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文 ...
-
五更寒,丝竹声未止,罗衾难耐,歌里便带了一丝凄冷的凉意,在黑夜的汴梁城里突然冰了大半的夜晚。
李师师的眼里透着淡淡疲惫,脸上的胭脂膏微微有些褪了颜色,她已经奏了一夜的曲,戚少商的兴致却似乎未减,又或者他贪念的本就不是那些曲调,而是这个意境本身,美人歌声共伴天明,汴梁的冷意和婉转的心思似乎就在这一夜的笙歌里慢慢淡去了。
与此同时,神通侯府的灯也是彻夜未息,方应看遥遥望着小甜水巷那点点暧昧的幽光,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有这般难得双全法的时候?若是他有了那一天又该怎么办呢?
戚少商斜倚在李师师香闺的菱窗旁,一身白衣胜雪,无尽寂寥,无尽沧桑。
京城最好的梨花白,温润的酒香,溢进鼻腔里便已醉了三分。戚少商却越发觉得清醒,这世上唯一能让他醉的酒早已消失在曾经的大漠深处,被风沙湮没。高鸡血死了,那天下间最烟霞烈火的炮打灯便再也没有了,此生再无酣畅淋漓的醉,痛快的剑舞。
“顾惜朝没有杀人,我知道。”这是戚少商对李师师说过的话,这话他也只在李师师面前说过,京城郊外十里坡,死去的霹雳堂门人身上有神哭小斧砍出的伤,有落凤爪的抓痕,有箱子燕的寒毒。
那些人刚刚找顾惜朝寻过仇,剑上还有顾惜朝的血,可是戚少商却说:人,不是顾惜朝杀的。
李师师听了,指尖弹破了一个音,手下的古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琴声戛然而止。
她幽怨的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戚少商,只轻声说道:“往日如云烟,覆水难收回。你该懂的。”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是不愿的。”他转身走到李师师身边,轻轻拨弄琴弦,几个寥落的音便蹦了出来,绵长的余响直到戚少商翩然而去都还在微微发颤。
虽然只弹了数下,然而琴音清澈,如拂去尘埃……
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戚少商的脑子里回响了许久,只是一个片段,曾被主人刻意丢弃,又这样惯性似的回来了。
惜情小居。
顾惜朝还是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侍弄着院子里的那些花草,深秋时节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以摆弄的东西,难得的是那盆开了好久的菊花竟然还一直没有谢下来,顾惜朝看的欣喜,整日里精心照顾着,只盼这娇嫩的花朵能再多开几日。
菊花,花中隐士也。
然而只有六扇门的无情懂得顾惜朝种的菊不是采菊东篱的悠然,而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魄,他的傲骨终究是未灭。
依旧是一身青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瑟瑟的发着抖,嘴唇也有些青紫,凌乱的卷发随意的披在肩上,他已经很久不簪头发了,没了值得温柔相待的人,外表之类本就是臭皮囊,在顾惜朝眼里与枯骨无异。
戚少商到那里的时候正赶上顾惜朝在温酒,不过是自家酿的米酒泡了点风干的梅花瓣,远远的便可以闻到酒香,那一缕淡淡的幽香如同顾惜朝这个人。
顾惜朝只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低头专心看着炉子上的酒,低眉敛目的样子,露出大半白皙的颈子,如墨的卷发随意搭在上面总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帮他理一理,顺一顺。
“是谁在陷害你?”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戚少商问道。
“你明明知道,何必再来问我。”顾惜朝头也不抬,转身拿了一个海碗给戚少商换了,又取出一个精巧的小杯子,自斟自饮。
