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煌瑛

2、第 2 章

　　伯爵好像并不太喜欢卡蜜莉亚。但是他相信亨利的眼光，他想：也许卡蜜莉亚的优点需要一点时间来发掘。
　　过了好几天，他仍然没有特别中意卡蜜莉亚。他放弃了对这只新宠物的兴趣，每天依然与萨曼莎消磨时光。
　　卡蜜莉亚有点受挫。她像一只倒霉的小猫，小心翼翼地与新养主相处，可是萨曼莎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所有关注。这境况让卡蜜莉亚不知所措。她以前在报纸上读过，伯爵对所有的宠物都很好，他为她们聘请世界级大师设计形象，也会请名家布置她们的房间，为她们添置最流行的衣服、最昂贵的首饰，他带她们出席名流云集的聚会和国都中最上流的晚宴……他对宠物的种种厚爱永远是头版话题。
　　他是一个爱宠物胜过爱妻子的男人，可是他不喜欢她。卡蜜莉亚想也没想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似乎这庞大的建筑里，只有亨利喜欢她。亨利总是安慰她，总是对她微笑——但亨利的善意让卡蜜莉亚更加沮丧。
　　如果做这一切的是伯爵，就好啦！卡蜜莉亚想。亨利，只是一个仿生人。这是流行词。换个简单易懂的——他只是个机器人。连“人”也算不上，连宠物也不如。
　　没人理会的卡蜜莉亚渐渐变得有点呆滞。如果没有人来宠爱，宠物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艰难。
　　直到有一天，伯爵夫人回来了。

　　卡蜜莉亚的妈妈一生也没有机会实践旅游的梦想，最后因过度劳累病倒，所有的积蓄耗费在医院里。而伯爵夫人恰好相反，她的才能之一是长年累月周游世界，永不疲惫。人们常说家是一个休憩之地——的确如此。一个不会疲倦的人，不会回家。
　　伯爵夫人回家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年底的时尚特别刊上出尽风头。她的另一个才能是每次回家时，她都能让人认不出来。这一次她的头发变成了银色，长长的发卷泛着粉红光泽披在肩头，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满绿宝石发簪和紫色鲜花——她不在乎丈夫能否认出她。她唯一不能容忍的是被潮流抛在脑后。
　　“亨利，我给你带了礼物。”在卡蜜莉亚羡慕地端详伯爵夫人的发型时，年轻的贵妇用优雅的姿态递给亨利一只大大的玻璃盒——里面是几十种不同颜色的眼球。
　　“即插即用。”伯爵夫人笑得很甜美，“这样一来，不论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好搭配了。”
　　亨利道谢之后补充一句：“我更习惯挑选适合现在这双眼睛的衣服。”
　　“几十年穿着黑衣服，从不厌倦吗？”伯爵夫人夸张地耸耸肩，然后真诚地叹息：“我真羡慕仿生人——可以方便地换掉自己的一切。”这只是短暂的低落，她立刻高傲地甩头，把失态也一同甩掉。银发再一次落在肩头的瞬间，她的微笑又那么完美。她迈着优美的步伐从亨利和他身后的男女仆人们身边走过，走到伯爵面前时，冷淡地微微颔首：“G——”
　　伯爵的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无可挑剔地收敛下颌，向她致意：“菲丽丝。”
　　然后伯爵带着萨曼莎和卡蜜莉亚到室外活动，而伯爵夫人向身后勾了勾手指：“杰森！”
　　她的宠物杰森迈着轻快的脚步跟上去。与伯爵和两位少女宠物擦肩而过时，他没有忘记彬彬有礼地鞠躬。
　　卡蜜莉亚好奇地看了一眼：少年约摸十八九岁，黑褐色长发在脑后扎起，深绿色丝质发带随着轻盈的步伐飘扬。她被他的长睫毛吸引的一刹那，手腕忽然被萨曼莎抓住。卡蜜莉亚吓一跳：除了亲切的微笑，萨曼莎从不会给她任何表示。
　　萨曼莎依然直视前方一言不发，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不要看他！
　　伯爵看过了十一月逆季节而生的树和花，赏玩了他豢养的各种美丽禽鸟，像往常一样去睡午觉。萨曼莎和卡蜜莉亚被允许留在花房里，采摘各自心仪的鲜花。
　　卡蜜莉亚心不在焉，挑选的花朵完全无法搭配出高雅的花束。而萨曼莎的心情永远波澜不惊。她挑了粉色、奶白色、淡橘色康乃馨，用浅黄色纸包成一束，配上一根宽宽的咖啡色绸带。种种颜色混搭起来，意外的温暖好看。她把花束交给女仆，对方立刻知道她的心意：“是送给伯爵夫人的吧？萨曼莎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萨曼莎用温和的微笑回应她的夸奖。当女仆离开，花房里只剩下卡蜜莉亚与萨曼莎。
　　“不可以是杰森。”
　　卡蜜莉亚忽然听到这个声音。她诧异这声音甘甜动人，更惊讶这出自萨曼莎之口。她第一次听到萨曼莎的声音。
　　花丛中的萨曼莎美得仿佛露珠幻化的精灵。“伯爵对宠物很好。你可以喜欢别的宠物，他不会介意。如果你想和你喜欢的宠物在一起，他也会兴致盎然，为你们举办盛大的宠物婚礼。”说话时，她的表情始终柔和平静，“但是，对方不能是杰森。”
　　“为什么？”卡蜜莉亚很好奇。说话的一刻，她才察觉自己有多么渴望讲话：“杰森有什么特别？”
　　“杰森只属于伯爵夫人一个人。”萨曼莎说，“菲丽丝夫人一直很讨厌宠物，直到遇见杰森。她已经养他六年。他对她太重要。她曾说过，她不会为杰森挑选伴侣，她宁可送他去动手术。”
　　卡蜜莉亚不寒而颤。她并没有忘记，主人有权决定是否让宠物保留生育的能力。可是骤然想到自己随时有可能被送上手术台，还是有点毛骨悚然。
　　这时女仆回来了，带着伯爵夫人送给萨曼莎的一盒水果。“夫人说，还是萨曼莎懂事，养了多年的宠物果然不一样。”
　　萨曼莎不再开口说话，接过水果与卡蜜莉亚分享。她那么平静，卡蜜莉亚抱着侥幸的心态想：也许，她说的全是谎话吧？不然，她怎么能如此泰然？

