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问东风》連暝

13、回十二 往事不可追

　　“冷洲？你怎的到了江南？帆航兄不是尚在泰州？”

　　声音是从边上一只官船上传来的。一人掀着帘子看过来，三十多岁的模样，显然是刚刚起床，尚未梳洗。
　　拾柒瞅着那人像是个当官的，听他口气似是和秦怜官甚为熟稔，那位“帆航兄”却又不知是何人，暗自疑惑着。
　　秦怜官身子僵了僵，挂上客气而疏离的笑容，深深一揖：“许大人，久见了。现今草民与洛大人已无任何瓜葛，不清楚洛大人的动向，也请大人莫再向草民提起他。”
　　虽然态度应对不同，拾柒却觉出秦怜官现在的情绪，正如那日自己提起那位状元爷时一般。心下暗暗有了计较，这位“洛大人”“帆航兄”，想必便是传言中的状元爷了。
　　许大人已从舱中走了出来，听到秦怜官的言辞，怔了怔，有些明白过来，无奈地笑笑：“不提也罢。只是冷洲，当年在京中，吾等一干少年才俊日日游赏共饮，何曾分过彼此。你现在又何苦对我这般客气生分。”
　　秦怜官并未直起身，仍是谦恭地揖着答言：“当日俱是年少轻狂。而今诸位大人列身朝堂，我也脱了乐籍，只是一介草民，自是今时不同以往了。”
　　这番话其实说得很没情面，那位许大人却也不以为忤，只苦笑着摇摇头：“冷洲始终是这样的性子。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可恨我赶着回京覆命，无暇多叙。若冷舟哪时去京，只望莫要这般疏远，千万来访一访老朋友。”
　　秦怜官这才站直，真心笑了笑：“许大人若真有意一叙，他日有缘来杭，也不妨到城西武林水边寻草民。”
　　许大人高兴地迭声应了，拱手作别。两船一往南一往北，很快驶得远了。

　　秦怜官和拾柒没回舱中闷着，坐在船舷上吹风看景。拾柒一直没说话，暗暗思忖要不要问问那位许大人的事，又怕触了秦怜官的隐痛。
　　他心思却瞒不过秦怜官。暗叹口气，秦怜官主动开口：“那位许大人，是以前在京中结交的友人之一。”
　　“他是京官？倒没什么官架子。”拾柒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哈，当年一班少年士子中，许泳思便是以平易近人为称。”秦怜官微笑着回忆，“那班士子皆非凡品，十来人风雅之交，俱是名家之后，标格风致鹤立京畿。难得的是对我们这些小旦也肯平辈论交，以友相待。”
　　拾柒点了点头：“像这样的人做官，肯定是好官。”
　　“那倒未必。”秦怜官摇摇头，“那时少年心性，只知聚在一起吟风弄月，诗酒相娱，确是才情风雅无双；但这与为官之道却大相径庭。中了举，做了官，渐渐也就再无那般风花雪月的心思，甚至性情变得也会大不相同。”
　　拾柒觉出秦怜官的心情，暗想他此时虽在谈“那班”士子，其实应是在感叹那位状元爷。状元爷想必是一众少年士子中的佼佼者，才能得了秦怜官的青眼。
　　“难得这位许大人还留着少年时的脾性。但看他今日公务缠身风霜奔波，有岂是那时花下酒前所料想得到。”
　　秦怜官所言所感，拾柒并不能理解。那样的花花世界、浮华流光，与他的生活相距太远。但他明白，秦怜官因着某种今昔变化而伤怀了。
　　于是拾柒并不去勉强自己消化种种不明白的人事，只是轻捏了捏秦怜官的手掌，就像以前自己不开心时肆师兄安慰自己的动作。
　　“过去的事多想也没好处。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的。”
　　这原是秦怜官开导他的话。他也不知要怎么宽慰人，只想起了这句话，便说了出来。
　　秦怜官没想到被自己说过的话反过来开导了，想想和拾柒之间这样的情况也非第一次，算是被“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了，反而笑了起来，反握住拾柒的手。

　　一路无话。回到杭州，诸事倒也顺利。
　　当日走得匆忙，屋门只是随意合上，好在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什，不招偷儿。秦怜官打量与走时一般无二的屋子，脸没来得及整理的被褥都还是原样儿乱堆在床上，忍不住打趣拾柒：“会挑这种穷酸所在下手的，果然只有缺心眼的偷儿。”
　　拾柒不以为意：“幸好我没真的成了偷儿。”
　　街坊邻居发现跟着“小师妹”失踪好几日的这两位传奇人物回来，纷纷好奇地来问西问东，秦怜官只卖着关子说，会在说书时详述这段经历，还望各位捧场。
　　第二日两人去青藤茶馆向老板道歉，只说偶遇个行踪飘忽的江湖郎中，跟着去了山里医腿，走得匆忙未及前来告假，这几日的违约金请从之后的薪酬中扣掉云云。
　　青藤的老板有些怒气，却也留他们继续说书。秦怜官从“小师妹”出发，又编了套活灵活现的评话来哄人，加上他腿脚灵便了，说到精彩处还做些戏里的做派来摹状，听众竟比前还要多。收益增了，老板便也喜笑颜开，待他们更为和善。
　　秦怜官现下已不需照料了，拾柒却也不再提要拆伙的话。闲下来他会做些竹器，手艺越发好了起来。秦怜官和顾神仙研究机巧颇有心得，琢磨了些新奇物件的图纸交予拾柒去做，竟也卖得不错。

　　日子顺顺当当地过了下来。秦怜官和拾柒都是没什么野心的人，能这样过得稳定已是心满意足。
　　天气渐寒。两人都裹上了新棉衣，屋里添置了炭火盆。这一日从青藤收工后，甚至去吃了热腾腾的羊肉炉，将近亥时才说笑着回到住处，却见一人候在门外，抱着个包袱，冷得跺脚呵手，显然已等了许久。
　　秦怜官认得他，正是小侯爷南府里的管家李林北，不禁皱了皱眉，不知这小侯爷又要玩什么花样。
　　李管家见他回来，几步迎上前，将手中包裹递上：“秦公子，这是侯爷还您的银子。现钱和银票都原封未动。”月下，竟是满面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