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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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夫妇，本偏寨乱匪，浮萍之人，踽踽于世，蜉蝣而已，承蒙天恩，感召日月，一朝得幸，遇真龙垂青，得以俯首称臣。
因逢圣主，沐浴恩德，罪臣夫妇得以借风顺雨，造化逞能，故数年来舍命疆场，血筑城墙，交际亡徒，九死一生，既取微薄功绩，不敢骄狂，一心一意，甘为圣主驱策，便如此，尤惧不能报圣主知遇之恩……至天下大定，圣朝清化，万民安居，论功行赏，蒙圣主不嫌，罪臣亦忝列其中，略显薄名，更有富贵荣宠，锦绣繁华，煊赫家族，泽被皇恩。
此浩荡恩典，罪臣二人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而今时移事易，气象变幻，庙堂之事，非臣妇能言，臣妇亦不敢言。只此血书，秉烛夜笔，强忍泣泪，聊表肺腑……今夫君陈情殿前，剖肝裂胆，以死明志，臣妇亦不能苟活，愿随夫而去，了却孽缘，成全我夫君忠义。
如此，血溅宝殿，亦已有罪，我等虽死犹不足惜，唯盼圣主垂怜，顾念旧情，从宽发落我儿，便是……”
“便是什么？”
“便是罪臣夫妇在地下的安宁了……”
空荡荡的大殿忽地一静。
诸宫人齐齐垂首，伏地而跪。
半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疲惫倦怠的声音自巍巍高座飘荡而下，却厚重低沉至极，压迫得众人连呼吸都不敢。
“走了……走了……”他颤巍巍地站了身，嘴里不住叹息着。
“一个接着一个，都走了……”
欢歌痛饮似乎都还在昨日，许多人也在昨日。可锣钹大嗓再吵不起来了，放肆狂笑也不会有了，曾那样敬他、爱他的人，也一个连着一个含恨离开了。爱摆弄文墨的人，不会再请他喝茶赏贴了，没规矩的那个，也不会再邀他并肩骑马了……
走了，都走了。
第一次，他觉得这世界太安静，安静得他想休息。
可若他睡了，便再不要醒来。
身躯不知何时变得迟缓起来，他乏力地迈着步子，全身被抽空一般，慢吞吞的，像旧墙上剥落的泛黄墙皮，一层一层地虚浮无依地落下陛阶。
“走了……走了……”
步子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阶去，诸人忙争上前服侍，又皆被他的眼神所震慑，不敢再轻举妄动。
宫人们住步垂首，屏息凝神，皆缩紧了脖子，生怕他悲恸过度，一个顺手指向自己，念叨出一句“陪他殉葬”来。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了他们。
正值壮年，血性未泯，却华发早生，眉目沧桑，他仿佛一霎间便苍老尽了终生。最终，他抬起手，退散左右，扶住身旁冷冰冰的蟠龙鎏金柱。
宫人们齐舒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款款退下。
偌大殿内，他独留。
殿门还未来得及关上，罅隙现微光，他眯眼望着远处，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朔风蛰人，扑卷进殿，将他片刻的失神愁绪带走，吹落在再也无人问津的瓦房檐角。
“来世……”
来世，又能怎样呢？
他从不相信来世。
他缓缓阖住了眼，止住神思。
他从不肯为无法挽回的事多费气力。
“开门。”
一道沉缓有力的女声，自外面漫天雪景里传来。
殿门“嘎吱”一声又打开，好似黑洞洞的墓穴骤然豁开一条缝，天光明亮处，映进一位南国宫装的女子。
他闻声回头，慢慢放下手，端正站好了，朝她自嘲一笑。
她蔑他一眼，端立在殿门外，不进，也不走。
冰天雪地里，青丝微拂，宫绦飘曳，一袭暗蓝刺凤绣凰的衣裳精致华贵，一任怒雪翻飞。她站在那儿，琉璃镜似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她的面容，冷艳迷离，恍若万千斑斓蝴蝶在蛊惑妖舞。
他瞧她一眼，背转过身，朝她扬了扬手：
“回吧。”
“你这副模样，怪比死人还可怜的。”
“怎么，”他攥着拳心，低头凑近唇边笑咳了声，道：“是我不好了，倒教你心软了。”
“心软？”她细细回味着这话，倏地一哂，“你又在和我讲什么笑话。”
“你是来看朕热闹的。”
“我是来吃茶的。”
他笑着摇头，询道：“可听见她说什么了？”
“怨气难掩，她死不瞑目呢。”
他无言。
“她终究还是识大体的，没教她父亲与你为难。”她道：“周姑娘是世间少有的性情女子，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她。”
“那你呢，”他忽地回头望她，“你又是怎样看我的？”
“我怎样看你，重要么？”她扯了扯唇角，似笑实悲，“这一路走来，婴妇无辜，匹夫皆罪，万骨成枯，血浸浮屠，天命你都不放在眼里，三千世界，皆由着你去颠倒乾坤。成王，成皇，如今你夙愿已偿，君临天下，还用得着在乎旁人如何？”
“咏城，” 掌心淌着殷红的暖流，他低头凝了一眼，微蹙起眉头，道：“你分明懂。”
“我不懂。”
他掀起眼皮，眸底目光深邃如炬，定定地、沉默地望着她。
“莫把我当身边人，也莫教我心软。”她神像一般端立在殿门，开口便是冰锋冷刃：“你我二人，宿命皆囚，今生余生，唯剩旧仇新恨，不死不休。”
他沉默良久，见她岿然不改面色，便移开视线，攥起掌心，负手而立，眺望着她身后远处的宫殿楼檐角，语气平缓温和：
“好，那便不死不休罢。”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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