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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那天午后,他和叶之南约在一家意式餐厅见面。为了买到一件满意的羊绒大衣,他迟到了。匆忙赶到,店堂内,心上人坐在光亮里,对他笑得像光亮。

      他用了几年时间准备,得以神色自如地和叶之南相谈,但他不太有语言天赋,普通话讲得怪腔怪调,叶之南的广东话倒是极流畅,屡屡使他失神。是母亲教他的吗,还是一个又一个女人?

      叶之南是拍卖师,那次是受一位朋友之托来英国,目标是伦敦佳士得拍卖场上一件梅瓶,顺便应他母亲的请求,去看看那件《酉阳杂俎》,他母亲有个藏家朋友有意收入。

      他看着叶之南的眼睛说:“我对他一见倾心,他只能是我的。”

      叶之南笑问:“哪怕别人开任何条件?”

      他挑眉,快乐地想,中文是真美,他她它,语焉不详,但什么都说了。叶之南见他甚是笃定,不再问了,叹道:“你母亲这下是真要担心了。”

      他问:“因为我太能花钱?”

      叶之南说:“她恐怕只希望你把艺术品当投资,而不是收藏。”

      他又问:“有区别吗?”

      叶之南笑而不答,但他听懂了。太迷恋一桩事,一定会受到伤害,因为总有你得不到的,但把它当投资,秉持一颗玩乐之心,买进卖出,才对自己有利。他笑着说:“我知道我要什么。”

      最开始,叶之南因公去英国,后来数次专程去看他。尽管那可能只因他擅长耍赖:“阿南,我迷上八大山人了,藏家不出,你陪我去谈。”

      “阿南,我在商业银行实习,金库里有几件清三代,我带你去看。”

      “阿南,你的生日礼物不好寄,你自己来拿。”

      每次宴尽时都很恼恨,恼恨不敢像对程约翰那样待叶之南,恼恨手头紧,参投的小公司利润薄,不能把全世界捧给叶之南,恼恨叶之南生了那样深的一双眼睛,当他含笑看人时,他知道多少人都和他一样,对他毫无办法。

      22岁生日前夕,他在赛马会和程约翰重逢。隔了几排座位,他暗暗观察程约翰,见不着叶之南的时候,他认为几可乱真,但见着了,他才看出,两人五官相似,仅此而已。

      他知道叶之南的一些事,但叶之南气质清正,谈吐也得体,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站在那儿,就是雕栏玉砌的感觉。

      程约翰不同,他有纵情感,能扮得衣冠楚楚,但撑不了多久,骨子里粗野浪笑的水手血统就会冒出来,那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留给他的,此生不灭。

      退场时,程约翰来拍他的肩,眉一挑,暗示再过个良宵,他说还有事,走了。程约翰当然是个很迷人的混蛋,但他爱着古书里的白衣人,他像一条贵族一样的白龙,如云影般掠过。

      剑桥时期是他生命里最愉快的几年,叶之南每次到来,他都接机送机,一同出入拍卖会和餐厅,住同一间酒店,时常谈到夜深。不像后来在云州,叶之南身旁总有太多人,妹妹唐莎也神出鬼没打扰他。

      第一次为叶之南送行时,他很失落,但中国有相当多的古董都在英国,叶之南出差的频率很高。每回见完面,他都是笑着去上课的,沿路赞美主,赞美生活,更赞美自己。假如当初选择去加国或澳洲留学,他最多长成运动健将,哪能让叶之南对所有人介绍:“这位是唐烨辰。烨辰是我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的说法让他如沐春风,但也困住了他。他做了一千次心理建设,饮过一万杯酒,仍没勇气装疯卖傻,吻上那张唇。

      他的讲述改头换面,把关键信息隐去,但“爱上父亲的女人”总是能吸引人的,秦峥听得兴致盎然。

      他原本不喜欢英国,食物不如香港,天气也坏,因为叶之南的到来,城市变得可爱,看到骑单车散发大笑的女孩他会笑,看到合吃一只冰淇淋的情侣也会笑,看到微风吹动着野草,仍会笑。他说:“所以我今年又回英国过年。”

