翻了个白眼,急忙把被子抢回来,缩进去,哆哆嗦嗦地抱怨,“这地方真冷,寒气从地上直往上泛,可怜我斗篷还丢在外头了……”
      聂明铮怼他,“谁让你不好好练功,灵气充沛些好护体,就不怕寒了。”
      “你少挤兑我!”聂怀桑已经缩了回去,继续看话本子,随口嘟囔道,“大哥练刀好的弟弟,有你就得了,三公子就可怜可怜你天赋如狗啃的二哥吧——我还从不净世给你带肘子来了,拿法器温着呢!”
      聂明铮笑开了,随口和他扯了两句闲,自去聂怀桑乾坤袋翻找他带来的吃食并小玩意儿,本还笑得开心,直到顺手掏出了一只朴素的布包袱,目光倏地沉了下来。
      他不假思索地解开看,里头叠了几件棉质里衣,剪裁得当,布料上缝合的针脚细密,他举起来放在灯下看了会儿,才轻声问,“这是……”
      聂怀桑闻言抬头,登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怎么忘了——是婶婶托我给你带的,说怕军中不发里衣,不想让你新年还穿旧的。”
      聂明铮垂着眼睛,默默地将衣衫叠好放回去,才轻声问道:“我阿娘还说别的了吗?”
      聂怀桑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没有,我也说让婶婶一起来河间看你,至少写封信让我带过来也行——但婶婶说路上不方便,写信的话,她能想到的都是家长里短,添衣添饭一类,你看了也没意思。”
      聂怀桑说完,手上话本一时没翻动,自揉了揉眼睛,又说:“婶婶还说你在军营里事多,很少写信回来,她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他回忆起聂明铮生母等不到信的失落模样,想就“不写家信”训弟弟几句,可两人打闹惯了,辈分行次都是闹着玩的,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倾身提醒道:“其实你平常给我写信的时候,可以顺便给你娘写一份的,不耽误什么,从不净世转到你家去也就是一天罢了。”
      语毕,聂怀桑便憋着嘴不说话了,等了半天没听聂明铮回答,心头生出无名火,抱着被子坐起来,连膝盖下头压皱了书页也没发现,急道:“我跟你说话呢!”
      聂明铮这才起身,却是挪到了箱笼边,从最底下翻找出了什么,才走回来,双手递交给聂怀桑,“劳烦二哥转交。”
      他正正经经地叫“二哥”,语气低哑,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奈何聂怀桑坐得低,不动声色地朝他面上瞟一眼,便发现少年眼周已经红了一圈。
      递过来的信件封口上写着“母亲吴氏亲启”,墨迹陈旧,至少压了一个月,聂怀桑接过来,手指捻着才发觉厚度惊人,至少也是二十余张叠在一起。
      “你这是……”
      “早前写了的,一忙就忘了。”聂明铮笑了笑,抬手揉揉眼睛,低声道,“劳二哥帮我带给阿娘,她要是问起来,就说我这儿挺好的,别记挂。”

      与此同时,聂明玦将一张战报阅过,抬眼时,又看见了孟瑶背上的伤。
      孟瑶裸着上身,跪坐在自己的箱笼前,翻找前日洗过的干净里衣。那道从肩头绵延到腰上的抓伤已经开始长合,此时是绯红色的一道,横在白皙的背部,像是莹白面上的一道胭脂痕,连狰狞都看不出,只余娇艳。
      聂明玦额角猛地一跳,运起清心诀,散了莫名的火气,目光却仍落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眼眸深处涌动着隐晦的情绪,却始终不发一言。
      孟瑶回过头,见聂明玦盯着他,下意识抱着衣服挡了一下。却又立即放下手,甚至展了展肩膀——像是要证明自己足够坦荡——但到底还是缩了下腰身。
      聂明玦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自然移开,“行了,把衣服穿上吧。”顿了一息,语气中平添一点好笑的柔软,“知道你不怕。”
      孟瑶穿好里衣,又听聂明玦说:“养伤要紧,你这几天在我床上睡。”
      “不敢让宗主这样照顾我。”孟瑶忙道,“您睡我的床伸展不开。”
      聂明玦闻言一愣,那种孟瑶看不明白的目光又闪烁了一下,随即归作平静,说:“那我们一起睡。”
      孟瑶又开口退拒了几句,话没说完,只听聂明玦不耐道:“定身咒。”
      孟瑶心中涌起点愤懑来,这群人仗着他修为弱,日日拿这个吓唬他,“宗……”
      “捆仙索。”
      “……是。”

