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修改版）》浅晗兮袭

2、沉舟畔千帆，病树前头万木春

　　春日晨阳之下，沉静已久的端木王府似也沾染上春意，耷拉的眼睛缓慢睁开，整个王府于突生的烟火气息中慢慢苏醒。

　　——“杏姐姐。”

　　杏顺着游廊绕湖走来，身后一种侍者手捧皂物，冷不丁却被叫住了。

　　那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杏转过头去，果然见着那男孩子略微拘束立在一簇杜鹃花边，冲她笑。那笑容虽然尴尬，倒比这丛杜鹃更明艳些。

　　杏停下脚步，向后摆摆手意示女侍先行。

　　把杏唤下的男孩低着头站在一边，待身畔裙脚衣袖翩翩掠走后，才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巴巴的看着杏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游廊旁，朝着他和气的微笑道：“唬我一跳，还以为是谁呢。你家梅容公子近日可好？”

　　“好，……不不，不好……”

　　杏见男孩垂着手，前言不搭后语的惶恐模样，温和唤道：“绫子，不去伺候好你公子，跑来吓唬我干嘛呢。”

　　嘴里问他缘由，可心中早清楚得更明镜似的。
　　失足落湖正值局面动荡，天下变动，人人不安。王女苏醒，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召见侍宠公子。若是坏了兴致倒罢，更有传言说：“其实魂灵已去，此刻只是躯壳。“这等混账话，杏听了自然是要彻底收拾，前段日子已经大半仆从清理，这次又借机裁了不少人。
　　只是传言如火如荼，悠悠之口难赌，王府上下忐忑不安。此时他们等候不住了，也是意料之中。

　　有些话得闷在心，面上不能显露分毫，“嘿，几日不见变哑巴了？怎么来了也不说话。——绫子，梅容公子还好吧？”

　　绫子深呼吸，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杏姐姐，好久都没见到您，绫子有点慌，您别介意。”微微扭捏一番，脸上也是笑盈盈，仿佛周身飞过一抹赤色的红霞。

　　杏索性坐了下来，听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杏、杏姐姐，公子，公子没什么大不好的，就是整天的饭也不吃，动也懒得动，晚上翻来覆去的，我住在外间，也能听着那叹气声。”绫子话语磨磨蹭蹭，语意又断，几句话，手就已经紧张得把衣角捏成了一团。

　　杏点点头，没说什么。

　　“杏姐姐，您也知道，王女身体没好转，公子也不安生。”

　　“噢，可是愁病了？你是个细致人，记得去请流风医师来为梅容公子号号脉，你也别这么担心。再说公子本身就是极好的医师，医病之人怎么会注意不好自己身体呢。”杏客套的答话，脑海里回想起梅容模样，手指轻敲。

　　“杏姐姐……”绫子见杏面露不豫之色，心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又几步磨了上来缓缓问道：“姐姐……敢问，王女身子，可是大好了？”

　　呵，杏勾起嘴角，却不吱声。

　　“姐姐，好姐姐，求求您，您就告诉我吧，整个王府都忧心忡忡的，说是王女烧坏了脑子，什么都记不清楚，不认识任何人甚至记不得自己了……”

　　绫子断断续续的语尾消失在杏略带冷凝笑意的眼角边，他也知道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像这种话当着王府管事说出不是自讨苦吃么？可是今天要是再不弄清楚，恐怕……

　　绫子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回想起自己公子冷凝的面容，越加害怕起来——“好姐姐……”他低低唤道。

　　“王女现在要沐浴，我也不敢耽误，要不，”杏顿了顿，“要不你当面去看个究竟？”杏话语刚落，就见绫子突然煞白了脸，她继续道，“我们做下人最好还是不要嘀嘀咕咕，王女的心思可是我们能揣测的？”

　　绫子那个是字仿佛被卡在喉咙间。

　　“回去替我问候梅容公子，就说：王女身子有所好转，此时更需修养。陛下已下过旨意，免去了王女一切繁杂礼仪，陛下尚且怜惜王女，身为王府内眷必定更以王女健康为重。”杏最后话说的重，她正要走，想了想又返身对着一脸惶恐的绫子补充道，“公子们担心王女也是通情。只是杏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说担心了，便多烧几炷香，在女娲娘娘的案前多求祷求祷。只不过如果是公子，那可别太劳心了，抄抄经文供奉几柱香也算是为王女积福尽心，王女身体微恙公子们也得保重才是。”

　　杏笑容很是诚恳，话语间身子已动，继续前行。

　　绫子一人留在后面，神色不安且尴尬，杏此厢虽恼怒却也疑惑。

　　先帝驾崩，新皇登极，王女恰好在这种时候遭遇这样的事情，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人心叵测，又有谁敢说自己当真清清白白无可指摘？这种时候，应当安静避嫌才是。
　　这位梅容公子委实太过心急了些。他虽一向是不拘礼法的人，可也不若今日这般莽撞的遣了个小厮便来打探……若是心存它意，也不是怪事。

