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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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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将死之人。
面前是朔朔黄沙,云凝滞成厚厚的数层,铁锅似的扣在黄沙上,天地边界模糊难辨。
我牵着瘦弱的驴子,在这茫茫乎乎的荒凉里,平静极了。
月余前,我在前往书馆的路上咳出了血,我悚然一惊,折返了路,往长安街的另一头走去,终点是医馆。
大夫按了我的脉,扒开看了我的双眼,检查了唇舌,最后摇了摇头,捋了把胡子,得出结论。
——你郁结于心,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我怔住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句话。
大夫叹了口气,悲悯也无情,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对人世还有什么留恋,还想做些什么,就去做了吧。
我动了动唇,终于说出话来……几个月,是几个月?
大夫说,说不准,可能七八个月,可能三两个月。
大夫说,留下五十文的诊金,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后面还有很多病人,大夫不想让我阻拦他做生意。
我要死了,可大夫还要活。我交了诊金,离开的时候努力挺直腰背,仿佛我跟他人无异,仿佛我还能活好多年。
我走在长街上,周边熙熙攘攘,人声沸腾,可这世间的热闹,似乎再也与我无关。
我回到家中,看见隔壁人家的流苏叶探了过来,在三月的暖风中拂弄屋瓦。
家里只有我一人,我无法与旁人说这个消息,和我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我应该早就预料到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已经不太爱惜这条性命了,死有何惧?可终归,求生之欲还是让我感到难过,我虽不想这样活着,却也不想这样死去。
但在这世间,只我伶仃一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个愿望。
我在江南出生,在江南长大。在死之前,我想去塞北,想去看眼大漠孤烟,平沙无垠。
待我快要死去的时候,也不必麻烦别人。往大漠里一躺,黄沙便会卷埋我的身体,为我立下无名冢。如此,甚好。
所以,我买了一头驴子,一个月来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大瑜边陲外的月牙城。
说是城,其实月牙城没有城门,也没有具体的边界。有人在此处定居,游走在沙漠与绿洲的边缘,形成大大小小的聚落,久而久之,人们就把此地称为“月牙城”。
月牙城无人管辖,因为荒凉,所以没有君王想要抢夺这片土地。定居在此处的人与南北互通,来获取足以生存下去的物资。
我在渺渺枯沙中站了一会,便牵着驴子,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我命不久矣,但我还不想那么快死去,我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好。
暮色渐渐落下,像铁块那样砸进了我的眼里,在光芒彻底熄灭的刹那,我望见了远处的楼屋。
我感到十分疲累,但我知道,驴子也同样疲累。所以我依旧只是牵着它,往楼屋方向跋涉。
点点暖光从高垂着的灯笼处散出,我走近了些,闻见了炊烟、蜜汁和烤肉的味道,那是让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我加快了脚步,来到了客栈门口。一名唇薄齿细的少年走了出来,替我牵走了驴子的缰绳,带到后院去喂食。我走进客栈,发现此处面积不大,一楼疏落排着几张桌子,有两桌客人在吃饭。柜台边立着一位姑娘,正低着头写些什么。我收回目光,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
柜台旁的姑娘很快走了过来,问:“吃点什么?”
我说:“来两道招牌菜。”
姑娘微微一笑,眉眼弯起来,与这座城池名相得益彰。
“好嘞。”她说话有种与江南女子不同的利落感,像山上的野笋那样爽脆。
我看她往厨房走去,步伐不小,高马尾在脑后一荡一荡,潇洒极了。
我等了没多久,一道蜜汁烤羊腿和一道炒馕就上来了,香气腾腾的,只闻着味道,便抚慰了我的辘辘饥肠。
姑娘说:“客官请慢用。”
我说:“多谢姑娘。”
蜜汁烤羊腿的味道极好,甜而不腻,酥而不烂;炒馕同样出色,咬下去的时候,面团仿佛在嘴里化开,绽出香浓的滋味。毫不夸张,这是我上路一个多月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终于来到了我向往的地方,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万事俱备,只待阎王出现的那一天。
我将两道菜吃得干干净净,帮我牵驴子的少年回到了客栈内堂,帮我收走了桌上的碗碟,问:“客官还需要添菜吗?”