      身受重伤,人总容易倦怠,哪怕孟瑶睡在聂明玦身边,心下不自在不敢乱动,但没一刻钟,还是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他伤在左背,只好侧身躺下,面对着聂明玦这边,习惯性地蜷缩着身体,聂明玦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只看到他微乱的发顶。
      聂家人的头发硬,哪怕怀桑那样歪着长的小公子也如此,都不似孟瑶的发丝细软,揉在手心里,似软乎乎的一团毛绒,绵软好摸。
      聂明玦揉他脑袋习惯了,少年偶尔也找借口躲,但极少直白地抗拒。而今他伤重,聂明玦不敢惊动他,只把手挪到孟瑶鼻尖不远处放下,让少年温热的吐息呼在手背上,熨开一片暖融。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孟瑶入帅帐几月,几次受伤,几次趴在帅案前瞌睡过去,都直接被聂明玦扔到床上一同睡了。
      而聂明玦记得的却是他们第一次同床而眠,在那间涿鹿客栈里,被他逼得吃撑的小少年半夜迷迷糊糊地难受起来,背对着他蜷缩到他怀里,喉间细弱地响着些哼哼唧唧的呻吟。那时候聂明玦尚自然地伸手过去,搭在他柔软鼓囊的上腹处,一下一下地揉。
      如今身前的孟瑶蜷成小小的一团,发丝不束,乱糟糟披在肩头,若再长一些,大概摸起来就浑身细软,毛茸茸。
      他手背上触及的吐息温热带潮,像是挨着一只没断奶的小崽。
      他想抱他,却连动都不敢动。

      他仍记得几月前,孟瑶带着满身水汽站在他面前,缓缓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目光澄澈而干净,全然是单纯的感激。
      那时候聂明玦看他,是值得帮助的下属,是让人怜惜的少年,他说“你很好”,开口时心无杂念,全然是看重少年稚弱却挺拔的脊骨。
      而今心境已然不同。
      孟瑶很好,非常好。
      ——他不能那样折辱他。
      (五)
      岭南战场,赣州。
      深冬时节,窗外冷风呼啸,冲撞得窗棂摇来晃去,吱呀声落了又起,足响了有半刻钟,终于惹来屋中人的躁意,遭了名贵佩剑的狠狠一撞,在窗框上卡住,再无声息。
      江澄招手将三毒收回,系回腰间,手上颇爱惜地抚弄一番,然而眼睛还盯着沙盘,手指虚虚地在两军交战的界限划了一道,又慢慢划回去,停在西北高岭处,捻了一只小旗子插于其上。
      他正思索着,耳畔忽地响起一声软糯糯的问,“表哥要在这儿布防吗?”
      江澄沉思骤然被打断,生吓了一跳,偏头看过来时眉头皱得紧,似想叱骂,却生生咽了下去,只是说,“起来!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回自己屋里?”
      趴在沙盘前的小姑娘本是支着脸,懒懒散散的样子,听他话音冷淡,似有怒意,不由缩了一下。她这才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拍拍发皱的花青色家袍,抚平了衣上叠开的虞美人花纹,双手背在后腰上,顶认真地道:“江宗主还没说让我去哪里布阵,我不走。”
      “虞笙!”江澄最不耐女子胡搅蛮缠,一时间语气又重了一分,“你胡闹什么?一个小姑娘家,非要来前线添乱!”
      虞笙在眉山虞氏嫡支排行第四,她在南地长大,身量娇小,又是一张娃娃脸,生起气来,小脸鼓得像个圆团团的白梨子,看着就更年幼了,然而声音却够响,“我哪里小了?不就比表哥你晚生十个月。再者画法阵的本事又不以年岁论,此前哥哥手下出的阵图我都会,又不差什么。我到最前线去,才好因地制宜,改阵换图啊,你拘了我这么些天,一直……”
      她讲得滔滔不绝,江澄被扰得连沙盘都看不得了,直起腰身来,不发一言地等她说完了,才冷冷地盯着她道:“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回去休息!”
      “不够!你又叫我回去!半个月了你还管着我!我阿娘都放心我参战了,到这儿来,偏要被你们锁在屋子里。”虞笙说得气极了,蹦跶了一下,话音带尖,“你、魏师兄、我大哥哥,一样只十六七的年岁,都上得前线建功业,凭什么拦我?看不起女子吗?”
      江澄强忍着怒意道:“你别吵……”
      “温家主战的不也是个女人!”虞笙又狠狠地跺了一脚,仰着脸继续道,“温昙尚且知道用法阵要合地利,不断改换。我们呢?魏师兄和我大哥哥不在,温氏那边的法阵没人破得开,日日难安枕,防着他们。你还不让我去……”
      “你给我闭嘴!”
      江澄骤然爆发,声腔沉得发狠,细眉杏目的柔和面容也阴沉出厉色,眸光利得如剑刃锋芒,原本刻意收敛的阴鸷一时间显露无疑,凶得狠。
      虞笙下看他如此,下意识退了一步,露出些瑟缩之相,“哦……”
      江澄别过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一点一点滑落,埋在沙盘里,但可见露出的指节在沙砾紧攥得发白。
      他没看虞笙,只是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觉得,你哥和魏无羡被我支使出去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是不是?”
      虞笙心说大家各有分工,招凶尸的招凶尸,搞法阵的搞法阵,表哥你掌兵统数家修士,要说少了谁最要紧……那不还是你嘛……
      然而表哥叫她闭嘴,好凶啊,比姑姑还凶,她不敢说话。
      这样静默了好半晌,她才慢腾腾地挪到门口,提起裙子就跑了。

