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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他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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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慎宁:“……”别闹。
如果闻炤避而不谈,他或许还要提心吊胆一下,但以这么轻松的口吻说出来,了解他秉性的他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在胡说八道。
不过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他索性闭口不言。
闻炤没得趣也不恼,向前走了几步,“之前在永生殿……”
话还未道完,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晃得二人一齐往旁倾倒。
“这是……”戚慎宁扶着洞壁,皱起眉。
无尽的碎石与尘灰从顶端往下坠,呛人的气味弥漫开,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烛火灭了,石道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黑暗。
闻炤面色沉得能滴下水,他足尖点地向外掠去。
“哈哈哈哈哈……别煞费苦心了!咳咳咳咳……”原本躺在地上的刘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石道门乃是上古玄铁所制,既已封锁,就绝无再出去的可能。”
他像是被呛到了一般,忍着咳嗽断断续续道,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恶意:“我没猜错的话,以你现在的伤势也不足以破开禁制吧……”
石道里静得可怕。
刘承伏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眼里却跳跃着盛光:“闻炤,你就跟着我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呃——”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男人猛地一踹,踢断了脖颈,歪歪斜斜地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闻炤:“聒噪。”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明显心情变得郁躁了不少。
“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没人听见的。”
一片漆黑里,戚慎宁看不清闻炤的神色,想了想宽慰道。
“哼。”闻炤哼了一声,不知是肯定还是嘲讽。
方才闻炤手里的火折子被浸湿,再也点不燃,于是二人只得在石道里慢慢行走,寻找出口。
静了一会儿,戚慎宁主动提起了话头:“刘承……是怎么回事?”
闻炤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大约是广奎的旧部吧。”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有什么起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广奎旧部?
戚慎宁想起这几日侍女给他讲的魔域往事,与人界不同,魔修向来是以武为尊,夺权之事从来都不须得遮掩,上任魔尊广奎便是三年苦战后,最终败在闻炤手里。
但无往不胜的闻炤也有失败的时候。
他唯一所败之战,便是在渭城。渭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是绝佳的军事要地,但当时恰巧粮草断绝、援军不至,一城修士数十日都未进一粒米,在此情况下,作为当时领兵之人,刘盛信最终选择了降。
宁败不降,这是魔修长久以来根植的观念。在闻炤即位之后,念在刘盛信多年跟随之劳,并未赐死,而是选择流放到了流域荒林。
所以刘盛信才会那么想要回苍壁之城,回到故土。
戚慎宁想得有些出神,连闻炤什么时候跌倒都毫不知信。
“哐当——”
他回过神,向前两步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刚一碰到闻炤滚烫的身体,戚慎宁心下一咯噔。
怎么会……
触手所及是黏湿的、绸腻的一片,随着惊人的热气不断蔓延——闻炤的背上竟全是湿漉漉的血!
大脑还未做出反应,戚慎宁身体倒是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搭在闻炤肩上,扶着他坐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后知后觉发现闻炤竟没有推开他,反而乖顺得如同孩童一般任他摆布。
“你身上可曾带药?”他皱着眉问道。
“……”闻炤没说话,他靠在戚慎宁的肩膀上,吐出的炙热气息扑在少年的颈窝里,惹得对方不自觉往后避了一避,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硬生生止住了下意识的反应。
戚慎宁还欲再问一遍,闻炤的声音淡淡响起:“是毒。”
即位以来,各方势力都隐去明面上的虎视眈眈,自以为很好地掩盖住了眼里的狼子野心,却在暗处做了不少小手脚。
闻炤本欲斩草除根,但势力纵横、盘虬根深,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连根带起,索性只得隐忍。
他体内纵有数种各不相同的毒,幸得法力深厚,平时勉强可以压制。可今日与闻雪砚一战,法力失控,竟提前将毒催发了。
他垂下眼睫,将头往少年的肩膀处又挪了挪,嗅到那股淡淡的独特之味,无比陌生,但却让他他莫名有种心安之感,像是幼时倚在母亲的臂弯里一样。
这么想着,他的嘴里却不由自主唤道:
“戚宴……”
假装没察觉到少年身体瞬间的僵硬,他道:“你还是不了解闻雪砚,他那样的人,怎会为了一个替代品只身进入魔域……从一开始,我就有所怀疑。”
他轻嗤一声,像是不屑,但很快,他又隐去了那抹微妙的情绪。
“况且在永生殿时,我听到了你唤我的名。”
冰冷的湿气在阴暗的石道里穿梭,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一切感官都会被无限放大,譬如此刻,石壁上聚集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水波。
闻炤身体发着烫,但他的意识很清醒,能感受到微凉的水珠在手腕上滑过、坠落在地上,凝成小小的水洼。
他在等。
没有屏气的紧张急切,也没有戳破秘密的欣喜,他意外此刻的自己竟如此的平静,平静得好像无论对方下一刻的回答是如何,他都不会惊讶。
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只有短短几秒,或许这一刻又被拉得无限长。
最终他还是听到少年的声音响起,夹杂了长长一声叹息,“你和闻雪砚是怎么回事,为何见面就……”少年顿了一下,隐去后面的话语,又问,“你又是为何入魔?”
