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澜》Selanie

8、第八章 告一段落

　　微山堂的人很快撤走，空荡荡的茶山只留下两个人的身影，许久沉渊才放下戒备，收剑入鞘，虽然萧师兄脾气古怪，时好时坏的样子，可刚才他心中十分忐忑，手心都冒出了汗，担心有人伤害萧师兄，所以才一直挡在前面。

　　萧隐望着地上无人收，甚至没有姓名的尸体，心中陡然升起同情，倘若小时候，没有遇到那样一个人，教自己武功，说不定很早他就已经是一具幼小可怜的尸体了。

　　在那些风雨如晦，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是素不相识的张婆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教他武功和做人的道理，并且杀掉那些莫名追杀他的人，尽管那时他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却独自在纪国的王城流浪了整整一年。

　　那两年也曾遇到过好人，施舍剩饭菜，施舍过冬的棉衣，可更多的，是嘲骂、讥讽、鄙夷、唾弃。路边的小孩儿骂他是“没人要的野东西”，骂他“死了爹，死了娘，烂命一条”，偶尔有大人牵走自家孩子，丢个馒头给自己，一边转身一边说“不哭，不就是个发霉的馒头吗，娘给你做了新的”。

　　他望着半块布满霉斑的馒头，只能依靠想想在脑海中画一幅无人、无面的图，娘是什么，长什么样，好看吗，会给自己馒头吗？

　　多少长夜入梦，梦里却只有自己和恶狗争食，没有那个叫做“娘”的身影，也没有一个叫做“爹”的影子，偶尔醒来面前会有好心的乞丐大叔拿着讨来的吃食分给自己，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姐姐说他头发乱糟糟的，取下簪子插在自己头上。

　　再后来，纪国王城里一夜之间涌入了无数黑衣人，而他忽然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祸害，张婆就是在这时出现，带她逃离杀戮漩涡。

　　他的眼角忽然挂起一滴泪，表情空漠，像是失魂，沉渊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想伸手替他拭泪，想着萧师兄大概不喜欢无礼的举动，便作罢。

　　蓦地萧隐回过神来，语气里落寞并着萧索，声音轻微沙哑，“沉渊。”

　　“——你能帮我一起把他埋了吗？”

　　沉渊不假思索的道，“好。”

　　二人把尸体抬出微山堂地界，他用剑刨出个土坑，萧隐则捡了块还算尖锐的石头，又在四周找到一块像是微山堂丢弃的木板，刻了两个字——成艺。

　　沉渊看着立好的墓牌，问道，“他叫成艺吗？”

　　“他没有名字，即使有，也已经无人知晓了，他死之前说想跟我学轻功，可是今生我已经完成不了他的心愿，所以送他两个字，成艺，成君之美，来生学艺，下辈子如果他还记得我，找到我，我一定会教他。”

　　沉渊看着他说出这番话，言语之中多是哀伤愁苦，拍拍他的后背，“萧师兄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你追他也并不能料到后面的事。”

　　萧隐青衫飘动，神光黯淡，看向沉渊的一刹那，沉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回手臂，“对不起萧师兄，是沉渊失礼了。”

　　青衫留下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糟糕，又喊错了，应该是萧公子！

　　两人一路无言往河边走，遇到了朝同样方向走去的寂云，他追的那人武功和轻功都是极好，人跟丢了，回到河边与其他人汇合时，江上的大雾几乎散去，月光洒在平阔的江面上，对岸的越河洲静谧安详。

　　许空染和上官慕停坐在船里百无聊赖的打闹着，看到二人回来许空染便问，“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沉渊道，“遇到一个黑人人，追他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微山堂。”

　　这次换做许空染目瞪口呆，他纵容是不大守门规，屡屡触犯，唯独门主亲口嘱咐的“禁踏微山堂地界”是十分恪守的，听到沉渊闯入微山堂的地方，震惊万分，“什么？微、微山堂？！”

　　“竟然踏足微山堂”，上官慕停也凑了过来，有些责备，“你忘了门主的嘱咐？每日晨诵第一条就是‘禁踏微山堂地界’，就差刻在你脑门上了，这都能忘吗？”

　　沉渊低下头默不作声，任凭师兄们责备，萧隐解释道，“许师兄，上官师兄，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跟着追进来的，此事并不怪他。”

　　“萧师弟有所不知，你的安慰固然重要可是于沉渊而言，他不仅是剑玄门弟子，更是门主亲传，师命不可违逆”，许空染盯着沉渊，继续道，“这条规矩虽然没有写进八十九条门规里，却是三门弟子每时每刻皆需谨记的，就像是一个人需要生得漂亮好看才能拜入你们迷仙谷一样，是一直以来不成文的惯例。”

