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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晴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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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曼妙地融进冬夜的寒雾里,难以言喻地,祝余心里溢满了某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无论是谁,把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他觉得轻松又快活。
他静默地凝望着不远处的梁阁,梁阁仍然那样端直地站着,穿着校服,单手握着公路车的横杆,在冬夜里站久了沾了满身簌簌的寒气,眼神没有内容,看不出是冷漠,还是厌恶,抑或是愤怒,只觉得亮得惊人,像燃着簇炽盛的火。
祝余现在也无意去探寻这些,抬起两指之间的烟,可几乎只眨眼的工夫,他刚把烟含进嘴里,就被抽走了,取而代之地,另一根柔软的东西戳进了他嘴里。
祝余的眼睫仓皇地扑棱几下,是一支草莓味的奶酪棒。
他失神地仰起头,看见梁阁掐着烟,把被他抿湿的那截黄色烟尾纳进了嘴里。
梁阁抽烟的样子和他很不一样,和梁阁平时的模样也不一样,他肃着脸,眼神空淡,吸烟时会蹙起眉,显得悍戾而匪气,简直像个兵痞。
他看着梁阁皱眉吸了一口,烟头橙红的火光乍起,梁阁侧过脸,吐出的烟雾擦着祝余的耳畔拂过去。
祝余几乎不敢动。
梁阁握着他的手,在夜里站得太久,手心冰凉而干燥,像牵着女孩子进舞池。
梁阁说,“走,跟我走。”
什么?去哪里?
他神志尚还恍惚,就被梁阁牵着跑起来,按在了公路车的座垫上。梁阁站在他前面,腾空踩着脚踏,上身前倾,公路车像箭一样飞出去的那一霎那,祝余惯性地往后倒了一下。
还可以这样载人?
祝余的脚没处落,两条腿随着前行虚虚地晃荡,出公园里经过一个垃圾桶,他瞅见梁阁精准地将烟蒂弹了进去。
他不知道梁阁往哪个方向骑,他也没有问,他含着奶酪棒不言不语地坐着,无所适从。
深夜的朔风更加刺骨,拂过面颊时,生冷得就像钢刀在剐脸颊的肉。祝余却也不缩脖子,他闭上眼睛抬起脸来,畅快地任寒风在脸上呼啸。
他想,冬天真冷啊,真想贷一些春天。
他正想着,车子猛然往旁边一偏,祝余不妨神跟着一倒,惊骇之下,来不及反应就攥住了梁阁的侧腰。
惊魂未定,就听到了梁阁的解释,“不是故意的。”咳了一声,“站起来就忍不住摇车。”
摇车是骑行中一种常见的加速方式,即站立骑行的同时,握着车把让车有规律地左右摆动。
祝余没有说话,等到确信车子再次平稳行进了,才松开手,结果车蓦地又一摇摆,他心都跟着一歪,仓促间又把梁阁攥住了。
梁阁直接应了,“故意的。”又恶劣地说,“抱紧我,不然我还摇。”
祝余真想打他一拳,终究还是没有再把手收回来,就那么虚虚地搂住了他。他看着沿途,空旷的街道,城市的夜风,停在路边的汽车,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一在视野里匆匆掠过。
偶尔会路过繁华的街道,打扮新潮的男女,还未歇业的店面,闪烁的霓虹,有人看到他们,会惊讶地睁大眼睛。
祝余矛盾地羞赧又傲气,这确实是很新奇的载人方式,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一个坐在座垫上,另一个在前面腾空踩着车,风吹动额前的头发,都青春又漂亮。
祝余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祝余。
车已经离开了祝余熟悉的那几个街区,一直到祝余吃完了那根奶酪棒,周围几乎没有行人了,他感觉眼前有灼人的白光。
是长长的一条路,两侧的绿化树上挂满了景观灯带,路上空空寂寂没有人,祝余以前见过很多,只觉得晃眼又残害树木。
但他今天真正进入其间,可能是心境原因,竟觉得心下怦然。树上缀满了玉白的小灯球,圆润可爱,眼睛半阖时只依稀见温暖朦胧的光斑,像一颗颗小行星。四周很亮,却也没有亮似白昼,仍然带着夜的曼妙,梦幻又烂漫。
他攥着梁阁腰侧,后仰着抬头,随着车往前行驶,只觉得是一条斑斓的星河,在眼前流淌而过,梦一样。
他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喃喃地仿佛呓语,“好漂亮,好像银河。”
“祝满满舰长。”他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少年颀长的背影,说不出的端肃意气,“领航员梁阁请求带你穿越银河。”
他眼底忽而干涩,喉头震颤,千言万语仿佛齐齐涌上牙关,嘴唇动了几动,“好。”
梁阁骑行的速度渐渐缓了,祝余却没有再仰起头看树和灯,他悄悄往前倾了一些。他闻到梁阁身上的气息,一如既往的清冽干净,明明是带着冷意的味道,嗅进胸腔却又热意勃发,冷热交杂,像春天。
他无以名状地陶醉起来,冬夜还是冷,可梁阁站在前面,他就觉得再惨切的寒意通过梁阁拂过来,都成了春日柔风。
所有躁乱与烦闷通通消弭。
他在这种无边的惬意中听到梁阁说,低而清晰,“对不起,是我没有教好。”
他在说考试。
祝余心窝好像被狠狠戳了一下,顿时酸胀又委屈,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对,都怪你没有教好!是你没有认真教我,还有方老师,老是出那么难的题,根本没有讲过,我不会做!”
