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太虚一剑

3、第 3 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一辆简朴的马车走在官道上，哪怕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仍滴溜溜的很是稳当，驾车车夫哼著小曲虽然衣饰简单却还是能看出他的武功不弱，马车里，男子正闲适自在地看著书卷，他的旁边躺了个小小身影睡得深沉，一身天青色锦锻方领束腰长袍衬得他温文儒雅，一根殷红麒麟簪稳稳地插在他的发髻上，更显示出他的身份不凡，可他却有一张平凡无奇、讓人过目即忘的脸庞，而小小身影显然是个娇俏的小姑娘，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少爷，到送君亭了。」车夫恭恭敬敬地朝马车里低语，神态不敢有半丝马虎。
　　「知道了。」起身抚了抚微皱的衣袖，他起身前又幫小姑娘蓋好薄被，這才下了马车。
　　「少爷。」三个江湖中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忙迭上前行礼。
　　「辛苦诸位，天寒地冻还让诸位忙活儿，问渊山庄的路某不甚感激，待天暖回春还请务必到江南问渊山庄小住，路某定备好薄酒相候诸位，再此别过。」他朝三个人深深一揖表示发自内心的感激，车夫则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看似随意的姿态里隐隐可见深沉的戒备。
　　「少爷言重了，他日我们兄弟仨定然上问渊山庄讨杯水酒喝，少爷这一路此去恐难平静，三丈外至少有三路人马跟著，还请务必小心。」在人来人往的送君亭中他们的对话再普通不过、亦不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带头的中年汉子回了个礼，最後三句话却是以秘传入耳的方式跟他说道，他复又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笑容。
　　「哪便静候诸位的光临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还请诸位止步莫送，路某告辞。」拱手行礼之後，他又上了马车，不一会儿车子又滴溜溜地走了起来，车夫边哼著小曲赶著车，边听著主子秘传入音的交待。
　　〈让人清掉另外的二组人马，留只有一个人的那组。〉抚著小姑娘的脑袋，他垂下眼一脸默然地看著手中书卷，但半掩的眸中很快闪过浓浓的深沉。
　　〈不全部清掉？〉车夫不著痕迹地鞭绳上点了几下手指，秘音寻问主子。
　　〈只有一个人的那组应该是摄政王的人，那人功力不俗，你们不是对手，通知雪荷在齐天城换车，到时候让少主跟著她走，记得叫她一个人来。〉指尖拈了茶叶放入马车内的小壶中，以一旁边的热水冲开，顿时一阵浓烈茶香在马车中漫开，而小姑娘依然没醒过来，睡得香甜。
　　〈是……主子？〉车夫的眼神一眯，看向马车前方拦路的……骚包……他想该可以说是骚包吧……男子那身五彩斑烂的华服好看是好看，就是令人不敢恭维。

　　「这位公子，可有要事？」车夫扬起镇定自持的笑容，将车稳稳停在离那男子约莫还有十来步的距离，起身拱了拱手很有江湖味的问道，却见那男子绽开惑人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在下欲往东华城寻友人但车子坏了，冒昧请兄台能携在下一程。」年轻男子一身五彩斑烂华服却不见一丝无礼，反而十分恭谨地回答，眼神里很快闪过一抹浅笑。
　　「还请公子稍等。」车夫复又拱了拱手，往这退靠近马车的布帘，双眼含笑地直视著男子和他已然断了车轴的马车。
　　「有劳。」男子微笑又看向自己身後的仆从，故意不将眼神看向对方。
　　「少爷，有位公子想搭顺风车。」车夫恭敬地低语著，手不著痕迹地摆在腰际上。
　　「天寒地冻，请那位公子上车，无妨。」清如流水的嗓音自马车里飘出，给了个肯定答覆。
　　「是。」车夫下了马车将踩凳摆好，这才小跑到男子身前，行了个礼。

　　「公子，我家少爷有请您上车同行，请。」车夫简洁有礼地说道。
　　「谢过壮士及这位兄台，那君某便却之不恭了。」踏著稳当的步伐走向马车，君公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力深厚，可车夫却似是无感地等他进了马车将踩凳收好，复又让马车稳健从容地在官道上走了起来，马车经过君公子的仆从身边时，只见那名仆从恭敬地行了个礼。
　　「公子，小的修好车便赶往东华城将您会合，还请您保重。」仆从绵长的话声飘进车夫耳中足见其内力亦不俗，看来这一路果然如穆老所云不会安宁了，什麽牛鬼蛇神都会遇上。