　　“不成文的惯例”，萧隐略一思忖，“莫非微山堂和你们剑玄门有过节？”

　　许空染心思一转，想着迷仙谷毕竟是外人，凡事不可说尽，就胡编乱造瞎编了一段，“微山堂堂主想要我们天越山的雪莹花，门主一怒之下就跟微山堂断绝来往了。”

　　三人同时看向他，眼神里似乎在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许空染倒不以为意，谁不知沈堂主的微山堂种满繁花，世上的奇花异草几乎都囊括在他的蓬莱岛上，唯独有一点，他肯定没有剑玄峰的雪莹花！

　　这边还在讨论微山堂和剑玄门的关系，那边邱羽和沐云竹带回一段细长的傀儡线，只是那线又旧又脏生出蓝绿色锈花，又有几处磨损严重，线的断口并不整齐，像是被硬生生扯断的。

　　或许很早之前已经有人带着傀儡来过此地，至于为什么断了半截线在这里已经无从查证，邱羽忽然想起在大雾之中，似乎有人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他回忆着那个声音，对照着大家的脸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在萧隐处停下。

　　“萧师弟”，邱羽看向他，“在河道中的时候，除了黑衣人，你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什么东西？”

　　“是的”，萧隐托腮回忆着，“我记得是一团金色的东西，挂在水草之间，像是女子的饰物，但是以它的贵重程度，并不是普通渔家负担得起的。”

　　邱羽道，“如此说来就不是越河洲丢的东西。”

　　越河洲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渔家妇人由于劳作的缘故，极少有贵重首饰，且像金子这一类的事物，莫说是起早贪黑一年，就算是五年也不一定挣得到金饰。

　　那日后，七人又数次前往之前那片水域，皆无所获，随着梅雨季来临，上游河水在越河洲一带汇聚，河水越涨越大，越发越猛，最后就连越河洲的居民也不得不搬出沙洲，躲避大水，被大水冲刷过的大湾再也找不到关于钱王寨的任何线索，七人只能回到清川城再做打算。

　　回清川城后的半个月，剑玄门三人仍旧居住在城中客栈里，由于一直没有更新的线索，又从驿站收到门主叶如倾的来信，遂向湘山派和迷仙谷几人辞行。

　　城外半里处有一片梨花林，花瓣纷繁雪白，夹着一座小亭，这天刚下过一场绵长又黏人鼻息的梅雨，几人在亭中畅谈一番，相约明年春千灯大会再聚，邱羽说届时定要和许空染痛饮三百回，许空染欣然答好。

　　沉渊望着迷仙谷的方向，若有所思，上官慕停挤了挤问道，“你昨天去迷仙谷了吗？”

　　“去了。”

　　“怎么说，谁是大哥？”

　　“上官师兄，我不是——我不是去结拜的”，沉渊一向谨慎谦卑，最怕欠人什么，又担心别人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心恼，总是患得患失，“我、我只是想给萧师兄道个歉，他好像很在意我喊他师兄，迷仙谷里都是尊称他公子的，所以——”

　　“所以你特意跑一趟就为了道歉？沉渊师弟，有时候你太过谨小慎微了”，难得上官师兄语重心长的给他讲大道理，沉渊听得格外仔细。

　　“还记得来之前听人说迷仙谷的人很是清高，所以你认为他被人叫惯了公子，心里会有落差，所以在生你气，是不是？”

　　上官慕停见他听得认真，顿了顿，接着往下讲，“我觉得萧隐这个人，其实不错，在江上面对微山堂的包围，依旧神情自若侃侃而谈，还有你说，是他穿过浓雾去接你回船上的，想来他应该是个心中有极大肚量的人。”

　　“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他不适应，才让你有了错觉，可这并不是一种错，他也好你也好，都不是错，与人交际时，尤其是与朋友相交时，总会有高兴有难过的时候，你不是冷漠的人，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人心之外，师兄们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邱羽听到了上官慕停的长篇大论，赞赏的点了点头，“上官师弟说得极是，要不是你们急着赶回天越山，沉渊倒是可以跟在我身边，由我带着，保准三个月后通晓世间情理。”

　　“沉渊师弟”，邱羽走了过来，“萧师弟这个人，是值得一交的朋友，要是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要是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带个话。”

　　“多谢邱师兄美意，不用了。”

　　“那好，既然如此，其他的也就不闲叙了，三位师弟珍重”，他客客气气的抱着拳头，向三人发出约请，“明年千灯镇再会！”

　　剑玄门三人亦带着满身诚挚回礼。
　　许空染道，“来日再会！”
　　上官慕停道，“明年再会！”
　　沉渊道，“邱师兄珍重！”

　　梨花扑头发若雪，人面相映谈笑远，清川城外淅淅沥沥的长道上，三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