　　伯爵与伯爵夫人的生活规律截然不同。唯有一次，他们共同出席盛宴。伯爵夫人的新造型，萨曼莎和卡蜜莉亚的新衣服，立刻成为当晚的两大话题——G伯爵家最擅长制造话题。
　　跟在伯爵身后展示之后，萨曼莎安静地躲到一处高窗前，静静地欣赏空中明月。卡蜜莉亚如愿以偿见识到上流的宴会，整晚上心情激荡。她被一群上流人士包围，任凭他们品头论足。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之后，渐渐觉得很心烦。她几次想离开取一杯饮料，但他们拉住她，没完没了地研究她的眼影、腮红和唇彩。卡蜜莉亚很想痛快地告诉他们伯爵送她的是哪个品牌，但她被禁止开口。宠物的禁言令在此时此刻让她想发狂。后来一位名人莅临他们之间，他们立刻挥手赶走她，不准她听他们高贵的谈话。
　　卡蜜莉亚又羞又恼，在花团锦簇的人群中迷失。她分不出哪个是宠物，哪个不是，于是不敢轻易交谈。她找不到萨曼莎，只好茫然地去寻找自己的主人。后来她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他——他正与一名女子吻得天昏地暗，那女人显然不是伯爵夫人。卡蜜莉亚不知所措时，有人轻拍她的肩。
　　卡蜜莉亚回头时看到久违的栗色长睫毛。杰森！她忍住了没有叫出来。
　　杰森拉着她蹑手蹑脚离开，一直走到花园的圆形喷泉边，他才回头向她微笑：“那是露辛妲，伯爵的情人。”
　　“情人……”卡蜜莉亚呆呆地重复这两个字。杰森立刻明白她的迷惑，他笑起来：“伯爵对宠物好得出奇，但宠物是宠物，情人是情人。能够让菲丽丝担心丢掉伯爵夫人头衔的，只有露辛妲。不是你，也不是萨曼莎。我们都只是‘宠物’，用来消耗他们变态的爱心。”
　　卡蜜莉亚不再说话，仰起头凝望夜空。
　　杰森蜷膝坐在大理石围栏上，问：“你为什么成为宠物？”
　　卡蜜莉亚说：“我妈妈死了。爸爸几年前就跟一个女人跑了。我把自己卖给宠物商人。他负责包装我，供养我，我的身价全部给他。如果亨利没有买我，现在我大概已经被他卖给地下俱乐部。”
　　可是杰森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成为宠物？”卡蜜莉亚的话里，并没有真正的答案。
　　卡蜜莉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像一个逃不开光芒追逐的影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面对真正的自己：“因为我想要这样的生活。”她指着灯火辉煌的舞会大厅，说：“结果悲哀地发现，就算置身其中，这生活也不会属于我，不会属于宠物。”
　　“卖掉自己的一切权利时，没有想到，屈辱感竟然无法卖掉。”杰森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已经很久没说话。幸好……幸好伯爵官邸有你。如果只有萨曼莎，我这一个月一定又是像哑巴一样度过。她从不跟我说话。”
　　“杰森？杰森！”伯爵夫人来找她的宠物。卡蜜莉亚向他道别：“能跟你说话，我很高兴。”但杰森对伯爵夫人的呼唤置若罔闻。“嘘——”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说：“我知道这座花园有个角落里养着萤火虫。你见过萤火虫吗？”
　　卡蜜莉亚摇摇头。
　　“我带你去。”杰森说着牵起她的手。两人像恶作剧的孩子，故意躲开了伯爵夫人。

