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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早朝【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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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远一手还未收回,就这么僵硬地悬在了棋盘上。
他连表面上的掩饰都来不及做,称呼也没能讲究,脱口而出:“我?和……晏暄?!”
大宁不忌男风,长安城内更是有一处名唤阳春居,其中人物包括老鸨在内皆为男性,而接待的客人更是男女皆有。
而根据记载,就是前几任皇帝,宫中都会有这么一两个男宠陪伴左右。
可即便如此,这一切不过都是有实无名,就是在这后宫之中,也没有可为男宠使用的妃嫔制度。
至于皇子与将军成婚,那更是闻所未闻!
岑远愣怔地收回手,一时还以为是自己是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父皇,您是说,为儿臣和晏少将军赐婚?”
宁帝垂目看着棋局,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愿?”
“儿臣……”
当然是不愿啊!
且不提这几年他和晏暄形同陌路的事,就是他与晏暄的确是曾经交好……
可这又不代表他就想和晏暄成亲了啊!
再者,方才他还和晏暄针尖对麦芒呢,怎的这会儿就要双双把家还了?!
再说了,这被赐婚给晏暄的不应该是成平公主吗?!
然而无论他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直言不讳地拒绝宁帝,只得绕着弯子拒绝:“儿臣……儿臣尚且未及弱冠,更当以国事为先,这婚……婚娶一事还为时尚早。”
宁帝闻言嗤的一声笑了,直接戳破他这拙劣的借口:“方才与你说吃喝玩乐人之常情是念在你那时年轻,现在呢?还整日游玩嬉乐,连这早朝都少上,在这跟朕睁眼说瞎话呢。依朕看啊,这成了亲才是正好能治治你的性子。”
岑远:“……”
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既然重生,怎么也没让他重生回更小的时候呢。
“儿臣知错。”岑远抬眸觑了宁帝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说道:“可这……这古往今来都从没有过皇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各种行事都须得从长计议,必会使父皇费力劳心,儿臣也是担心父皇的身体。所以这何不就按常规行事,譬如……”
他顿了顿,踌躇片刻后才继续道:“譬如,成平公主与晏少将军年龄相仿,依儿臣看来,不失为一个更合适的选择。”
宁帝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岑远低垂着脑袋,感觉有汗水正从鬓角滑落。
许久之后,岑远余光瞅见宁帝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同时对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倒是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岑远敛眸道:“儿臣不敢。”
“行了,头抬起来吧,朕要看你头顶做什么。”
闻言,岑远从善如流抬起头来,就见宁帝一指棋盘:“既然你不愿,就先不说这事了,先想你的棋罢。”
既然宁帝将事情揭过,岑远便也没道理兀自执着于这事。他暗出一口气,应声之后执起黑子,心中却道——
是刚才晏暄拿给我的药里加了□□,还是这老东西的药里被人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给我和晏暄牵红线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晏暄这几年的关系谈不上有多深,究竟会是什么让宁帝产生了要为他与晏暄牵红线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阵劲风从宣室穿堂而过,倏地吹灭了角落几束烛火。
岑远恍若未觉,反正很快就会有人进来重新点火。他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而这回宁帝的速度很快,就像是早已判断出他的落子点,紧跟着就落了白子。
一来一回,这一棒又传回岑远手上。他再次捻起一颗棋子,这时就听宁帝又道:“那朕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岑远抬头看他一眼:“父皇请讲。”
宁帝悠悠地道:“你想当太子吗?”
宣室门外,荣公公感受到那阵风从身旁吹过,很快就发现室内灯火被吹灭了几盏,正要进去重新掌灯,却登时脚步一停。
御前数十载,荣公公耳聪目明,怎会没听见圣上这声问句。
他连忙掐着嗓子冲身边的宫人道:“你们几个,都先退下去。”
另一边,宣室内。
岑远闻言两指就是一松,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只见那颗黑子在棋盘上弹跳了几下,弄乱了棋局,最终落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岑远向后膝行两步,咚的一声将额头嗑在地上。
“儿臣惶恐!”