他好像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正好四下无人,声音索性大起来,“我哪里不努力?还想要我怎样努力,我不想考好吗?我好烦!”
“我不想读书了!我不要努力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下次一定考前十,操!”
他骂完才发现自己说了脏话。
等他颠三倒四地吼完,路也到了尽头,四周黯淡下来,祝余的忿然也消了个干净。
梁阁下了车,回过身问他,气息有微微的不稳,“好了吗?”
祝余看见有汗顺着他眉梢往下落,脸上带着些运动后的红晕,心里五味杂陈,点了下头。
梁阁又问,“回家吗?”
祝余真的不想回去,他喘不过气,“不回去。”
“哦。”梁阁点点头,抬起眼看他,“那我们去开房吧。”
祝余站在高档堂皇的酒店大厅,这里看起来昂贵得让他觉得局促。
深夜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一个甚至还背着书包,出现在酒店,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吧。
他没有等多久,梁阁就拿着房卡走了过来,“没有套房了。”
祝余都没听懂,“未成年人可以开房吗?”
而且他甚至没带身份证。
梁阁只说,“开了,走吧。”
大堂经理把他们送进了电梯,祝余本打算在电梯里问他些话,结果电梯里竟然有个专门按楼层电梯的人,只好又噤了声,安安份份站着。
梁阁似乎有些倦了,背着书包懒散地倚着电梯箱壁,直到进了房间,梁阁还没问他,他倒先发制人问了梁阁,“你怎么会抽烟?”
“去我爸那,他们给的。”
“你爸给的?”
梁阁摇头,“那些当兵的,他们抽,也给我发一根。”
梁阁跟着抽过几次,不喜欢,不如吃冰棍。
梁阁说,“你不要抽了。”
祝余不服气地暗忖,你自己都会抽,还管我。
就听梁阁说,“长不高。”
祝余顿时泄气又憋屈,他其实也很少抽,之前去找何进归修改征文时闻到他嘴里那股烟臭,他就想着再也不要抽烟了。只是有时实在太烦了,烦得心里全是火星,又无处排遣,他就会抽烟。
等到梁阁进浴室洗澡了,祝余才后知后觉地打量这个房间,很宽敞奢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他站在落地窗前还能看见窗外绚烂的江景。
梁阁洗完澡出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这个房间绝技价格不菲,祝余不好意思再吃东西了,“不用了,我想早点睡觉。”
已经快一点了,等祝余从浴室出来,他们就关灯睡下了。
房间只有一张床,但房是梁阁开的,他也不好说想加床或换房,他今天已经折腾梁阁太多了,所幸床很大,他们分睡在床的两端。
祝余没有睡着,但他一直闭着眼睛,呼吸也平静而安稳,酒店隔音很好,静谧舒心,梁阁背对他睡着,似乎已经入眠了。
酒店的床柔软舒适,室内温度和湿气都很宜人,但祝余就是睡不着。
他想起他妈,他以前觉得他妈很爱他,纵然是排在他爸的后面,也是很宝贝很喜爱的。可他爸走后,他在他妈眼里渐渐成了他爸的一个影子。
他爸刚去世的时候,他还自我安慰——每少一个爱我的人,我就更爱自己一点点。
可他现在觉得不够了,他爸太爱他,他爸一走竟然把他妈给他的爱也一并带走了,那谁来爱我?
他觉得冷。
身边的梁阁突然动了,祝余即刻警觉起来,果然梁阁的气息慢慢地朝他过来了,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梁阁喉头滚动的声音。
但他没有动,他还想,梁阁今天为他这样累,亲一下就亲一下,也不算什么。
气息在一点点逼近,温热而颤栗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梁阁的唇似乎近在咫尺,他都能感觉到梁阁的嘴唇和自己的只离分毫,他竭力控制睫毛不要颤动。
可他听见梁阁“啧”了一声,烦躁地翻身睡回去了。
他心里梁阁亲友立场登时上线了,怎么回事?这都不亲?你是笨蛋吗,兄弟?
他正这么胡乱地腹诽着,梁阁的气息却再次压了过来,这次没有犹豫,祝余只感觉两瓣柔软的东西湿润地落在他脸颊,克制地一触即退。
“最喜欢你。”
又睡回去了。
祝余只觉得自己的脸从那个唇印开始轰然烧了起来,并瞬间袭向全身,剧烈的心跳引得血液疯狂奔涌,夜晚太静,身下的床垫仿佛都被心跳震得咚咚直响。他口干舌燥,生怕被梁阁听到,热到身体都隐隐颤抖,要沁出汗来。
可他一直没有动,装作在睡梦中一无所知,又过了很久,梁阁应该已经真正入睡了,无意识地翻过身来,正对着他。
祝余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明明用的是酒店的沐浴露,穿的也是浴袍,却还是那个清冽却温暖,仿佛春天的气息。
他悄悄凑过去,放纵地将额头抵到梁阁的肩膀,整个鼻腔盈满了梁阁的气息。
他闭着眼,却看到了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