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白系列短篇集》御茶之水

1、夜香

　　时值霜月过半。
　　寒雨连江，白月苍苍，有人白萍洲断肠。
　　原来一千年前的夜晚，是如今再不会有的寂静。
　　……
　　东京汴梁。开封府。
　　展昭在房里品香冥想。卸下一身红色官服，湛卢宝剑置于案上，他正襟危坐，平日的温润笑容不知何时已尽敛去。
　　这一夜，不寻常。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快意恩仇。展昭掩灯闭户，低眉敛目，静静品香。
　　这一夜，不寻常。安静得不寻常。好像，少了些什么。
　　确实是，少了些什么啊……
　　“猫儿，你在这里装什么文人雅客！这么冷的天，白爷爷我在房顶上空空等了你大半夜，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你这臭猫居然给我蜷在窝里扮斯文！”小心关好的窗被一脚踢开，一道白影瞬间跳进来。
　　“五弟，以后进屋，还是走门吧。”展昭看看地上那扇不知是第多少次坏掉的窗，叹了口气，无奈再次温和劝说。
　　“白爷爷我高兴走窗，你莫来管！”那人冲展昭一瞪眼，把怀中抱着的东西重重的往几案上一放，半嗔半恼，气焰非常。
　　此人一身的白，是展昭第一眼在陷空岛芦花荡看见的那抹白，溢彩流光，灿烂得叫人不敢伸手捕捉的白。天下最适白衫者惟此人而已，若真有一天此人不再穿白，那么天上降雪，也不配是白色的。
　　白得嚣张如许，除了白玉堂，还能有谁？
　　白玉堂正在生气。多少年的默契规矩了，若逢展昭白玉堂都无公事之日，夜里两人定是要在开封府大堂的屋顶上赏月，把酒言欢喝个痛快的。可是今日，展昭这烂猫居然无故破了例！干等了半夜的白玉堂因此很不爽，非常不爽！
　　展昭并没有对自己的失约做出任何解释，他只是看着白玉堂，静静的看，怔怔的看。
　　“看什么看，气我踢破你的窗么？要较量较量么？打便打，怕你怎的！”白玉堂本是一肚子气，但被展昭这样深深看了许久，心底也不免犯毛起来。
　　展昭并不答话，只是把眼光转向案上的香炉。紫烟袅袅，蜿蜒不散，这一支香燃得极慢，好似人生。
　　良久，展昭开口。
　　“五弟，最近去了的人……太多。”
　　“漠北、南疆、西域、塞外……虎狼铁骑在前，江湖风波不断，定是会日日少些人的。”白玉堂侧身斜倚，单手自去斟茶，口气平淡凉嘲，似乎一切不管己事。但他隐于桌下的另一只手，已紧紧握成了拳头。
　　展昭欠身，伸手按住茶壶，阻止了白玉堂的动作。
　　“五弟，这茶凉了，你喝了容易胃疼，想喝水我现在就烧，你且稍等。”他轻轻一按白玉堂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自己心里因白玉堂与自己一样焦虑苦忧而渐生暖意。
　　“罢了！喝什么且放一边去吧！这么说，你是在焚香祭奠？”白玉堂缓缓吐气放松，随意的四下打量这一间他再熟不过的屋子，在对他认为不如巨阙合意的湛卢嗤之以鼻后，突然开始对桌上的香产生兴趣。
　　白玉堂歪头细细观察那香，模样竟是孩童般纯真酣然。不多时他兴奋断言：“这是‘往生’！是‘往生香’吧！香味薰遍三千世界，幽魂野鬼闻之无不往生！好你个御猫，这种香可是海外贡品及其难得，你居然也能从宫里‘顺’出来！”
　　展昭让他这么一说，哭笑不得。“说哪儿的话！这怎么可能是偷的！展某的手脚可不比五弟你利索！……玩笑话么五弟你莫气呀，其实这是皇上赐与包大人的，包大人又转赠与我了几包。”展昭难得可以揶揄白玉堂一句，心里桎梏似是有所消解，正想偷乐，但转头一看白玉堂又开始张牙舞爪要发威，马上就老实交待，以防这锦毛老鼠真个动起手来。
　　白玉堂重又安静下来。他忽然轻轻一笑：“御猫也好南侠也罢，都是展昭么。”
　　是啊，无论是以怎样的身份，官差还是侠客，展昭就是展昭，本质并没有变，也不会变。这和“白玉堂就是白玉堂”是一个道理。虽不穿红色官袍不为庙堂停步，白玉堂在陷空岛还是开封府永远都是树一般挺立的儿郎。
　　展昭永远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白玉堂永远是华美骄傲、天下无双。
　　展昭正在默想，白玉堂忽又开口发问。
　　“猫儿，这‘往生’和‘返魂’是一对吧，为何不点另一支‘返魂’香？走了的人中没有谁是你想要再见的吗？”
　　“逝者已矣，再见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还活着的人珍惜光阴，认真生活，便是对死者最大的体贴了。”
　　“真会说！其实是猫儿你小气吧！因为一包贡香仅得两支，你点了一支就舍不得再点了！好！既然你说要过好每一天才是对去了的人的体贴，那今晚我们就更得大喝一场，不醉不归！这可是我从常州带回来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呢！猫儿你要是不喝酒是不给我面子！”白玉堂抱起一进“窗”便砸在案上的那只坛子，神采飞扬。
　　“好好……老规矩上屋顶喝么？……唉，五弟，走门可以么，莫再踢破我另一扇窗……”
　　月下互斟共饮，又有幽香缭绕，两人好不欢畅。
　　“五弟，听说你要去襄阳？”
　　“是啊，要灭外敌，先除内贼么……襄阳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周宣王册封仲山甫，襄阳城畔一场隆中对，南阳卧龙指点江山，天下三分就此开始……我听了好多那里的故事……如今那里住的竟是一只反贼，真是可惜了！”
　　“五弟，襄阳王是只阴险狐狸，老奸巨猾，你千万小心！”
　　“呵呵，猫儿，若是我也去了，你点哪一种香？”
　　“别这么说，祸害遗千年呢，哪有这么容易就走的！”
　　“展小猫你！……”
　　“展某在此起誓：无论发生何事，我展昭与白玉堂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猫儿啊……”
　　“所以，你就让展某放心些吧，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回来啊，贡香可是很贵重的，玉堂……”
　　“……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再点一支香是吧！小气猫！今天我要是不教训你我就不是锦毛鼠！”
　　“哎呀哎呀，玉堂，玉堂，玉堂……”
　　这一夜好香。月香，酒香，情更香。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
　　此夜，距冲霄楼一役还有一百天。
　　百夜之后，焚香以奠。
　　夜香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