他并没有否认。
闻炤闭上眼,浑身的力气像是刹那被抽去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瞬间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闻雪砚那家伙居然真的做到了……
迟来的疼痛这时才如蚂蚁啃噬一般密密麻麻地从全身各处涌来,闻炤忍不住闷哼一声,咽下那股涌向喉头的腥甜。
“怎么了?”少年倒是警醒,第一时间问出口。
闻炤没回答,他的头脑昏涨涨的,纷多画面在脑海里层迭闪过,一会儿是他幼时嘴唇冻得青紫爬上无名山时的场景,一会儿是他年少流连秋品轩晚归时看到山顶木屋里的一点亮光,他甚至还……
看到了一只刚出生的黑色小狗,大冬天蹲在农户屋檐下瑟瑟发抖。
它太小了,连呜咽声都是细弱的,隐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若不是他恰好停下脚步,第二天必定只能看见一团冻僵了的黑团子。
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一片茫茫白雪里。
青年躺在雪地里,身下的鲜血蜿蜒成繁复的法阵,有的血早已凝固成污黑的痕迹,有的血正汩汩从他的手臂渗出,泛着妖冶的艶红。是失血过多,抑或是极冷的温度,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极不健康的青紫色。
闻炤走到他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望他,半晌声音嘶哑,“你疯了?他已经死了。”
似乎被某个字眼触动到,闻雪砚沾着冰雪的眼睫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闻炤:“三日前,他……走火入魔,去了。”
他又说:“生死有命,你又何必执着?更何况换命之术本就逆天而行,并非你所想——”
闻雪砚:“闭嘴。”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就算是阴曹地府,我也会将他的魂魄拽回世间!就算是牺牲我,牺牲你,牺牲再多的命——”
他没能说完,法力反噬的痛苦一寸寸掠夺了他的呼吸,他咳了几声,点点红梅浸在冷雪里,慢慢融了进去。
闻炤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揪住他的衣领,“披了太久的人皮,你连自己都骗过了吗?闻雪砚!”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青年平日素来冷静的表皮下是怎样一颗漠然于世的心——他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他自己。他就像一只踽踽独行的孤寂怪物,披上伪装的人皮,穿梭于人世间。
可现在、可现在……
闻雪砚已经没有力气去挣脱闻炤,只是沉默。
直到这时,闻炤才发现对方的眼神甚至都没有施舍半个给他,而是一直执着地望着西北方向,卸去了平日里的冷漠,缱绻而不舍。
西北方有什么呢?
孤零零的小木屋,屋前一座冰棺,以及冰棺里躺着的人。
电光石火间,闻炤想通了一切,他的神情从愕然转为不敢置信,最后转为呆滞。
他缓缓松开手,任凭闻雪砚倒回碎雪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低声喃喃几句,声音逐渐微弱,一声又一声,像是在肯定自己又像是在否定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兀地,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疯子……你真的是个疯子!”
……
再次相见是四日后,彼时戚慎宁头七刚过,闻炤前来祭拜。
说来也讽刺,生前他总是“戚宴”“戚宴”没大没小地叫,反而死后他倒老老实实唤了几声师尊,即便他晓得戚慎宁并不稀罕在乎。
冰棺里的人眼眸轻闭,双手交叠放于腹部,平静而安详。如若不是那青白的脸色和没有起伏的胸口,恍惚看去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闻雪砚失败了。
说不上遗憾还是别的什么,这几日沉甸甸压在心上的石头倒是瞬间卸下,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这气还未完全呼出口,他就瞥见闻雪砚从木屋里出来,双眸恰恰与他对上。
对方像是也没想到屋外居然还有人,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又松开。
闻炤听见他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几日闻雪砚消瘦得厉害,一身素衣勾勒出几分清减,长发乌黑,瞳色浅淡,衬得脸色如雪。
闻炤的目光从他缟白的发带移向他发白的唇,道:“你失败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见对方的身形晃了晃,但当他再定睛看去,闻雪砚又分明站得笔直如雪松,仿佛任何事都无法使他动摇。
“把他葬了,下山吧。”闻炤道。
闻雪砚未言,只是平静地抬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像是裹挟着极致的恨,在眸里翻滚片刻又悄无声息地隐了下去。
“他生前待你如何,你应当知晓。”
闻炤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静了一会儿后,闻雪砚开口:“你走吧。”
“你呢?”他喉头滚动片刻,还是忍不住问。
“我留在这,”闻雪砚说,“守着他。”
“荒唐!”他简直不能理解闻雪砚的想法,或者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秒都未曾看清过眼前这个人。
“你不会还想着复活他吧?”他一字一顿问道,然后在对方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断者不可续,死者不可生。”闻炤怒火攻心,“你这是在与天道作对!”*
他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对方漠然的神情却如同一盆冰水扑头盖脸泼了一身。
在一片寂静中,他看向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面孔,觉得好陌生。
“哥……”
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唤过他,一出口连声音都是抖的。
可是对方站在冰天雪地里毫不为所动,一袭白衣几乎与雪、与冰棺融为一体,紧紧相连。
他走了。
后来,他知道了很多事。
再后来,他想变得强大,变得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他。
最后,他入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闻炤不是不想复活戚慎宁,只是他比闻雪砚更加清醒,知道这是逆天而行不得善终的事,害怕会有孽报报应在他们身上,所以才百般劝阻。
*出自《礼记·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