      江澄吼了表妹一句后便不再说话,他双眼虚虚地望着沙盘,却无思索之意。
      良久,他左手握成拳,撑在耳际,中指上的紫电指环死死压着太阳穴,他双目紧闭,又轻又缓地抽了口气。
      房门被猛地推开,“江澄!”
      江澄手上猛地一弹,不由自主地将紫电甩成鞭形,扫在门框上,打出一道焦黑的印子。他抬眼见魏婴正端着个托盘,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知道没打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还是冷着的,讽道:“大呼小叫的,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吓死。”
      魏无羡扯着虞抱节连夜赶回来,先去厨房煎药耽误了些功夫,回来就听虞笙说江澄心情不好,本以为是自己在河间的事传到了这边来,引得他生气,不想迎头被这样骂了一句,一时间倒是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更多些。
      魏无羡细看江澄没脸上惨白一片,额角青筋微微抽动着,心下也有了猜测,试探道:“你不舒服?”
      江澄说:“没有。”
      “听虞四妹妹说你骂她来着,这几天她怎么缠你了?听你说话嗓子都哑了。”魏无羡转眼间又挂了一副笑相,“润喉咙的药茶喝不喝?喝吧!我都给你端来了!”
      江澄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接过托盘上那碗色泽浅淡的药汤,审视几眼,手一转,又放下了,淡淡道:“润喉咙啊?你还不如少惹事,至少让我睡个安稳觉。”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声,急着辩白,“我又惹什么事了?你让我去河间支援我就去了呀,赤锋尊还说恩情他记下了呢!我最近可什么都听你……”
      “你听我的?”江澄抬高声音打断他,“你听我的,你会一个人干翻了温狗,顺手还收拾了聂家的修士?你知不知道那些世家这几天都写了什么信来?明褒暗贬,恨不得指着我鼻子骂云梦江氏敌我不分!”
      “我就伤了十几个,一个没死啊!”魏婴一脸懵逼,脚下无意识地腾挪几步,“聂家的战报怎么写的?”
      “聂家写得还算公允,事实还不差。但赤锋尊亲自写了信来,说你那法器邪门……”江澄顿了顿,抬手按住抽跳的额角,又说,“估计他心里想说你更邪门,让我好好管。别家的信,说聂家修士死了成百上千的都有,明里暗里都没什么好话。”
      魏无羡原挂在脸上的柔软神态悄然褪去,着他行鬼道时常有的阴沉厉色,眼瞳伸出默默泛起一点妖异的红,他静了几息,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鬼笛陈情被他从腰间摸出来,他手指在笛孔处摩挲着,赤红的穗子似被灵力拂动,自行绕于指间,他低低地冷笑道:“好么——温狗全让我杀了,话都让他们说了,真是两不耽误。我看下次也不必支援谁了,我天天在这边刨坟都来不及,哪管得了他们?”
      他说的本是丧气话,颇有些自嘲自伤之意,然落在江澄耳朵里,便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魏无羡你收敛些!”江澄咬了咬牙,还想和他继续分说,“再这样张狂下去,你在仙门的名声就全毁了!现在是战时,尚且如此,之后呢?温狗杀光了,下一个人人喊打的就是你!”
      “谁怕他们?!求援的时候一个个跟孙子似的,帮了忙反倒要被反咬一口!”
      “到底是谁的事做得不够周全,才留以话柄?”
      魏无羡闻言便怒,“那我又是为谁?”他上前一步,陈情穗子直接甩到了江澄襟口,歇斯底里地问,“我他妈的是为谁?!”
      江澄气急败坏,险些一拳揍过去,然而手刚抬到一半,额角又一抽,紫电受惊了似的幻化成鞭,电光扫过,在桌椅上烙下数道焦黑色,激起一片烟尘,分明是失控之态。
      魏无羡一步跨过去,用陈情直接压下了江澄的手腕,生生控住了紫电。
      泛着白亮的黛色电光又闪动几下,继而光泽归于黯淡,化为普通的指环。

