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17、通周曲01

　　马车行驶到芙蓉山跟前，已是一天一夜后。
　　锁梅阁的事情结束后，芙蓉山派来一辆马车接冯雪宿回去。姬小山一方面在等青灯部的后续通知，一方面想着这是个探查清楚冯雪宿与“天剑”关系的好机会，便跟着一道去了。
　　驾车而来的车夫叫做唐算，自称是芙蓉山的专用车夫，年纪不到三旬，样貌普通，但身姿挺拔，姬小山初见面时多打量了他几眼，觉得这也是个练家子。
　　路程遥远，姬小山几次三番想出去换外面的车夫，都被拦了回来，只能对着帘子发呆。
　　他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躺着，芙蓉山的马车十分宽阔，冯雪宿坐在他对面，姬小山有几次觉得他肯定睡着了，但抬眼一看，人还端端正正地坐着，朝他微笑。
　　于是他又别过头去。
　　接近了山脚的门楼，姬小山听见乌泱泱的人声。
　　这是谁家姑娘要出嫁吗？
　　他撩开帘子想探头看看，唐算忽然一声大喊：“少爷回来了！”
　　“少爷！少爷！您总算回来了！继开公子说您再不回来就要烧了您的账本！”
　　“您不在，没有人能镇住周先生啊！我们已经失眠半个月了！”
　　“还有缃夫人！您院子前面的花快要被她养死了！”
　　一片乱码七糟的叽喳声里，姬小山感觉背后有人推了一把，他本来没做防备，这下径直跌了出去。
　　他不是掉在了地上，是掉在了一大堆狐裘、毛皮手笼、捧花、糕点盒子、乃至于锅碗瓢盆上。
　　那些仿佛把杂货铺搬过来的人发现自己接住的不是冯雪宿，疑惑了一阵后齐刷刷撒手，姬小山得偿所愿的与大地碰撞。
　　他在接触地面前及时出手撑住身体，弹簧般直了起来，怒斥一声，“姓冯的！”随后视野被一拥而上的人群占满。
　　冯雪宿扶着马车钻出来，单脚点在辕木边缘，径直跃入人群的空隙，轻拂衣袖，没有压坏一草一木。
　　那些人凑上近前，为冯雪宿披上外衣，奉上手炉和手笼，在他四周洒下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不应季鲜花花瓣。
　　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姬小山看着他从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了众人供奉的“神”。
　　不过要说是神……也太没有距离感了。
　　这跟他想象的芙蓉山不一样啊？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唐算撂下缰绳，跟着落到冯雪宿边上，“少爷舟车劳顿，先让他上山休息吧。”
　　“少爷，我先去给您做饭！”山庄里的厨子说。
　　“我去泡茶！”端着糕点盒子的婢女说。
　　“我我，我去劈柴！”找不到活可以下手的家丁说。
　　“都别忙。”冯雪宿叫住这些人，他的脸在衣领狐毛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如明珠般莹润有光。
　　姬小山从头到尾看了他一遍，觉得这人穿上外套和不穿外套身材都一样，那些肩宽和身段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只听冯雪宿温和地说，“我们一起上去就是了。”
　　姬小山抬头望去。
　　芙蓉山从山脚门楼到山顶山庄，仅由石阶相连，山体陡峭，重重楼宇就建在这天险之上。
　　芙蓉山不算高，却十分独立，山路蜿蜒绵延百米，到中间一段时突然陡峭向上，从山脚仰望，只觉得天高地广，壮阔无垠，三千多级台阶就如同一道狭窄的独木桥，通往天际，远处坐落着高大恢宏的楼宇，飞悬的檐牙、漆黑的围墙犹如巨龙盘绕。
　　这就是江洲第一富商的庄子。
　　当然，这里比起他的天禄城差得远了。听那个叫唐算的车夫说，芙蓉山上的庄子本来是要题个名字的，但这地方本是马匪的山寨，取的太文雅不符合历史遗留因素，芙蓉山又是个商号，取的太潇洒显得沉不住气，最后不了了之。
　　他当时就觉得很稀奇：像冯雪宿这样的人还有决定不了的事？
　　“少爷，您看，与您同行的那位公子需要安排在哪里？”
　　唐算与冯雪宿并肩而立的时候高了他一节，于是说话的时候很自然地往下站了一个台阶。
　　冯雪宿假装没看到他的动作，“我的院子不是还有一间空房？”
　　“让他住在您的院子里？”唐算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冯雪宿微微点头。唐算沉吟片刻，“您是要暂住一段时间？您回来的消息，‘那位’恐怕很快就能知道。”
　　“不是很快。”冯雪宿朝他一笑，“以大运鸾仪卫的传信速度，陛下势必已经知道了。”
　　唐算先是一惊，又仔细看了看自家少爷的表情，低下头来，“少爷总会处理好的，我就不多嘴了。”
　　“我总会处理好的么？”冯雪宿又笑了一下，随后扬声道，“姬小山，你要在下面待到什么时候？”