“有桥集团是冲着我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戚少商已用海碗喝了一杯酒,脸色有些黯然。
“那又如何?”顾惜朝冷冷一笑,大不了逃到边关去,懒得去理会京城的这些烂摊子。
戚少商苦笑,“惜情小居周围的暗哨已经撤了,我在全京城武林同道面前保下了你,莫要再给我惹事。”
顾惜朝一怔,然后便默然了。
皇城一役之后,他在惜情小居里住着,看着戚少商从昔日的连云寨大当家成了六扇门总捕,又看着神龙捕头脱了官服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曾经的豪侠男儿,克制而冷静,岁月如刀,划刻风霜,那人的脸上未添皱纹却多了一层又一层的沧桑无奈,眼神早已成了垂垂老去的样子。
这些年,相安无事的相处,偶尔,戚少商来惜情小居喝酒,浅酌几杯,话不多,喝完就走。顾惜朝有时候也会跟着喝一点,更是量少,总是微醺即止。似乎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平淡如水,没了那些曾经烽火连城,千里追杀的记忆,只是两个多少都有些落寞的人凑到一起喝一杯酒,然后又各自过各自的生活。这一次算起来还是戚少商第一次干涉他的事。
没了多余的交谈,两个人依旧是各自喝酒,待戚少商离开,顾惜朝才收拾起了东西,慢慢踱到了十里坡,那天霹雳堂的人死了的地方,荒草凄凄,一片萧索,鲜有人烟,倒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去处。
顾惜朝这样想着慢慢蹲下来,随手去抠地上的泥土,天气转凉,土壤也有冰冷的质感。再回头便看到白衣的方应看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微微吊起,透出来的却是森然杀气。顾惜朝叹了口气,“这几天天冷,土地都冻得很结实,没想到霹雳堂遇袭的地方竟然反而没有多少血迹,而且虽然我伤过他们可是仵作应该没有验出他们的死因。”
方应看听了只是笑着也不答。
“恐怕早在他们来找我之前就已经被人下了查不出死因的毒,走到这里正好毒发而已。”顾惜朝摇摇头:“可怜戚少商就这样不知不觉被牵进了陷阱里,也不知道那个狗屁楼主还能不能保得住。”
“顾公子说话还是这么犀利啊。”方应看的笑依旧那么如沐春风。
顾惜朝也笑了,“人活着总需要一点发泄的手段,比如骂人,比如杀人。”说这话的时候,顾惜朝的身上已经溢满了杀气,宽大的袍子在寒风里飒飒翻飞,不知何时神哭小斧已经握在了手里,拢在袖间。
“你要杀我?”方应看挑眉,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也确实不需要害怕,血河神枪的威名并不是摆设。
“我要杀你。”顾惜朝轻轻的点了点头,小斧呼啸着飞出,然对着的并非方应看,而是隐在树丛里的那些人。
血溅在枯叶上,深黄染了红,有种惊艳的美。死去的人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在那一瞬间神哭小斧便已经到了他们的脖颈,快的让人恍惚。
“好快的手法。”方应看赞叹了一声,“毁了你真的是可惜。”
“你真的以为你能毁了我吗?”顾惜朝不怒反笑,“你可以试试看。”
方应看没有再说话,缓缓拔出手里的血河剑,通体红色的剑,杀气却是冷的,凛冽的像是料峭春寒时的风,寒进了骨子里。
顾惜朝也敛尽了脸上的戏谑,抽出了手里的无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战或许再说难免。
红光乍泄,快的像是一道血痕,在空中掠过,只剩下残影。
顾惜朝的瞳孔在那一瞬猛地收缩一下,手中递出猎猎寒光。
然与此同时,一声剑鸣,一个白影绞进了战团,三把兵器撞在一起,一声巨响,剑气顿时惊落了几片仍然未枯的青黄叶子。
“戚少商!”方应看惊呼,踉跄着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喉咙里涌出一阵血腥又被咽了下去。
“你来了。”顾惜朝转头对戚少商笑道,“王小石找到了?”