      秦峥讶然,拉了拉自己嘴角:“你看着很深沉,我很少见你笑。”

      他牵了牵嘴角,以示的确在笑。他有多久没有那样笑过了?可能是他来到云州发展,近距离和叶之南相处后。

      他在云州安顿下来的那个周末,叶之南请他到家中小聚,当他踏进叶家,绝望感漫过心头。

      太迟了。时光让叶之南完成了资本积累,他不是刚入世时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了,他已从污秽泥潭中上岸,用最洁净的水冲洗过全身,相交的是大儒,品鉴的是至宝,他恐怕没办法用金钱使叶之南就范了。

      在醉意干过理智时,他想过,如果价码够高,会不会有一丝转机?清醒后他想,以情动人,胜算说不定还大些。

      倾慕叶之南的女人很多,但谁都无法多留一刻,他这个“很好的朋友”倒总能跟叶之南对坐倾谈,同进同出,消磨掉许许多多的时光。

      待到繁花落尽,叶之南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但是数一数流年,一生还太长,变数很大。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那掳走叶之南真心的人横空出世,可他别无他法。

      他的情绪总是绷得很紧,渐渐地,他不大会笑了,别人都说他阴沉。当他被父兄拿走飞晨资本,不在故人跟前露面,反而松弛了些,连秦峥笑他是情种,他也坦率承认了,还能开个玩笑:“我以前抄底收公司的时候,总被人骂冷血资本家,其实,哪有人的血是冷的。”

      秦峥啧啧叹:“还是冷血。我可不会对自己这么狠。”

      他笑笑,喝酒:“我也不想。逃了那么远,逃了那么多年,还差点冻死在路边。”

      原来,只要顶着一个虚构的名字,没跟第二个人说的事,都能说。

      过了一下,秦峥说:“我家老头的大儿子跟你是一路人,他也爱惨了他女朋友,她在哪儿他就守在哪儿,本来还以为过年能见到。”

      他假装没听懂,但秦杉有多爱乐有薇,他可能比秦峥更清楚。秦峥没说下去,换了话题:“你们为什么后来连朋友都做不了?”

      从何说起呢,说他妹妹唐莎对叶之南求不得,听说他所爱的女人是乐有薇,嫉恨之下雇凶伤人,让乐有薇和秦杉险些葬身异国。乐有薇控告唐莎,他恳请叶之南说服乐有薇撤诉,他愿以重金补偿。乐有薇在拍卖上师从叶之南,一直管他叫师兄,叶之南发话有分量,但叶之南拒绝出面。

      当贝斯特拍卖公司涉案时,他推波助澜,导致叶之南经营了十几年的心血化为乌有,贝斯特拍卖公司以倒闭告终。

      不能说。秦峥的母亲因贝斯特伪画案至今身陷囹圄。他简略道:“我妹妹爱的男人爱着他妹妹,我妹妹报复,差点把他妹妹弄死,现在我妹妹在监狱里。”

      秦峥捋了捋人物关系:“两个妹妹打架,她为什么不理你,你在中间干了什么?”

      他说:“我让他说服他妹妹私了。”

      秦峥皱眉:“就这?她理解不了吗?你妹妹罪有应得,但你求她,是人之常情。”

      他心底的怒火嚎叫着窜上来。明明是人之常情,叶之南却和他割袍断义,究其根本,在于叶之南深爱乐有薇吧,爱得丢掉他这个“很好的朋友”。他拒绝接受这事实,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秦峥安慰他两句:“照这么说,她不值得你这么爱她。”

      他垂下眼睛:“我恼了他,之后他公司碰到很麻烦的事,我添了一把大火,他公司没了。”

      秦峥大惊:“你是猪吗?你以为让她走投无路,她就肯扑进你怀抱吗?”

