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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识泰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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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平地里起了惊雷,此刻,正堂的椅子再容不下什么人端坐。沈问话音一落,别说从临安赶过来的长辈,就是几个年迈的族老,当下也起了身,形容间分明极为惶恐。
姜二爷双目圆瞪,大失体面,望过来,对了来人反复细看。
雷霆就在眼前,姜满却不敢看她。她只默默瞥向几个仆从,这时终于使唤得动了,几人将她侍女连同门外的小厮一并带了下去。
此人肤有异白,又与皇后同姓。临安来的似乎都知道这个名字,想必她自是出身台州沈氏,与皇后血承一脉。如今离得近了,她这才看出沈问一袭黑衣自带华光,原是件销金褙子,领抹绣工繁复;长衫之下,蕉红旋裙乃是上好素绫制成。
姜满身戴重孝,见不得如此艳色,再说女子哪有贸贸然就报出自己名讳来的道理?姜满从不与这样的轻狂人来往,因沈问身份清贵,她对她倍加谨慎,连目光探寻也仔细管住,并不往她那儿多看一眼。
却见沈问掸了掸肩头,道:“看什么?”
姜二爷如梦方醒,神色恭温:“下官冒犯了。不料有幸拜见沈女史,下官姜丰,一时失仪。”
“方才我听你说,什么‘失怙失恃’,”沈问径自言语,在主宾的空位上坐了,环视屋内,“我见你们身着凶服,屋檐下又都是白灯笼,今朝姜家有谁失了双亲吗?”
“回沈女史的话,下官的三弟日前走了,今日下葬。”
“如此,”沈问作恍然状,瞥过姜满一眼,“你便是骂那小娘子,你自己的内侄,父母双亡?”
姜满不经意间与她对视,目光一颤,立刻躲了去。
姜二爷沉默片刻,拱手道:“让沈女史见笑了。实在是这——这姑娘家,太欠管教。”
沈问点点头:“怪不得你说要好好教训她。”
姜丰讪笑着称是。
“教训吧。”
姜满抬起头。
沈问未再看她,只赏玩着自己的指甲,道:“愣着做什么?她既失怙失恃,你便代为管教吧,我为你做个见证。”
“这……”他哪里还有先前的高姿态,当下一对慈眉善目不知何处习来,挖空心思堆到了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冒昧叫沈女史见了如此家丑。能得沈女史驾临寒舍,下官顿感增光不少,只是招待不周,还未曾问过,沈女史今日缘何大驾光临?”
沈问冷冷一笑,吐出两个字:“寒舍?”
姜二爷愣住:“不知有何见教?”
“我道这主人家如今父母双亡,怎么,此地还是你的‘寒舍’?你是人家痛失的考妣,还是说,你手头握有房契?”沈问眯着眼睛,堂中一时无人敢接话。
“主人家。
“小娘子。”
姜满怔了怔,这才知道是在唤自己。她远远地福了福:“是。”
“我与你有债要讨,你不寻个清静处来,至少得奉我一盏茶吃吧?”沈问眉目一动,倒叫人觉得亲切。
姜满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便有家中长辈朝沈问拱了拱手:“我等这便不叨扰了,不敢误了沈女史要事。”
沈问一扬手,却道:“你家宗亲留一个下来,为我作见证。就你吧,你与你妻儿留下。”
她说的是姜二爷。
听了这古怪的话,其余人略有迟疑,但临安过来的叔伯几个却行云流水般朝沈问拱了手,行完礼便出去,一刻都没有多待。沈问带来的随从,也有数个默默退下;这厢独姜丰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脸色像地上踩烂了的烂果子似的,难看至极。
门口一个小厮被那些随从叫住,诚惶诚恐。片刻后他就成了领路的,许是带人去寻姜满的伯娘与那堂兄去了,也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还看?”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轻语。
姜满回过头,沈问距她仅一步之遥。她立刻垂头往后退了一步:“妾身失礼。”
沈问道:“我的茶呢?”