戚少商也笑了,“是,找到了,从今日起,我戚少商脱离金风细雨楼,从此以后我的所作所为与金风细雨楼无关。”这话却是对方应看说的。
方应看并没有感到吃惊,这一切和他料想的一样,可是或许又太过顺利了,“没想到九现神龙戚少商竟然和顾惜朝这个大魔头同流合污,连江湖道义也不顾了。”似乎是惋惜的样子,带着一种刻意的做作,有些东西不过是装装样子没必要演的太像。同时话音未落,已经有不少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这里面有有桥集团、六分半堂等一众好手,也有江湖上名声鹊起的前辈名宿,当然也少不了投机取巧的宵小之辈,戚少商从来不知道小小的十里坡原来可以藏得住这麽多人。
方应看显然是有备而来。
似乎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了,戚少商的剑意近乎于一种疲惫,一声长叹,一字剑法施展,剑光过处,溅起点点血腥,毫不留情。
皇城一战之后,这还是顾惜朝第一次见戚少商全力施展剑法,这般萧索的剑意,这般寂寞的长叹听在顾惜朝的耳朵里只觉得心中充溢着一种别样的情绪,千里追杀都未曾淡漠过的英雄豪气却在这京城风云的勾心斗角里被湮没了。
可怕的从来不是英雄末路,而是英雄的寂寞。
神哭小斧飞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顿时开出一条血路。
顾惜朝拉住戚少商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身形一晃已进了十里坡后的那片竹林,青衣翻动,宛若谪仙。
顾惜朝听见戚少商已经跟上,便松了手,全力施展轻功,几番起落,直向密林深处掠去。
“顾惜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戚少商走了许久,汗水透了出来,他本身功力深厚,虽然出了些汗到还未觉得吃力,可是顾惜朝却已经脚步散乱,呼吸也重了许多。
“少说话,跟我走,咱们能不能甩了那些人,就靠这竹阵了。”
戚少商自然已经想到,这竹林里的阵法是顾惜朝偷偷布下的,却不清楚这条后路是他从何时便开始准备,想顾惜朝隐居在惜情小居,却仍然时刻想着逃难,心里便是一痛,他知道的,这些年顾惜朝过的并不安稳。
京城里各种势力交错,动荡不安,顾惜朝虽然远离人事,难免会受到些牵连,有时候出了些诡异的案子,蛛丝马迹的暗示里也总会有人提起他,而戚少商又怎会真的不疑。一入江湖,一辈子都是江湖人,想要再做个书生隐者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一次我们若能逃了,我便和你一起去边关如何?小妖那里正缺谋士,你去必能有所作为。”戚少商看着顾惜朝身形一顿,停了下来,回头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你知道的,我信你,这些年你做过什么我不提但是都记在心里。”戚少商说着,眼睛紧紧的盯着顾惜朝,复杂的心境透过深沉的眼神顾惜朝心里一震。
晚晴死后,他在惜情小居里压抑的近乎发疯,于是发狠的去看晚晴留下的医书,他本就聪明,又有天赋,医术自是一日千里。有一次,追命受了重伤,京城里找不到能医治的大夫,还是无情出面由顾惜朝诊治才捡回一条命来。
这件事因了各中忌讳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时年正逢戚少商外出办案,直到又过了几年,追命醉酒才在无意间向戚少商吐露了这出来。
戚少商听了心里有千般的话却也吐不出来了,毕竟事情已经过了些时日,只得记在心里,后来又转念一想,其实记在心里便已经够了。
顾惜朝避开戚少商的眼睛说道:“我不过是为了自保……”
话音未落,突闻空中一声呼啸,堪堪从顾惜朝的鬓角擦过,竟然是火箭,秋天多干燥,火箭一落地便点燃了一地的枯草,随风烧了起来。
一瞬间,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顾惜朝抿着唇,声音里微微发颤,“恐怕是方应看看出了我意在用阵法退敌,包围了竹林,从生门射入火箭,想要逼我们出来。”
秋风渐紧,火势迅速蔓延起来,不一会便是浓烟滚滚,顾惜朝本就有旧疾,被烟雾一熏便猛地咳嗽起来,消瘦的双肩微微发颤。
戚少商心里焦急却也没有办法,伸手揽过顾惜朝的肩,沉声道:“别慌,我们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何况,就算死,至少……”
“闭嘴!”顾惜朝甩开戚少商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恼怒,“我们绝对不会死在这里!”他说完便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又睁开,神色已是狠绝,“既然已是绝路,我们便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大当家可有火折子?”