　　「苍苍白雪，纷纷如花，小的挥著马鞭要回乡，野饭哪有家饭香，金窝银窝还没有狗窝暖~」车夫唱著不著调的小曲，让车内原先沉默的氛围突然漫出一股尴尬。
　　「这位公子，请用粗茶。」将一杯浅褐冒著热形的茶水推向他，路谨言复又将注意挪回自己手中的书卷。
　　「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就已成家。」君公子不急不徐地端起茶啜了口，很是意外地轻笑道。
　　「公子说笑了，在下已近而立之年已不算早，在下路谨言，还未请教公子如何称呼？」笑著又为他添了些温热的茶水，路谨言笑容诚挚地回应完，不忘又抚了抚身旁小姑娘柔软的发丝
　　，密长睫毛掩去眼底快到教人来不及捕捉的厉芒，那张哪怕平凡无奇的脸庞，却微微散发著儒雅清逸的气息，莫名有些教人移不开眼。
　　「在下君曦，家住京城因东华城友人相邀，谁料到马车坏了，有幸遇见路兄愿意搭载君某一程，君某不甚感激。」拱拱手露出感激的笑容，君曦闲适自在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身色彩斑烂的锦袍，衬得他本就天怒人怨的俊俏脸庞更是出色，很可惜对面的路谨言很显然并不买帐，只是从容地又重新烹壶新茶。
　　「萍水相逢自是有缘，君公子客气了，天寒地冻的公子不妨再饮些暖暖身，傍晚应该便能到琴镇下塌。」将冷掉的茶水倒在一旁的小桶中，又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犹冒热气的新茶，谨言笑盈盈地说著，那不急不慢的口吻里不带任何试探，仿佛就只是单纯地招呼著一个初见不久的朋友。
　　「还未请教路兄是哪里的人士？」毫无考虑地轻品著新茶，君曦很是仔细地没放过他脸上的表情，心底虽有几分确定，但仍带著几分疑惑。
　　「江南问渊山庄，因家母离世前的遗愿想在下去临北城为她寻一位故人，这才会带著小女前往，也想让她见见祖母住过的地方。」摸摸小姑娘的脸颊，谨言淡淡地笑答。
　　「问渊山庄……可是那传说富可敌国的神秘庄园？」君曦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好奇地又问。
　　「哪有江湖朋友说的这般言过其实，不过就是祖辈世代经商，传到家父时一心向往江湖，便在江南买了庄园，偶而会接待些朋友罢了。」拾起散在一旁的书卷放回桌上，谨言内敛自谦地笑答，眉眼间不见丝毫的不耐，显然是有问必答的模样。
　　「原来如此，我们果真是有缘……路兄原来也擅音律？」看见一旁的七弦琴，君曦像是遇到知音一般再问。
　　「稍懂罢了，那琴是亡妻留给在下的念想，若君公子有兴致，不妨一奏。」将七弦琴推向他面前，谨言的笑容里涌上一丝落寞，让他心底忽而轻轻一动。
　　「也好，路途迢迢，那君某便献丑了。」将琴放在桌上，转身在一旁乾净水盆中净手，重新坐定，却见谨言抬起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为自己焚香，君曦忍不住又是一笑。
　　「君公子客气，想来应是很擅音律才是。」比了个请的手势，路谨言轻轻为小姑娘又拉好薄毡，这才一脸期待地望向他。
　　「说不上很擅长，不过就是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抬起手，君曦微垂下眼轻轻地在琴弦上弹拨起来，眼神已然与方才截然不同，变得很深沉而认真，清冽如珠玉般的琴音在马车里响起，如高山、如流水、如冬日雪景般沉静纯粹，那琤琤琴音流动在空气中，与焚香散发出的清冽香气融为一体，让这个初识的午後显得不那么生疏隔阖，反而多了股和谐的氛围，君曦的琴技不低，一首高山流水让他奏出那种别有韵味的意味深长，也真让谨言有些意外，垂下眼他唇畔带著笑，不让君曦看出他真正的想法。

　　〈主子？〉车夫秘音再次传来，有些担心。
　　〈无事，这可是摄政王亲自给咱们抚琴，你专心驾车别有任何意动。〉
　　〈是。〉车夫把精神又拉回驾车上，却发现四周突然漫起一股诡异气息，腾出一只手似是不经意地抚上自己的腰际。