      那天,他拿到贝斯特涉案的关键证据,约出叶之南,是真的怀有重修旧好的心思,但几句话就谈崩了,他的示好被叶之南视为胁迫。

      他怒而向警方提交证据,诬告叶之南是为权贵洗钱的白手套。叶之南被带走后,他在办公室躺了一夜。警方必能查出真相,叶之南脱身不难,但他从此被困住了。

      爱他,恨他,用尽手段,仍得不到他,还在情绪失控下,把这段关系推向了绝路,也许,他本该死在那年深冬的雪夜里……

      成年人残酷的厮杀之爱超出了秦峥的人生经验,良久,秦峥说:“你应该向她赔罪,跟她说你后悔了。”

      他茫然地看窗外:“我没脸去见他。”

      秦峥问:“那你打算怎么挽回?”

      他无言可答。有件事他骗了秦峥,他的飞晨资本不是被他卖掉,而是被父亲收回,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如今他的日子不比大房那两个姐姐好过,衣衫光鲜,出行架势足,但每个月到账就那点“零花钱”。

      秦峥招手让侍者再开一支酒,断然道:“赚钱,买回她公司,把一切都赔给她。”

      少年还不到20周岁,但举止已有他父亲秦望的影子了。他很发愁:“需要很多钱。”

      秦峥眯起眼,玩味地看他:“你不是已经跟我混熟了吗?”

      他一惊。秦峥端起威士忌闻一闻,笑嘻嘻:“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托我把你引见给我家老头?”

      他僵着一张脸,听秦峥分析他。自小,总有形形色色的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秦峥,只为接近他父亲,得到些微好处。他第一天看秦峥打球,秦峥当他是歇脚的路人,但第二天,他又出现,就该是另有所图了。

      秦峥几次掷以篮球,是为试探他。一试,就试出他不会打篮球。会打球的人会本能地用手去接,很少偏头躲开它。

      不打篮球的人哪有一日日看人打球的瘾?秦峥说:“总不能是你看上我了吧,我又不是女的,那你就是冲着我家老头去的。”

      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年很通透,还直言不介意被他当梯子:“你比我同学有意思多了。不过我家老头的核心班子成员都跟了他几十年,一般人进不去,我才刚上大学,说话没分量,而且我和我家老头不熟。”

      他说:“不是你爸,是你。”

      轮到秦峥愣了:“你想投靠我?”

      底牌既已亮出,他把话都摊开了说。就因为母亲不是父亲的原配,就因为自己不是长子,便只能被划在父亲的主要生意外,守着一亩三分边缘之地,过点安分守己的小日子?据他所知,秦望的长子秦杉无甚商业才能,但秦峥何其聪慧,当真甘心吗?

      秦峥听了直笑:“你还真看上我了。想当我的谋臣,帮我把太子拱下去,是吧?”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认为你不想当继承人。”

      秦峥说:“但我其实不用对付大的,老头说大的话很少,对经商没兴趣。”

      他和秦杉有过一面之缘。前年底的跨年音乐会上,秦杉和乐有薇牵着手,跟他在现场碰过面。

      那两人一看就沉浸于热恋,浓情蜜意化不开。秦杉长相清朗,家里有钱,还肯豁出命保护乐有薇,乐有薇不可能为了叶之南放弃他,叶之南身边的位置仍将空缺。当时他心中警戒解除,笑得很高兴。

      就算秦杉无心从商,未必经得住乐有薇的怂恿。那女人野心勃勃,几年前在香港佳士得拍卖场初见,他就记住了她的眼睛,漆黑得慑人,亮得像火在烧。

      那是一双跟他母亲很像的眼睛,不加掩饰的野心,不假思索的机会捕捉能力,行事直接,无耻得窗明几净。她是他在情场上的劲敌,也是秦峥在商场上的劲敌。但出乎意料,秦峥给出一个很肯定的结论:“你和你大哥大嫂关系不好,不来往,但我和秦杉互相不讨厌,我和他打不起来。”

      他静静听下去。去年,秦望胃溃疡做手术,秦峥被母亲拽去探望,在医院偶遇秦杉,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第一次相见。当时秦峥想,秦杉长得和他不太像,但看着很友善,甚至是悲悯,像历史课本封面上的佛像,目光慈悲关切。