　　这王府里住着九位公子，当日情浓，可落在现在王女眼中，也不过陌生人罢。

　　＊＊＊　＊＊＊　＊＊＊

　　王女依旧是独自一人。她坐在桥边石凳上，膝边有一池清荷，栽种着几亩素荷花，本应是次第层层，却因为现在正是初春，而没有什么景致可言。

　　空落落的池子好似她空落落的眼睛。

　　王女正看着空无一物的荷塘出神，不知望着什么。杏不敢大声打扰，只敢轻唤。

　　“王女殿下。”

　　她抬起头来，闻声望来。

　　杏抬头打量：自己王女今天依旧一身清淡打扮。唉，王女先前最嫌弃这些素淡花样，总是让她们撂进衣橱深处的衣物，如今王女倒天天穿着。

　　虽然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脸，可先前那般逼人的灿灿流火女子，同现在这般默默无言的殿下，范若彻头彻尾的两个人。不过杏却无一丝怀疑，可以确认身份的事情，除了记忆以外，还有许多：比如殿下锁骨下一块印记，旁人不知，她自小服侍殿下，却是一清二楚。

　　现在的王女现在喜欢清淡，杏早已记下。无论是衣饰还是饭食她都会尽力符合现在的王女胃口。只愿她的王女能展颜一笑。

　　她低头看着王女面色苍白，少见血色，便低头温和劝告，“王女气色倒比先前好多了。此处风大，您别久坐。”

　　她依言起身，依旧是寡言模样。杏问道，“热水都备好了，您可是现在沐浴？”

　　“嗯。”

　　杏见王女无心问答，便识趣住嘴，只在前面引路。

　　自从王女失去记忆后，王府的路王女也已经是认不得了的。王府颇大又精致，是当初先皇宠爱这位皇女特地此下的宅子，是远超其品级该有的面积。只是这些，现在的王女肯定也记不得了吧……

　　杏怅然的突然回想起当初。

　　众人渴求盼望，外面风浪滔滔，不知下一秒是否就有满是军甲的将士来抄家……那段时日里，折损的暗卫全部涌上，只为保护殿下近乎于没气了的身躯。女娲眷顾，王女终于是醒了过来，却不知为何一直是沉默不语，眼中无限失落绝望。

　　太医说是似这般阴阳变化，心力交瘁，失心也是难免的。

　　杏只觉得自己殿下筹谋良久，权倾天下，也不过是风中的火烛，一吹就灭了。

　　直到一日夜晚。

　　……

　　那个夜晚很冷。刺骨的冷。杏本来以为这又是一个让人无眠的安静夜晚，她正将各处蜡烛点燃时，因终于听见自己王女说话，惊吓得将灯火摔落在地上。

　　地上一片流火，王女在此刻似乎才真正苏醒过来。

　　自己王女因高烧和长时间未曾开口说话而声音沙哑难辨，只是她还是能听清楚自己王女说些什么：

　　“这里是哪？你是谁？”

　　灯火明灭，星辰模糊，她心中那一丝得来不易的希望，在听见这三个问句后，消失殆尽。可只要人苏醒了，便是天赐的好事，岂可贪心。

　　她匍匐在地上，泪流满面，嘴边喃喃，“……万幸……感谢上苍庇护，感谢女娲显灵……王女您终于醒了……”

　　许久不能平静。

　　自己王女神色空洞，原本秀丽的脸因为病情而瘦得有些脱相，只一双眼睛，黑，无神，又空洞，失了魂一样。

　　王女殿下神情严肃，不似在玩笑，又重复道：“这里是哪。你是谁。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跪在地上，想要痛痛快快的痛哭一场，却只能努力克制，只为将话语说清楚：

　　“我是杏，是端木王府的总管。从小您就将我带在身边，名字由您赐予的。”
　　“这里是端木王府，是您的住宅。这是在圣音国的国都今城。”
　　“您的名讳天下人皆知，可除了今上，无人能唤。请您恕杏无状之罪，斗胆唤您名字。您国姓碧水，名南湘，袭端木王爵。您天生神慧，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女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是先帝最看重的孩子，是天下人景仰的皇女。是九位公子的妻。是整个端木王府的天。您是端木王女碧水南湘啊……”

　　您怎么能失去记忆呢。
　　您怎么能忘记自己是谁呢。
　　您怎能忘记先帝呢。
　　您怎么能落水呢。
　　您怎么能受伤呢。
　　您是金枝玉叶是最最尊贵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日她匍匐在地上，觉得天地已崩塌。
　　绝望不可置信失落来回交替，她不愿相信也不可置信，可那些问话和茫然空洞的表情与她相对。

　　她从不曾想过，自己守护的天会蹲下高贵的身，垂下通天的眼，茫然好似初生的婴孩，喃喃询问她：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