      江澄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着,魏无羡晃了晃兄弟的肩膀,试图唤起他的意识,“江澄?”
      “没事。”江澄咬牙回道,“你闭嘴。”
      魏无羡转头去找自己端来的药,万幸没被紫电毁去,只是凉了大半,他直接端起碗怼到江澄唇边,“别说话了,你先喝药。”
      江澄乜他一眼,语带嘲讽,“润喉咙?”
      “算我求你——别嘴硬了行吗?”魏无羡手又前送,直将瓷碗磕到江澄牙关上,“你这人怎么这么倔?”
      江澄真的不说话了,就着魏无羡的手一口干了,继而闭了眼,调息半晌,再睁开眼时,双目终归于一片清明。
      魏无羡问:“你感觉怎么样?舒服点儿了吗?”
      江澄却问:“顾随云好说话吗?”
      魏无羡还是问:“我问你舒服点儿了吗?”
      话不投机,江澄垂下眼睛,将他的手推开。

      江澄此人,生得细眉杏眼,长相酷肖虞夫人,虽有些男生女相的秀气,但身上更多的是直通通的少年意气。遭遇家变后,原有的毛躁褪去,整个人都沉静下来。然而这份“静”却不似蓝忘机那样的冷淡若冰雪,而是某种极沉的阴郁——亦如他此时沉默着,郁气盈面,人如剑名,刻骨三毒。
      江澄缓缓地叹了口气,像是出尽了恶气,面上浮现一片少有的迷茫,甚至带了些许无力的哀色。
      “魏无羡。”他轻声说,“你收敛些吧,哪怕是为了让阿姐少担心。”
      “当初的莲花坞不再,只剩下你我和阿姐。你再这样下去,自己作死了……我未必能有本事给你收尸。”
      “你别说丧气话。”魏无羡闷闷地转开了话头,还竭力扬着调子,作轻松状,“不就是魂魄有点散吗?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再者还有顾家的药呢,很有效果不是吗?”
      “这是小事,我不要紧。”江澄说,起身去看被紫电搅得散乱的沙盘,又轻声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紧。”
      魏无羡默默起身帮他整理沙盘。
      江澄又问:“你那法器怎么回事?”
      魏无羡沉吟片刻,才斟酌道:“那东西叫阴虎符。”