　　菲丽丝伯爵夫人并不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她不在乎G伯爵的日程表如何安排，也从不要求杰森必须呆在自己的视界当中。毕竟每个宠物有自己的性格，杰森这几年越来越喜欢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独处。菲丽丝夫人尊重他的新习惯。
　　然而即使在家中，她也越来越少见到自己的宠物。她开始感到不安。她不习惯用越来越多的时间满世界找杰森。
　　G伯爵偶尔会把寻找藏起来的宠物当作一种游戏，但菲丽丝夫人从没有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她越来越烦躁，开始对杰森发脾气，但想让杰森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他严格遵照禁言令，只字不发。
　　菲丽丝夫人感到自己不只被愚弄，也被背叛。她决定自己弄清一切。
　　然后，某一天晚上，G伯爵邸传出她的尖叫。
　　伯爵正与稀客露辛妲一起评论难得的红酒，萨曼莎坐在他脚边，品尝精致可口的点心——一切都很温馨美好，直到伯爵夫人怒不可遏的咒骂严重影响他的情绪。“亨利！”他一开口，管家亨利立即去处理这件事情。
　　亨利回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先说不太糟的。”伯爵一边晃着酒杯，一边说。
　　“是杰森和卡蜜莉亚——菲丽丝夫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卡蜜莉亚的床上。”
　　萨曼莎的蛋糕摔在地上。
　　伯爵张大嘴巴，手掌拍了拍额头：“如果没有后半部分，听起来不是很坏……”
　　“又发生了。”亨利如实说：“菲丽丝夫人又虐宠！”
　　露辛妲难掩窃喜的神色，立刻全神贯注观察伯爵——他明显不高兴。“那两个只是孩子而已……她真是凶残！”他说着，不慌不忙地问亨利：“杰森一定没事。卡蜜莉亚怎么样了？”
　　亨利微微垂下头，低声回答：“她……死了。”
　　伯爵紧张起来：“死了？你确定？不能抢救了吗？”
　　“菲丽丝夫人的枪法很准。”亨利在自己的眉心比划一下。
　　伯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向亨利挥挥手：“她是你带回来的……你来处理这事。”
　　亨利没有离开，问：“您说的‘她’，是卡蜜莉亚，还是菲丽丝？”
　　“她们两个——你来处理。”伯爵简短地说。“如果需要我签署文件，放在我书桌上。”

　　伯爵夫人的房门大开。她坐在最喜欢的靠背椅上，杰森的头枕在她膝上，眼中全是哀求的泪光。
　　伯爵夫人被他看得伤心，难过地抚摸他的脸庞：“我原谅过你了……我已经原谅过你一次……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让我承受第二次？我真傻，所有的《宠物指南》上都说过的——在第一次犯错时就不应该轻易饶恕。”她一边亲吻他的额头，一边落泪。“如果三年前就给你动手术……”
　　亨利轻轻地咳嗽一声，提请她的注意。“菲丽丝——”他说：“伯爵要和你离婚。”
　　菲丽丝没有说话，专注地抚摸杰森的长发。
　　“他会帮你遮掩今晚的事，以此证明他并不是害怕受你牵连，陷入负面舆论。他只是不能与一个两次杀宠的人生活在一起。”亨利安慰她：“你不必担心。没人会追究卡蜜莉亚的去向。”
　　菲丽丝还是没有说话。
　　亨利又轻轻咳嗽一声：“关于财产的分割……”
　　“我应得的那一份，多年前就确定了，不是吗？除此之外，我只要杰森。”菲丽丝弯下腰，再一次亲吻杰森的额头。
　　亨利留意到杰森在颤抖，于是他善意地提醒：“你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不需要。谢谢。”菲丽丝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菲丽丝走得很爽快。她带着杰森离开时，只有浓浓的夜色和萨曼莎的目光送她。
　　几个月之后，销声匿迹的菲丽丝再一次成为头版头条：她成为第一个被宠物杀死的人——伯爵夫人永远走在潮流前列。
　　而杰森逃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