      贝斯特拍卖公司伪画案发,秦峥母亲投案自首,秦峥自残,被父亲秦望送去就医。随后秦峥得知,秦杉为何用那样的目光看他,因为他看出秦峥患了躁郁症,还向秦峥母亲建议立刻治疗。但当时秦峥母亲讳疾忌医,没听秦杉的。

      秦峥每年做两次常规体检,报告单显示他身体健康,他以为自己脾气差,才总是心浮气躁,大喊大叫,父亲则认为他是青春期叛逆。若非秦杉提醒父亲多关心秦峥,秦峥可能会因自残而死。

      刚开始,秦峥觉得患病丢脸,但心理医生说是他母亲逼他上进过甚,他年纪太轻,无法消解重压,才患上躁郁症,所以他是受害者,而且躁郁症是常见病,医生积累了不少治疗办法。

      既是常见病,就能坦然面对,坦然克服。秦峥说:“那天我说我有躁郁症,你还挺惊讶,没想过我连这个都说吧?但是医生说,生病就治,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还说我已经好了。”

      他心里有些酸意,秦家兄弟的关系不难修复,他和大哥却不会有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可能。

      秦峥端起酒杯敬他:“我想换专业学财务,所以找你喝酒。我比别人少学了一学期,你在财务方面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的话,从明天给我开小灶吧。”

      他领了军令状,但不忘提醒两句:“你哥不跟你争抢,你未来的嫂子呢?”

      秦峥耸肩:“她啊?有心无力吧。真要来抢,我很欢迎。”

      他举杯,开个玩笑:“少主有大格局。”

      秦峥却有点伤感:“别人都说,抢着吃的东西才香。我情愿她来抢,让她高兴高兴,反正一个人吃不下所有东西。”

      他一愕:“你喜欢她?”

      秦峥摇摇头:“我没见过她。看照片很漂亮。但女人的照片没有不漂亮的。”

      他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乐有薇是漂亮,但用漂亮来形容她,不准确。他以前的助理斌伯说乐有薇性感得像一盘荤菜,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想吃,吃了就有劲儿,但他喜欢看高高瘦瘦的女人,对丰艳型的无感。

      当他去求乐有薇放了唐莎一马时,两人正式交锋,他才懂得斌伯说乐有薇很“劲”,是何等犀利之言。

      乐有薇是个很有力量感的漂亮女人,但秦峥说她有心无力,他追问原因,秦峥说:“她有脑瘤,做了治疗不到一年就复发了,去年做了两次手术。”

      他突然之间想通很多事。乐有薇为何不接受他开的价,执意把唐莎送进监狱,又为何为了保护叶之南,不要命地去威胁他。她的命不会太长,是以连秦峥都说,情愿她来抢,情愿她高兴。

      算时间,乐有薇被查出脑瘤,是前年的事,那时他和叶之南还很要好。他拧着眉思索,心头一凉,叶之南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他父母分别赞助过几个医疗机构和基金,跟好几位脑科和神经学科的权威专家有私交,叶之南却没向他开过口。怎么办,将来乐有薇病情复发,叶之南要伤心了。

      叶之南要伤心了,怎么办。他的心被尖锐地刺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峥摸摸头,若有所思:“我撞头,都疼得要死,脑瘤手术肯定很疼。我觉得她和秦杉是真的很可怜。”

      贝斯特拍卖公司关张后,他消失于人前,乐有薇也消失了,是在养身体吗?跟秦峥道别后,他查了查拍卖资讯,就在后天,乐有薇重出江湖,将作为特约拍卖师主槌一场游艇拍卖会,地点是新加坡。

      叶之南也会去吧?他准时出现在拍卖会现场,隔山隔海隔着人,凝视那黑发白衣的梦中人。拍卖会顺利落槌后,他现身,向乐有薇致歉:“以前的事很抱歉,等唐莎出狱,我会管好她,宁可打残,也不让她出来害人。”

      明知叶之南在看他,但他无颜直视那双眼睛,掉头离开,直飞香港,去拜会医疗专家。脑瘤的复发率和转移性很高,万一有天乐有薇再遭不幸,而专家们成功为她续命,叶之南会原谅他吗?

      他多想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一同走过彩霞漫天的黄昏,走过次第亮起街灯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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