　　「看来，有不速之客。」琴音未停，君曦笑著以只有他和谨言听得到声音低语。
　　「就不晓得是冲著公子来的？还是在下了。」谨言轻拍身旁的机关打开了暗柜，将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轻放进去，又用被子盖好才又关上暗柜。
　　「不论是冲著谁来，我想现在咱们可是同条绳上蚂蚱跑不掉。」停下抚琴的动作，他五彩的宽袖轻轻一挥便将一枚飞射进来的飞刀击落，站起身，一把短弩自袖中滑入他手中，只见君曦似仍在谈笑风声可手中的短弩已飞射出十多只短箭，每箭飞出便能准确无误地传回一声惨叫或闷哼声，足见他对於操作这武器十分擅长精确，却见谨言微微一笑。
　　「公子说笑，在下可不认为能跑得掉。」一阵冷风拂过，便见银芒在谨言指尖闪烁，将君曦推向另一边的车壁，谨言索性抽过悬在一边的长剑，足尖一点便飞出已然停下的车外，车夫一身肃杀地软剑飞舞著，那模样和方才老实可靠的完全不同。
　　「少爷！」车夫眉间一皱，回身给欲偷袭他的人一剑，转车飞向自家主子旁边。
　　「无事，专心。」路谨言不急不慢地以长剑直挑对方要害，只见前扑後继的杀手不停涌来，他仍然气定神闲地应战，忽然一阵剑风朝他攻来，他正打算侧身避开，便看到君曦已经换了鞭子将对方抽飞出去。
　　「人太多了，你只带个车夫就敢独自上路？」又是狠厉的一鞭，君曦有些气亟败坏地怒斥，已经顾不得掩饰自己的伪装，不敢相信这人居然是如此愚勇。
　　「摄政王不演了？」他的剑又挑掉三个杀手，露出一抹嗜血绝艳的笑容，此刻谨言那张平凡的脸上竟染上一股冷绝之气，丝毫再无平凡的感觉。
　　「演个屁，老子还想要活命！你到底是有多招人不待见。」怒亟反笑，君曦的鞭子愈抽愈狠甚至直接把一个杀手的给抽飞到三丈之外，当场给领了盒饭去。
　　「彼此彼此，这些杀手可是嗜血盟派来的高手，目标可是摄政王您呢！」谨言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挑掉最後一个来送人头的杀手後，汞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著，此刻脸上可是一点都没有在客气，罢官之後他可就不用再对这些皇亲贵胄低声下气，显然这才是他的本性一样。
　　「我放你妈的狗屁！」哪还顾得上形象，君曦口不择言地笑骂出声，那似邪似狂的神情可不吃谨言那套绵里藏针。
　　「少爷，总共五十个，没落下一个。」清点了尸首，车夫又回到谨言身边低语，双手早沾满了敌人的血迹斑斑，但表情却是精神得紧。
　　「让清霁派人来把这些给我送到嗜血盟去。」俐落地挥了下剑，将血甩落在雪地上，谨言这才又恢复清冷模样地把剑收回剑鞘里，眸底闪过了一抹厌恶与肃杀。
　　「我让人去办吧！咱们还得赶到琴镇，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露宿。」君曦以内力将手中的鞭子震个粉碎，便头也不回地往马车方向飞去，只见他指尖忽然抬起甩向天空，一抹浅紫色火光一闪而逝，不一会儿便出现了数十个黑衣人，动作俐落地那堆尸体给抬走，有几个留著将血迹用白雪掩埋。
　　「少爷？」车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低声请示。
　　「走吧！我怕鹤儿快醒了。」足尖轻点，谨言便轻飘飘地又回到马车上，便看到君曦正专注地洗著手上血迹。
　　「你不是太子身边原先的那个朱鹭吧！你……是谁？」没有抬眼看他，君曦已经敛起方才的表情，声音低沉的轻问道，却还来不及回过神，便看到路谨言那张放大的脸近在眼前，而一抹冰凉抵在他颈间。
　　「我是真的朱鹭，我奉劝摄政王别问不该问的事情。」路谨言挑挑眉这才收回指尖的银针，冷冷地说著，但下一瞬间，换他被摄政王狠狠抵在车壁上。
　　「我只问我想知道的事，我哪管什麽是该还不该。」君曦笑得很是邪气又魅惑，显然路谨言方才的威胁取悦了他，暧昧地俯首靠近谨言耳畔，口吻中满是浓浓的挑衅意味，而谨言却不慌不忙地将他靠近的脸一把推开。
　　「滚开点，臭死了。」不忘再补他一脚，路谨言这才走回暗柜前，将显然正好醒来的小姑娘抱出来。
　　〈……〉拉拉爹爹的袖子，闲鹤有些担心地看著他。
　　「爹爹没事，喝点水润润喉，嗯？」将温过的水凑向他，谨言温柔的有点不像话，让一旁边君曦差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接过水轻啜，闲鹤这才看向穿得有些骚包的君曦，小臉上滿是疑惑。
