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蝉梦鲸记》少城时雨

51、罗生门

　　“刚才……”云蝉叹了口气，冷静地说道：“你是故意走近无头鬼的吧？因为你看我们在犹豫要不要杀死它，所以你故意让自己假装置身危险之中，逼我们出手。”
　　听云蝉这般说法，梦鲸瞪大了眼睛，不明就里地望着次仁的瘦弱背影，一边的司徒灯则摇了摇头，冷冷笑着。
　　“而它……”云蝉叹了口气，声音有些许难过，“并不想伤你，只是想抱抱你。”
　　“你怎么知道它不想杀了我呢？”次仁依旧没有转过身，声音听起来绝情而冰冷，就像落在一边地上的拉措用的长刀，闪着寒光。
　　“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变成了地缚灵，只有你不是，你还活着。如果它想杀你，你早死了。”云蝉冷冷地说。
　　听云蝉这般说起，梦鲸才回想起来，其他的地缚灵都被黑经幡诅咒着不能离开死地，只有次仁，一直跟着自己在村里奔走追逐无头鬼。
　　“那我也没有做错吧。”次仁的声音冰冷得怕人，想起之前那一副可怜瞎眼少年的模样，次仁现在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它屠杀了整个村子，我带你们杀了它，也算是大义灭亲了。”
　　“所以……”云蝉摇了摇头，“你故意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它的弱点，好让我们能尽快杀死它。你这么做，不单单是你所谓的为村民报仇吧，难道不是为了取回自己的东西？”
　　次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听起来那样的骇人，他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双手沾满了鲜血，梦鲸看过去，他一手握着一只眼珠，然后缓缓地举到面前，将那两只眼珠一前一后装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里，被污血沾满的脸庞上是扭曲诡异的笑意，与之前的可怜少年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这是你的眼珠吧？”云蝉摇了摇头，“所以其实拉措看得到的东西，你通过诅咒之力也能看得到，所以你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路带着我们去追杀你化鬼的哥哥。”
　　血污中，那双被安放进空洞眼眶的眼珠儿忽然转了转，次仁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声音冰冷地说道：“这本就是我给它的东西，现在它死了，我自然要取回来了。还好，借着这诅咒之力，还能用。”
　　“就为了取回眼睛，你就一直带着我们追杀你的哥哥？”梦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不不。”次仁笑了起来，“其实这眼睛我要不要都无所谓，本来一开始也是我自己挖出来给它的，但是我恨……我恨它把我关在这个每日除了屠戮就还是屠戮的修罗世界，永远逃不出去！”
　　“果然……”云蝉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是有真话的，就是无头鬼设下的结界，只能进不能出。”
　　“是的！”次仁脸上的表情越发扭曲起来，“这里就像个无形的牢笼！又臭又恶心！那些地缚灵好歹每日重复死亡以后还可以休息一下，我呢？我每天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享受着恐怖和寂寞！”
　　次仁忽然抬起脸，望着云蝉和梦鲸笑了起来，虽然依旧是少年的笑容，但是却看得梦鲸心里发憷：“我只是想要自由的一个可怜人而已，我错了吗？我带你们杀了恶鬼，解救了这里的地缚灵，其实我是做了好事对吧？我想要自由，我想哥哥们都是好人，不会为难我吧？”
　　云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生气，沉凝地看着次仁不再说话，司徒灯在一旁笑着轻声说道：“结界打破了，你自由了。”
　　次仁察觉到了面前的三人不愿意再为难自己，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然后也不再看脚边正在慢慢幻化成灰烬的拉措，转过身向着黑经幡以外的世界走去。
　　走过黑经幡的一瞬间，率先迈出去的左脚脚尖开始无声化灰湮灭。然后是小腿，大腿……
　　次仁一脸无解的诧异表情看着自己慢慢消失的左腿。
　　“你一直活在这个被诅咒结成的结界里，虽然活着，但是其实结界外的尘世早已过了不知几百年时光。”云蝉毫无表情地说道，“打破结界，你回到尘世，你的身体也会变成经历百年时间的样子，早该腐朽成泥，幻化成灰了，所以你还要继续走出去吗？”
　　听到云蝉这般说法，次仁的表情反倒释怀了，冰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然后并不曾回头的，闭上眼睛，继续向外走去，不过刹那间 ，整个身体便瞬间崩塌，化作飞灰，转瞬逝去，比那躺在黑经幡下的无头鬼的尸身还更早消逝殆尽。
　　“哎……”云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梦鲸心里还在想着初见时捧着果子边吃边哭的次仁样子，实在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只觉得心里无比难受。
　　“你怎么知道……”梦鲸问到一半，无法继续说下去。
　　云蝉拍了拍梦鲸的头，温柔说道：“他露出的破绽挺多的，只有你这样单纯的呆子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两人正摇头叹息间，空相揭谛轮忽然开始闪耀起来。
　　“怎么回事？”云蝉疑惑地问梦鲸。
