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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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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栖栖再一次梦到初遇张雅文的场景。
那时候她读初一,冬天,学校塑胶跑道外的草地上挂着一层白厚的霜,铁丝网被冻得僵在路边,傍晚,路灯亮得早。
叶栖栖踩着碎冰往学校里走,空荡荡的学校里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瘦小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细长。
白嫩的手毫无遮挡地垂在身体两侧,寒风刺骨,手背通红一片,她却毫无知觉。
她用力一脚踩碎一块细冰,冰裂开,泥坑里的脏水溅到鞋面上。
“恭喜你,以后就是校长的女儿了。”
这是这几天,叶栖栖听过最多的话,满含笑意,却无比恶毒。
她爸爸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兢兢业业站了十几年,还是被会学生怼到说不出话来。少年时期的数学天赋成了中年无法负担的包袱。
然后她妈妈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爸爸的领导,这个学校的校长。
然后连带着她成了整个学校的丑闻。
黑色的连帽罩了整个脑袋,她的唇被咬得发白,口腔里传来淡淡的腥甜味。
风卷曲的枯草与冰凌,叶栖栖独自一人坐在教学楼后侧的废弃长椅上。
“张雅文,你不要仗着你成绩好就嚣张好吧,老师都说了让你发言的时候照着稿子念,谁让你又自由发挥了。”张雅文的同桌李茹敞开着羽绒服,扯着大嗓子,叫骂着,“还说什么‘学习不是唯一的出路,学不好,不喜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人的一生还很长,总会有出路……’你知不知道,班主任坐在旁边脸都绿了。”
吵闹的声音打破了叶栖栖的安静,但她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像一个被陈旧的雕塑。
张雅文被室外的冷气冻了一个激灵,连忙戴上帽子手套,刚准备反驳回去,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小女孩。
小小的一只,过大的黑色羽绒服将人完全包裹,露出来的手和巴掌大的脸,白皙泛红。
随着几个跑步以及呼吸的声音,叶栖栖的眼皮地下出现了一个棕色的雪地靴。
“小朋友,你怎么还不回家呀?”声音干净清甜。
叶栖栖头埋得更低,稚嫩的声音沉沉的,“我不是小朋友。”
张雅文:……
“你不是小朋友,难道是大朋友?”
面前的女孩子凑近了她,似乎想要观察自己。
叶栖栖别过头,不想理她。
李茹推着自行车小跑过来,空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张雅文,“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我妈又得骂街了。”
学校越发得空荡,冬天夜黑得早。
叶栖栖以为面前这个人自己看够了就会走,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旁边,米色羽绒服蓬松着,触碰到自己得衣角。她咬咬牙,往旁边挪了挪。
“你不会是在玩幼稚的离家出走吧?小妹妹。”
叶栖栖本就郁闷的心情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抬起巴掌大的脸,直直看过去,逐字逐句说:“我、不、是、小妹妹。”
然后张雅文温柔的手心隔着帽子揉了揉她的发心。叶栖栖别扭地扭动身体,刚想伸手拂开,却被张雅文敏捷地躲开了。
张雅文对人一直温和亲切,对弱势者更是如此,而且很多时候还有点悲天悯人。
“现在你们这个年纪是不是青春疼痛文学读多了呀,小宝贝。”
好了,叶栖栖真得要发火了。
直愣愣从椅子上站起来,通红的小手攥得很紧,紧紧抿着的唇线绷直。
紧张焦炉,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毫无攻击力,却又很悲愤。
张雅文看到这样委委屈屈的小姑娘心都快化了,在小姑娘怒视的目光里逐渐控制不住,笑开来。
叶栖栖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转身准备离开,瘦削的背影孤单又倔强。
真是一个非常别扭的小孩,这是张雅文对她最深的印象。
然后她开口问:“可以和姐姐说说你的心事吗?”
叶栖栖闻言停顿了片刻,准备继续走,没走几步,就发现手被人拽住了。裸露在外的手被风吹僵了,直到被温暖的手心包裹,刚才的寒气才慢慢涌上来。
一时间,她竟然有点迷恋这样的温度。
“算是姐姐求你和我说你的小秘密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张雅文假装哀求道。
叶栖栖回过身来:“你不回家?”
“我家就在学校后面的小区,走几步就是……还有就是我今天惹了老师,我妈现在已经知道了,回去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再游荡一会,等她气消了再回去吧。”张雅文老实说,脸上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叶栖栖低头提着脚下的石子,不知怎么问出了心里的话:“你相信成年人的爱情吗?”
她妈口中所谓的“爱情”,即使不惜牺牲她的丈夫和孩子也要努力追群的东西。
问出来就后悔了,不知所云的问题,而且问的还是一个陌生人。
她刚想摆手说算了,但是张雅文却笑着扬起脸:“当然相信,我妈38岁的时候带着我还找到了真爱呢,现在过得可幸福了,昨天两个人还撇开我去看电影了。”说到后面多了点埋怨。
毫无芥蒂的、坦荡的、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直接回答了她。
叶栖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傻傻地看着对面的人,她感觉到心里原本坚硬的某个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
她想一直以来自己所有的纠结不甘怨天尤人,都是因为自己的遮掩,自己的愧疚。她恨那些用异样眼光看自己的人,但其实第一个用异样眼光看自己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并不懂成人的爱情,但她知道这件事与她无关,没有人可以指责自己。
如果自己不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那别人又如何来伤害自己呢。
长时间以来自己苦苦挣扎的事情结果就被这个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叶栖栖眼睛微微一动,将手心收回羽绒服的口袋,认认真真记住了眼前的这个人。
她还想再和面前的人说点什么,挣扎着却被一声尖锐的手机电话声音给硬生生扯进了现实。
台风后的天放晴,阳光穿过阳台玻璃和纯色的窗帘,落在床前的地板上,灰尘浮动。
一条白皙的胳膊伸出来在头上方的桌沿上摸索着拿到了手机,张雅文看清是自己亲妈的号码,划开,抵到了自己的耳边。
“喂。一大早的。”眼睛闭着,声音含糊不清。
说话声音就在自己的胸前,叶栖栖被吵醒,放开怀里的人,揉着头发坐起来,睡衣外套不知道被卷去哪里,浅灰色内搭压在好看的肩胛骨上。
张雅文随意嗯了几声,电话就挂了。
叶栖栖接过去,帮她把手机放回到桌面上。
侧头哑着嗓子问她:“谁?”
“我妈。”张雅文将头埋进堆叠在叶栖栖大腿处的被子里,闭着眼继续睡。
叶栖栖盯着张雅文素面朝天的睡颜,想起了梦里的她,或者是近十年前的她,这些年,她也只是比以前变得更好看了一点而已。
躺着的人睡衣领口开得很大,圆润白皙的肩膀裸露在空气里,柔顺的长卷发缠在叶栖栖的手上,这一刻,她的心从未有过地柔软下来。
她无意识地梳理着张雅文的长发,随口问她:“阿姨找你做什么?”
“还能干嘛,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呗。”
叶栖栖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