　　姬小山三步并两步跃过人群，再大踏一步，站到比冯雪宿更高一级的台阶上。“左右就一条道，老子又不会迷路，倒是你这山路，换了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都走不上去。”
　　“这里以前是山寨，自然建得易守难攻一些。”冯雪宿背起一只手偏头看他，“您老人家到别人家里做客，就不能像个客人的样子么？”
　　“这位冯公子，以前我是受你雇佣，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我需要跟你客气吗？”
　　“你说话突然这么有理有据，让我很不适应啊。”
　　“那你尽快适应。”姬小山满不在乎地说，黄锁梅被带走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胸口有口气无法抒发。
　　这世上有能力帮助他人，却选择袖手旁观的人多了去了。
　　姬小山看得多了，理应对冯雪宿的这种做法没什么感想。
　　可他为何会觉得不满，觉得失望？
　　他本以为，他是不同的。
　　为了朋友寻求两全之法的冯雪宿，跳下悬崖舍身救人的冯雪宿，锁梅阁地道里失魂落魄的冯雪宿，应该是不同的……
　　姬小山望着冯雪宿那张在山岚光影间明丽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一行人上到山顶，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门童推开大门，姬小山凭借出色的耳力听到内院之中传来绵绵不断的琴声。
　　这琴声好……
　　好……
　　好难听啊！
　　整首曲子没有一个音在调上，弹琴的人简直是在虐待这张琴，把琴弦当作弓弦来拨，导致弹出来的东西不仅难听，还力道强劲，如魔音贯耳，交横缠缪，绕梁不绝。
　　冯雪宿抬手抵住额角，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哪怕以他的自制力也不太受得了这种折磨，“周先生又心情不好了？”
　　唐算“哎”了一声，“周先生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
　　“哦？他舍得从房间里出来了？”冯雪宿有些意外，“我去找他谈谈。”
　　冯雪宿往院内走去，狐裘下摆拖曳在地，他每走一步，脸上的笑意就淡一分，当整个人都淹没在楼宇阴影里时，冯雪宿已经是面无表情。
　　“那是谁在弹琴？”留在原地的姬小山好奇地问。
　　“姬公子可听说过一首叫《通周》的曲子？”
　　姬小山在冯雪宿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完全是两个人。他客气地摆摆手，“叫我小山就行。《通周》我未曾听过，但知道是流传自民间的一首讲述思念之情的曲子。”
　　“不错，你可知《通周》之所以能兼顾大气磅礴与缠绵悱恻，是因为其传达的情感不只是针对故人，更是对于故土、故国的思念、感悟。慷慨之情，始于微末，由己则彼，由立身而立国。所谓家国天下，便是如此。”唐算说，“这首曲子的末尾有一个重音，若要完整地弹下来，十遍里总有一遍，会因这一记重音拨断琴弦。那曲中的恢宏便是在弦断琴毁之际达到最高，因此极难被他人复刻。创作这首曲子的琴师是周饶人，也姓周，我们尊称他一声‘周先生’。”
　　“……你说的不会是内院弹琴的那个人吧？”
　　“正是。”
　　姬小山的表情十分精彩，“那叫哪门子大气磅礴、缠绵悱恻。”
　　“哎。”唐算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琴声停了，你看，我们少爷一开口，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姬小山小声嘀咕，“你们好像都很亲近他。”
　　唐算骄傲地仰起头，“他是我们的好少爷。不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你说是吗？”
　　“你说这话真像他。”姬小山斜看一眼，“天王老子的车夫都不一定有你这气质，你以前莫非是个杀手？”
　　“哈哈。”唐算爽朗一笑，“我以前是这儿的马匪。”
　　姬小山咳嗽了一声，“什么？”
　　“从前的芙蓉山是马匪山寨，我以前是寨子里照料马匹的。如今改朝换代，我也有了新的生活。少爷凭一己之力维护着这里的安宁，芙蓉山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跟少爷的故事。”唐算引他进屋，为他泡了杯茶，“想必你也一样。”
　　姬小山不愿赞同他的话，“我只遵从自己的原则，做我能做的事。”
　　唐算不跟他计较这话的真假，轻快地说，“那你活得很自在。”
　　“或许吧。”姬小山看着杯中茶水，那倒影中的表情正随水面动荡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