　　“不知道……”梦鲸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心里冥冥中有些触动，“好像，无头鬼……拉措那边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浓了。”
　　两人走到无头鬼已经湮灭了大半的尸身旁边，在空相揭谛轮的光华照耀中，尸身中慢慢浮现出一具虚幻的灵体，看上去是一名高大英俊的少年模样，想来，那就是拉措生前的样子。
　　拉措的灵体看起来十分的虚弱，挣扎了半天以后才喃喃地发出声音：“次仁……他……怎么样了……”
　　梦鲸悲戚地回应：“他走出了结界，化灰了。”
　　“唉……”拉措难过得哽咽起来，作为灵体却无法流出眼泪，“我想保护他，没想到却害了他……”
　　“为了保护他，也不应该不停地杀戮整个村子的人啊！”云蝉的语气有些重，表达着自己对拉措的不满。
　　“我不知道……当我死后被葬在黑经幡下面后，次仁突然有一天来我坟前哭，说村人依旧不肯放过他和我的父母，还逼死了我们的阿爸阿妈，不知道是因为这黑经幡的诅咒之力还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涌起了无名无边的怒火，我想要保护次仁，替阿爸阿妈报仇，然后我化作了恶鬼……那些杀戮直到后来，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我已毫无感觉……直到方才被你们身上的光所照亮，我才觉得自己的心好痛，我真的是死不足惜！”
　　“你说……”云蝉皱紧了眉头，“是村人逼死了你父母？”
　　“可是次仁说是你化鬼以后杀死了你们的父母啊……”梦鲸在一边疑惑地问。
　　拉措沉默了片刻，忽然苦笑起来，笑声听起来是那样的痛苦：“我其实大概已经知道了……都是我的错，我太骄纵他，总想保护他，到最后反而是害了他，害了全村的人啊！”
　　“难道……”云蝉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是的……”拉措痛苦地回应，“杀死多吉的人是次仁。”
　　或许是百年前的一天，那天下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放牧回家后就一直躲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次仁
　　次仁总是在抱怨，抱怨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西极小村落里，每次听到赶路的过客讲起外面世界的事的时候，次仁就觉得自己应该像外面的那些大富大贵的人一般统领着奴仆，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是，在这阿难村，果腹都不容易，除了拥忠头人家。拥忠头人的儿子多吉生来便有些痴呆，但是却能在这阿难村衣食无忧地生活，次仁总是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才应该是那一个有资格拥有头人儿子生活的人。
　　村人都不太喜欢次仁，他总是抱怨生活不公，脾气不好的时候总会暗地里使坏，除了拉措。虽然是亲兄弟，拉措的性格却温柔沉稳，对待这个全村都不太待见的弟弟也格外的好，所以次仁也老是赖在哥哥身边大骂生活的不公。
　　但这一天次仁很反常。拉措找到次仁，问他怎么了，次仁开始浑身发抖，然后忽然抱着哥哥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放牧的时候起了冲突，不小心砸死了多吉。
　　拉措相信了弟弟的话，于是前往拥忠头人家请罪，并将罪过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拉措不知道，多吉并不是简单地被意外砸死而已，他被满心充满嫉妒与愤恨的次仁虐杀而死，甚至割下了□□——这是对拥忠头人最大的侮辱。
　　宣罪以后，悲愤的拥忠头人决定用最残酷的惩罚为自己的儿子报仇，处死拉措，并在坟包上插上黑色经幡。
　　为了保护弟弟，拉措默默接受了一切。
　　被插上黑色经幡是最可怕的诅咒，阿爸阿妈虽然无法接受，但却无法违抗拥忠头人和长老们的决定。
　　原本，这一切随着拉措的死应该慢慢风平浪静，但是骄躁的次仁却并没有因为哥哥替自己顶罪而死收敛性格，少了温柔的哥哥的包容，次仁越发的失控起来，直到有一天，在和阿爸阿妈争吵的时候，次仁说漏了嘴，阿爸阿妈得知了是次仁杀死了多吉的真相。
　　对次仁已经失望至极的父母，同时出于对拉措的愧疚与怜惜，想要绑了次仁去拥忠头人那里说出真相。
　　“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的穷苦耽误了我的人生！”次仁在反抗中杀死了自己的阿爸阿妈，然后愤恨地对着他们的尸体咆哮着。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拉措哥，次仁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他来到了埋葬拉措尸身的黑色经幡下，哭了一天一夜，嘴里不断哭诉着拉措死后村人对自己的欺凌，甚至将阿爸阿妈的死也归罪给了村人。
　　忽然之间，天上一道震天响的霹雳响过，整个大地都被震得微微颤抖。
　　霹雳过后，拉措哥的无头尸身忽然立在了黑色经幡之中，一动不动地面向着阿难村。
　　“拉措哥！拉措哥！你要为我和阿爸阿妈报仇啊！”次仁看着立在黑色经幡里的拉措，兴奋地大叫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变形到难以辨认。
　　“你没有了头，看不见是吧！”次仁狂笑起来，“没关系！我把我的眼睛挖给你！你快去把村里的那些该死的东西都杀掉吧！”狂笑声中，次仁狠狠地抠出了自己的双眼，递到了拉措的手里，满脸的血污也无法遮挡住他已经扭曲到入魔一般的表情。
　　高大无头的拉措尸身，从土里拔出了长刀，然后一步一步地从黑色经幡里走了出来，向着阿难村一步一步走去，挖掉了双眼的次仁则听着响动跟在那无头鬼的身后，跟随前进，嘴里不停地发出“嘻嘻嘻”的可怕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