娘诶,这怕是一盘鸿门棋吧……
“这么紧张做什么,朕又不是问你想不想当皇帝。”宁帝依旧淡淡笑着,他今日气色不错,连带着那笑也显得异常和蔼可亲,就好似是一位普通人家的父亲,正与自己的儿子商讨晚膳想吃些什么。
岑远紧嗑在地,只觉得落在身上的视线犹如泰山压顶,不由地吞咽了一下。
“元皇后给朕留了一子一女就去了,你大哥前几年又走了。这庶皇子中,你排行老二。”宁帝语气平淡,像自言自语,“就是今天朕在这将你立为太子,也是顺理成章。”
可这烫手山芋就是你想给我我也不想要呢……
岑远心中下意识地反驳,头顶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带着无措,动了两下。
“方才父皇还道儿臣整日游玩嬉乐,儿臣也自认为难以担此大任,还请父皇多加考虑。”
如若宁帝仔细听,很容易就能听出他的声线中带着畏惧的颤栗,尽管只有岑远自己知道,这都是他装出来的。
宁帝闻言依旧面不改色,让人无从得知他的想法。他没让岑远起来,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有些人啊,是无时无刻不在注视那东宫里的位子,甚至恨不能让朕今日就病入膏肓,将那皇位也立刻让出来。”
岑远巴结道:“父皇宅心仁厚,必能万寿无疆。”
宁帝低头看着棋盘,耐心地将被撞歪的棋子一个个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
他恍若根本没有听见岑远的话,继续道:“你倒是好,就好像那东宫里有什么豺狼虎豹等着吃你似的。”
可不就是有豺狼虎豹要吃人吗……
胃口还大得很,就连父皇您最宠爱的昭仪也敢一并吞了。
岑远低声道:“儿臣并未这么想,只是……”
“罢了罢了,别只是了。”宁帝似也因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失了兴致,直接打断了他,把手一挥,“反正你对着朕永远都能想出一套说辞来。”
岑远低头不语。
“起来吧,陪朕把这盘棋下完。”
岑远这才称“是”,直起身子坐回原来的位置。
该是黑子落棋,宁帝朝后靠向椅背,朝门外喊道:“荣高。”
荣公公旋即进殿:“老奴在。”
“那有几盏灯都被吹灭了,这棋局都要看不清了,还不赶紧来点上?”
“陛下恕罪。”荣公公道,“老奴这就去点。”
荣公公动作极快,将灭了的烛火一一点上,顺便都给套上了防风的罩子,又退了下去。
棋盘上,黑子已被逼至穷途末路,岑远坚持着救了几回,但还是没能挽回落败的命运。
“父皇棋艺高超,儿臣甘拜下风。”
“你这是未尽全力,甚是没意思。”宁帝一副方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样子,摇了摇头,“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择日再来陪朕下棋。”
岑远从善如流地起身,边行礼边道:“儿臣必定随传随到。”
“行了,下去吧。”宁帝似是有些累了,话音还未落便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睁眼,身边已经没有旁人,只剩穿堂而过的劲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宽阔的宣室内重叠出可怖的回响。
“荣高。”
荣公公立时进殿:“陛下。”
宁帝道:“朕觉得有些凉了,将那门关上吧。”
“是,陛下。”
·
一出宫门,岑远便换了车舆,甫一坐进去就扯开些许衣领。
从景行殿到宫门口约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饶是如此,岑远觉得自己背后仍留着方才出的冷汗。
娄元白在外策马:“殿下,我们这是回府?”
岑远想了想,没有回答,却不自觉抬起一手掀起车窗帘,看往某个方向。
宁桓二十一年,晏暄被任命校尉,圣上在那时赏赐给他一座府邸,名为常平府。
小时候,岑远曾在出宫时去过无数次晏府,连晏府的管家都对他印象深刻了,反观这常平府,饶是上辈子,他都不曾去过一回。
可这会儿,他却很想去常平府,把那小将军揪出来问几句——
父皇有没有和你提起赐婚的事?
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然而方才晏暄的神情还留在他记忆里,他自嘲地一笑,收回目光后放下帘子,脸色逐渐沉了下去,落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挑起车帘,却是开口:“晚点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您说。”
岑远依旧压低声音:“这几天你着手在锦安宫里多插些人,最好是上上下下全都换了。尤其是宫里的日常饮食,必须只让自己人经手。”
锦安宫正是他的母妃蒋昭仪的寝宫。
“是。”娄元白俯首应道,“只是这毕竟是宫里……”
“你尽管先去安排。”岑远道,“不行我再想办法。”
“是。”
“还有。”岑远将车帘放下些许,神色半隐在帘后,只有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出:“再在丞相府多插几个人。”
“是。”娄元白回应完便一顿。他将岑远的吩咐上下一结合,而后问道:“难道……”
是段家想要对蒋昭仪下手?
娄元白话未言尽,岑远也不置对错,半晌后无声吁出口气,只道:“有备无患罢了。”
娄元白便不再多问,而这时,车轱辘声逐渐染上永安大街的喧哗,岑远将车帘彻底放了下来,道:“直接回府。”
·
次日卯时。
岑远很少见地早早醒了过来。
“来人。”
小厮立刻推门走进:“殿下,今日您是要去上早朝?”