      虎符乃是作号令之用,顾名思义,得此虎符者,持之便可号令尸鬼凶灵,使之听命。
      “以我一人元神操控尸傀和恶灵,总有疲倦之时。之前屠玄武那次,我得了一把阴气极重的铁剑,后来托人锻作了一块铁精,一直没想好用来做什么。那次突然想到这个,就试着取来炼铸,铸成了……这个。”
      说着,魏无羡翻手将护符递过来,一入江澄手,江澄便觉一股寒气顺着手臂爬遍全身,耳畔传似有千万人的绝望嚎哭。他“嘶”了一声,手上一抖,阴虎符便落到了桌上,皱眉道:“好重的怨念。”
      “是,这阴虎符的威力比我预期的更强大,也更可怕。本想用它作辅助,哪知威力竟有压过主人的势头。”魏无羡翻手将阴虎符收回,又说,“而且,这个东西……不认主。”
      江澄抬起头来,沉声道:“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得到了它,不管这个人是谁,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在谁手上,它便为谁所用。是不是?”
      魏无羡犹豫一瞬,还是点点头。
      江澄气得推他一把,“你作死啊!”
      魏无羡扯了张椅子坐下,默默抱头想了会儿,才道:“也没事。本就是个图省事用的法器,既然控制不住,我就不再用了。”
      江澄却说:“你不用,他们也已经知道了,以后定是个大麻烦,还是早些毁了吧。”
      “毁就算了吧——战事变数多,不过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再说这东西毁去也不容易。”魏无羡看江澄还要开口再劝,又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大不了,我自叛出云梦,他们要为难都冲我来,不牵扯江家。”
      “你这话跟阿姐说去。”江澄瞪着他,“你要出江家,看我不先宰了你。”
      魏无羡忙缩了脑袋,“我就说说罢了。”
      “你这个人,是从来都不知道怕的,行事全凭好恶,自己冲出去就什么都不顾了……你给我招惹多少乱子了?”江澄责备他的语气难得这样平静,连目光都无波澜,却比盛怒更有力量些,“魏婴,你究竟明不明白?你的命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
      “你、我——我们身上都担着命!我们要替死了的人报仇,报完了仇还要替他们好好活——魏无羡,你明白不明白?”江澄抬手按于胸口,一字一顿道,“我爹、我娘、莲花坞的师兄师弟、还有……”
      少年的目光落在三毒剑上,蹙起的眉头渐渐展平,肃然目光渐渐酝酿成哀色,他默了良久,最终只是轻声道,“你惜命吧。”

      魏婴目光也和他一齐垂了下去,却是落到自己的陈情上,他神色恍惚,手上习惯性地转动,却似手滑,将鬼笛转到了地上,陈情“咕噜咕噜”地一直滚到江澄脚下去,魏无羡仍如不觉,只望着空手发怔。
      江澄被落笛声响惊到,没好气地蹲下来去捡拾陈情,然而他一伸出手,鬼笛却滚远了一点,他再上前一寸,鬼笛又滚远了一尺。
      江澄神色更沉,出手如电,飞快地将来不及滚动的笛子一把抄起,入手只觉温热平滑,察觉不到丝毫鬼道法器的阴气和怨念,以灵力探入,竟然触及到隐约的灵识波动——这只笛子是魏长泽留下的旧物,魏婴自小带在身边,乃平常墨竹所制,绝非特制的灵器,也不知怎么,魏婴修鬼道后,便成了极厉害的法器……
      江澄还待探查,陈情的穗子忽然高扬而起,“啪”地抽在他手背上,鞭了好几道红痕出来,像是分外厌恶被他握住一样。
      魏无羡这才回过神来,见状却无语,只是讪讪地伸手来接,“给我吧。”
      江澄忍着疼将陈情还给魏无羡,淡淡讽刺道:“法器随主,你对我的怨念还挺深。”
      “不是……不是我啊。”魏无羡急忙摇头,摊开手示意自己方才绝对没有做什么小动作,想证明自己的无辜,“我怎么会对你有怨,这是……你之前是不是摔过它,才让它这么烦你?”
      江澄翻了个白眼,不听他的鬼话,拂袖起身,径自推门出去了。
      而魏婴在屋里,满脸纠结地拉扯着长笛的红穗,自言自语道:“兄弟啊,能不能卖我个面子,您别跟江澄过不去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一边说着,他忍不住将笛身敲在桌上,幽怨地说:“行不行……”
      殷红长穗猛地抽到了他脸上。

      稍后,魏无羡一边揉着脸,一边委屈巴巴地追出来。他寻思着找什么借口将陈情的毛病圆过去,只想出个去厨房找些汤水吃食当宵夜的法子,兄弟俩吃吃喝喝就糊弄过去了,却听中庭有人声。
      魏婴寻声找去,见江澄站在自己这边的回廊口,在和什么人说话,魏无羡脚步一动,才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样貌。
      ——只见中庭满地月华,流泻如水,负琴佩剑的白衣仙君立于中庭,他一副冰雕玉琢般的好相貌,合着白衣更添霜雪色,额上云纹抹额束得规规矩矩,腰间淡黄的剑穗与飘带一齐随风摇曳,亦如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来。
      “忘机兄?”魏无羡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在这儿?”
      蓝忘机此前也没说要来,何况此时江东战事正急,他怎么会突然到岭南?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那一瞬间,他面上神情复杂,在皎白月光下变得清晰,眼中似有火星烧灼,似有千言万语可说——转瞬间,又悄然敛作平和冷淡。
      “听闻你在河间失控,特来查证。”他别开目光,竟话不多说,转身就要走,“既然无事,我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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