　　「……」低头看著他精致的小脸蛋，君曦正想著该怎麽介绍自己，一大一小两身影就这么望著彼此，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口，另一个是本来就不能说话却一脸好奇。
　　「鹤儿，这是君叔叔。」摸摸闲鹤的小脑袋，谨言犹豫了下还是以另个方式介绍到。
　　〈君叔叔，好看。〉闲鹤突然又掏出小本子很快写了字，递给君曦，一脸期待地望著他。
　　「叫曦哥哥。」君曦很显然一点都不害臊地说到，突然自袖中取出一个系了小玉笛的腰坠，精巧雅致地教人爱不释手，他蹲在闲鹤面前，摊开掌心看著他。
　　「……」索性坐到一边去托著脑袋看君曦想玩什么花样，谨言一点都不担心君曦会去伤害闲鹤。
　　〈曦叔叔。〉闲鹤很快塞给他另一张纸，然这躲到谨言的身边去，害羞地露出一抹笑容。
　　「瞧你古灵精怪的，过来。」招招手，君曦将他的小身板拉近自己，他很细心地把小玉笛腰坠系上闲鹤腰际。
　　〈谢谢曦叔叔。〉他轻轻地在君曦脸上吻了一下，退开些许，害羞地在他掌心写字。
　　「你仔细听好，这玉笛可不能乱吹，吹一下会发出一个无声的笛音，只有曦叔叔养的小巴哥会听得到，这用力连吹二下的话会射出毒针，那会要人命的别乱吹，玉笛里有三支针，要是真不行用掉了，你再来找曦叔叔帮你装。」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君曦在他耳边小小声地低语，那声音好听得让人不要不要的，让闲鹤忍不住红了小脸蛋。
　　「我可没见面礼还你。」谨言懒洋洋地哼了声，重拾起书卷自顾自地看起来，没理会这一大一小的悄悄话。
　　「谨言可是醋了？」抱著小闲鹤在一边坐了下来，君曦似笑非笑地问道，闲鹤则是双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家爹爹，长到这年纪……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家爹爹这边接地气。
　　「路某看起来可似饱食终日、撑肠拄腹？」偏头睨了他一眼，谨言不答反问地挑挑眉，那眼神看来有太多意味深长包含其中，让君曦显些一哽。
　　「我看到的谨言如花似玉倒是多那么一些。」见闲鹤又一脸昏昏欲睡的小模样，君曦难得温和地让他在小榻上躺了下来，没忘记给他盖上被子，刚安置好闲鹤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一道银芒便朝他飞来，让他忙振袖一挡，一枚银针静静地躺在垫子上。
　　「你果然是个疯子。」闲适地又换了个慵懒姿态，谨言连抹眼神都不肯再施舍给他。
　　「彼此彼此。」给自己换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车壁，暖烘烘的马车里让人著实昏昏欲睡，只是君曦还来不及睡著，便听到谨言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显然睡了过去，让他忍不住好奇地靠了过去，静静看他那张平凡的脸，但君曦知道可不能再过度靠近，否则便会让他转醒，忽然他的眼神灵动地转了转，出手飞快地给谨言了睡穴，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脸，仔细端详，伸手摸向他的脖颈之间，想找找易容的痕迹却一无所获，且那触感似真是他的皮肤，托著腮，君曦很难得认真又正经八百地思考著，忽然微凉的指尖探向谨言柔软的唇瓣，在即将碰触前又自己停了下来，漾开邪魅的笑容。
　　「这回先放过你。」自言自语地躺回方才的位置，君曦掩上锦被很快地睡了过去。
　　「……」应该被点了睡穴的谨言，忽然睁开那双幽沉清明的眸看向马车车顶，若有所思又瞥了已经睡著的君曦，凉凉地勾了抹寒绝清冷的笑容。

　　车外大雪依旧，为接下来回清心谷路迢迢埋下了一个不可能太平静的伏笔，毕竟那个人千方百计不正是为了得到姐姐吗……只可惜那人却没料到姐姐已经在五年多前香消玉陨……果然是千算万算不若天一算吗……他无声又讽剌地笑了笑，再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睡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