“嗯,备车。”
小厮闻声应过一句后又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再次捧着水盆和衣物进来,为岑远更衣。
在宁国,对各个已经出宫开府的皇子来说,上朝并非强制,但大多数皇子在弱冠分封前都会参与议事,毕竟这朝堂之上变幻莫测,前一秒还是太子的人,下一秒就可能锒铛入狱,剩下的候选无一不希望厚积薄发,一举夺得那东宫的位子。
然而岑远完全就是那剩下的小部分——是否上朝全看心情,不上朝的时候,他大多都是睡至刚过巳时才起,开启无所事事的一日。
凑巧的是,上一世的这一天,岑远也曾突发奇想早起上朝。也就是这一天,晏暄受封常平侯,宁帝赐婚。
今日再去,岑远一是想看看,这赐婚一事是否还是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二是,他要去见一见蒋昭仪。
“殿下,您别再扯了。”忽地,小厮出声提醒,“您再扯,这衣领就该被您扯坏了。”
岑远皱眉抱怨:“就没有轻便一些的衣衫吗。”
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肩膀仿佛吊着秤,感觉自己这热才刚退下去,就又要被这身华服闷出来了。
“不行啊殿下。”小厮认真道,“上朝时怎可穿着随便,您先忍忍吧。”
“……”岑远道:“你这语气和娄元白学的吧。”
娄元白正好踏着他这句话敲门进屋,见小厮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有些不明不白,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喊:“殿下,车已备好。”
岑远扭头看过去时,一眼就望见对方手中端着的碗:“那是什么?”
“回殿下,是刚熬好的药。”
岑远正在卸右手缠着的纱布,这会儿一听见“药”字就觉得额角一跳,他道:“我身体已无不适,不用喝了。”
娄元白道:“可晏少将军说……无论您今早是否还在起热,都要让您喝下这服药。”
岑远:“……”
他闭上眼长长出了口气,片刻后大步走至娄元白身旁,将苦药一饮而尽,几乎是把碗砸回了娄元白手里。
“晏少将军晏少将军……”岑远忿忿道,“我看待会儿你还是干脆就收拾好包袱到常平府报道吧!”
·
晏暄一步入正殿便感受到一道目光如芒刺般戳在身上,他抬头一看,就见岑远位居右列最首,正盯着他瞧。
晏暄:“……”
当朝百官自然也是很少见到这二皇子提前许久上朝,加之朝中一向默认,这太子人选无非就是二皇子与五皇子之中一人,因此他们明里暗里都在观察岑远的动向。此时一见对方动作,也都一同将视线落在刚进殿的晏暄身上。
这两人……
近几年间,他们都多多少少听闻,这二皇子与晏少将军之间幼时交好,却不知为何交集骤减,甚至闹得不怎么愉快。
就像他们昨天还在永安大街上闹了一架!
莫非,昨日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众臣疑惑间,只见那头二皇子已然收回视线,颔首垂眸抄起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实际上,岑远因为早上那剂药的味道还留在嘴里,整个大脑也几乎被药味占据,就是想思考些正经的事也没那个余力。
他甚至想到,晏暄这又是关照他的伤势,又事无巨细叮嘱他的用药,管他管得就好像——
就好像……
他定是因为昨日宁帝那一席话魔怔了,加之一夜过去,昨天那点不自在的劲儿已然被他丢进了睡梦中,不然怎会在这时想到,晏暄这番操心他身体的模样……
就好像真是他内人似的。
岑远顿时一阵恶寒。
就在他出神之时,殿后猝然传出一声通报。
“陛下驾到——”
岑远倏然回神,与殿上众人一同跪下行礼。
宁帝今日的气色倒与昨日相差无几,见众臣起身后,他没多说什么,只有视线在岑远身上落了一瞬,而后他偏过头去,朝荣公公投去一道视线。
后者立刻明了,拿出拟定的诏书宣读——那是为晏暄封侯加官的诏书。
大殿之内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充斥着荣公公尖细的嗓音。
岑远偷偷向身侧瞟去,就见晏暄独自一人跪于大殿中央,静静地听着这一串殊荣。不同于昨日,晏暄身穿一套玄色广袖长袍官服,侧脸与双手的肤色都被衬得更加白净,竟让岑远一时无法移开眼。
——如若朕为你俩赐婚,你意下如何?
岑远心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他随即就是一惊,倏然收回视线,只觉得胸腔里的跳动震如擂鼓,一阵阵地敲击着耳膜,几乎就要掩盖过荣公公的声音。
不多时,荣公公话音一停,晏暄叩首道:“谢陛下圣恩。”
宁帝喊道:“晏卿。”
晏暄作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宁帝没有直言,而是先在众臣身上逡巡一圈,才缓缓出声:“朕今日有一事与众卿相谈。”
不知为何,听见宁帝这句话,岑远只觉眉心一跳。
“晏卿为大宁数次立下战功,朕琢磨着呢,定要为晏卿寻一门金玉良缘。”宁帝不紧不慢地道,“众卿认为,二皇子岑远,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