“有。”戚少商忙从怀里取出火折子递给顾惜朝。顾惜朝在心里细细掐算一番,才找了地点点燃了地上的枯草。
遍地的火焰烤的空气都似乎热了起来,戚少商却是一身冷汗,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顾惜朝的手,那双和他同样结满了茧子的手。温厚的温度,不够热只是微微的温着,握起来让人觉得舒爽。
火势渐渐烧到他们的眼前,顾惜朝退了一步,突然回握了戚少商的手,说道:“你可知道,雷卷曾经把我比作天上的凤凰,如今这凤凰却要被烧死了。”
“凤凰涅槃,必定浴火重生,我的惜朝一定能凤舞九天,翱翔于苍穹。”戚少商含笑答道,眼神亮亮的,仿佛天上的星子,那一刻他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顾惜朝听了仰头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就像是江南三月的风,碧波荡漾的水,化尽寒冰。
“大当家,待火势一缓,我们便一起杀出去。”
那一刻,仗剑江湖,豪情万丈的九现神龙回来了,玉面修罗,风华绝代的顾惜朝也回来了。一场大火或许破得了一个阵法却也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谁说的往事如云烟,覆水难收回。
他们偏要收了覆水,唤回云烟。曾经的情谊曾经的一切都不曾磨灭过。
锋利的棱角只是被掩藏,却从未被磨平,只待时机到来,终究是要振翅高飞,游龙如海的,那一刻两个人似乎已经听到了边关铮铮号角,风声凌厉,弯刀、铁马、金戈,气吞万里,或许只有战场才是他们真正的去处。
方应看只见浓烟滚滚而出,叹息了一声,那两人当真是已经死在里面了吗?
人生如此寂寞,少了一个对手实在称不上一件单纯快乐或者是落寞的事。心里自然轻松,可是那难掩的失落又该从何说起,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是很好的对手,至少在那一刻方应看在心里是真的这样想的。
正当方应看开始享受胜利时刻的那份落寞的时候,浓烟中突然呼啸而出的小斧,方应看本能的抬剑一挡,只听铮的一声尖锐脆响,心口一阵剧痛,牵动之前的旧伤,方应看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苍白的痴剑从浓烟中乍开寒光,所到之处绽开血花朵朵,剑法依旧犀利,那萧索的剑意却被一种豪气所取代,这是属于九现神龙的剑意,无关风雨楼,无关六扇门,似乎一切都回到了那连云山水的粗犷气势,剑啸龙吟,游龙终究入海。
方应看知道,如今他们已经拦不住这两个人了,萧瑟的秋风里,纷乱的喊杀声升起摄人的寒气,热血却足以暖尽人心。
杀气寒天起,热血冲云霄。
夜晚。神侯府。
一灯如豆,摇曳着映着灯下一盘残局,黑子白子各占半壁,相互牵制咬合着,硝烟杀气似乎都弥漫开来。
追命从一侧窗户踏了进来,声音里有一丝激动,“大师兄,戚少商和顾惜朝走了。”
无情听了只吁了口气,抬手落下最后一颗子,棋盘中的局势顿时生了变化,五更更声已过,窗外的天色已开始隐隐发白,汴梁城在黎明的静寂里渐渐苏醒。
又是一夜,冬天降至,十里坡外烧焦的痕迹也终将被湮没,边关多了两个征战沙场的将士,京城少了一个风云一时的□□领袖和一个隐居的书生。
游龙入海去,凤凰涅槃时。
白云苍狗,不知是天随人愿还是天意弄人,只是天地之间,那一生一代一双永远都不会抛下傲然的气魄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