肚子顶着布料,我吃得极撑,自然说不必了。
少年点点头,将碗碟拿进厨房了。另外两桌客人也走了,暂时没有新的客人进来,客栈霎时变得更加冷清。
此地确实荒凉,我慢慢地抿着茶水,观察着四周,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除了姑娘和少年,并没有见到别人。
我起身来到柜台边,要了一间上房,然后付了银两,便往楼上走去。
二楼与一楼的布置相似,也疏疏落落摆了几张桌子。我寻到客房,推开房门,房间整洁干净,只有一床一桌和几张矮凳,没有多余的装饰。我站在窗边,看见外头一轮皎洁明月,我虽然疲倦,但毫无困意,也想不到打发时间的事情,于是只望着窗外发呆。
打发时间,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荒唐。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居然还想着怎么打发时间,可是,我确实没什么想做的。
不知过了多久,呼呼风声拍打窗棂,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还是无法入睡。
我叹了口气,起身套上外衣,摸到床头的笛子,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一楼无人,我推开了客栈的大门,往外走了几十步,在一块平坦大石上坐了下来。
笛子放在唇边,无需思考,手指按动,一阵笛声幽幽飘出,荡进了无形的夜里。
我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记忆都像河水,潺潺往下流,洗涤我的爱恨嗔痴,使它们褪色,使它们模糊,使它们无足轻重。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放下了笛子,转头看去,是那客栈的姑娘。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
姑娘在我旁边坐下,隔着一肩的距离,点头道:“对,你吵醒我了。”
我怔了怔,还是只能说:“抱歉。”
“这也不能怪你,你走得已经够远了,寻常人听不见你的笛声。但是我的耳力很好,所以我听到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复,只能干巴巴地重复她的话:“你的耳力很好?”
“嗯,因为我是习武之人,比常人更为耳聪目明。”姑娘打量着我,“你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吹笛子?”
“我睡不着。”
“因为烦闷?”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虚渺。”
姑娘笑了笑,话锋一转:“我叫阿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冯崖。”说完自己的名字后,我搜肠刮肚,也寻了个问题问阿璇,“那个少年是你请来的帮手吗?”
阿璇说:“他是我的弟弟,叫阿风,我们姐弟一起经营这家客栈。”
姐弟一起,那父母何在?我不敢猜,更不敢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咽下,自己消化。
阿璇问:“你为何会来到月牙城?”
我说:“因为我是江南人,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塞北风光。我……”
我想在死前,去见一下不同的风景。可后一句,我吞回了腹中,我不想宣扬自己将死的事情,我不想阿璇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可阿璇是个直爽的姑娘,她问:“你什么?”
我只好撒了个小谎:“我刚好得空,便来见一见。”
阿璇说,她跟我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南,也很向往江南的风光。
我说:“等你空闲的时候,也可以去一趟江南。”
可阿璇说,她不能离开月牙城。
我表示不解。
阿璇说:“我要照顾阿风,阿风身有顽疾,不能出远门。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十岁。”
我垂下眼眸,思索着是否应该将我的事情说出来,我想安慰阿璇。可我不确定,将自身的悲惨尽数吐出,会让阿璇感到安慰,还是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阿璇见我不语,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我和阿风早已接受这件事情。他现在才十五岁,还有十多年的好日子呢,我们一直经营着这家客栈,看日升日落,看人来人往,生活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对了,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我想在这里,住到我死的那日,可我不确定我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我含糊道:“几个月吧。”
“这么久?”阿璇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笑道:“在江南待了二十余年,在塞北待几个月,也不算长久吧。”
阿璇又问:“你在塞北,除了看风景,还打算做什么呢?”
我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做的吗?”
阿璇想了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干活,我们可以不收你的饭钱。”
“当然可以,只要你和阿风不嫌弃我笨手笨脚。”
阿璇摆摆手,毫不在意:“刚开始的时候,谁不是笨手笨脚的?那就说好了,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们一起干活。”
我说好。
阿璇问:“你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我说:“是江南的春日行。”
“我觉得很好听,你可以再吹一遍吗?”
我说可以。我将笛子放回唇边,月亮笼罩着整片沙漠,黄沙泛出粼粼银光,笛声也飘到了月光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哀思。我望着认真听笛声的阿璇,看见了她眼里的一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