但只转瞬,她似乎就改了主意:“罢了。”
姜满抬眼一看,沈问神色淡淡的,无从分辨喜怒。她心中起伏不定,又怕得罪了她、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只说:“既有账目要清,还请沈女史移步书房,妾身稍后自当奉上香茶谢罪。”
“也好。”沈问应了声,却并不急着走,细细看了姜满一会儿。
姜满哪里被人这样看过,虽说同为女流,到底萍水相逢,此刻也顾不得身份之差,匆匆便别过目。
只听得一声脆响。
姜满抬头,见沈问甩着右手,姜二爷被打得偏了过去,偏偏还一副甘愿领受的样子,实在滑稽。
尚在惊讶当中,她便见沈问又面无表情地走回来,仍甩着右手,朝前一扬头:“带路。”
“是。”姜满颔首应声,领了半步才回神,又侧过身让沈问走在前方。
她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吧。
转过弯,姜允候在路边,应是才到。他左肩矮了右肩一寸,手里拎着钱袋子;主仆甫一对视,见姜允面露担忧,姜满只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叫人请酒坊的账房先生过来,带上这两年的账目。”姜满吩咐完,又低声向沈问介绍,“禀沈女史,那是我家管事,叫作姜允。内房的账册由妾身打理,账目都存在书房,去了便可对账。”
“你年纪轻轻便将家中上下打点得如此细致,难怪名声在外。”
姜满摇摇头:“不过是些虚名,承蒙沈女史抬举。”
书房一共四个人伺候,两个里外奔走的人力如今不在,只有主管的大丫鬟柯叶与一位手脚麻利的婆子候着,远远见了人,炭盆早已预备好了,半扇窗支着通风。
姜满请沈问上座,又命人沏茶。沈问并不坐,打量着一屋陈设,不知是何缘故。
她满心系在沈问身上,见此愈发忐忑,却听得角落里候着的柯叶细声问:“千金,外面的孝衣不若另换一件吧。再穿下去只怕要将袄子浸湿了,若是寒气入体如何得了?”
有要客在此,她实不该胡乱说话。这柯叶虽在书房当差,原本却是姜满房里拨过来的,与那昏过去的侍女是对亲姐妹。
姜满只道:“不必。你姐姐如今不好,且去吧。”
柯叶略显迟疑:“千金房里的如今都在偏厅,小的一时也叫不得人来顶班,倘若不在此伺候,怕是人手不足,要怠慢了贵客。”
姜满摇摇头:“你且去吧。”
柯叶一怔,随即称诺,正要退下。
“慢。”沈问开口。却见她下巴微微一扬,左右便有人跟到柯叶身后,沈问道:“这是给你姐瞧病的。去吧。”
柯叶闻言略显惶恐,当即连连称谢,倒退着出了门。莫说是她,即便姜满,此刻也如在云里雾里,然而有大人物在前,却容不得她多想,只见沈问屏退左右,姜满会意,命人将茶放下,便叫那婆子也到门外候着。
茶已湃过,正适合入口。姜满亲自为沈问奉了茶,福身道:“多谢沈女史解围之恩。”
沈问接过来,只朝盏中瞥了一眼,并不饮。
莫不是茶汤色泽没入她的眼?姜满举棋不定,又道:“不知家父——先考,何时有幸结识了沈女史,妾身向来不晓外事,今日多番怠慢,万望能有机会请罪。”
“你又有什么罪。”沈问端起茶盏,末了,道,“我不认识姜饶。不过,他欠我不少钱,这是真的。”
姜满眉头微皱,旋即又强令自己舒展开,温声回应:“如今家里尚有现钱若干,只待外房的账房先生过来,酒坊便与沈女史平了账。眼下年关将至,处处都等着周转,倘若暂有一二短缺的,由内房添了便是。还请放心,我们姜家以诚经商,必不会拖欠货款。”
却不知这沈女史做的是何种生意?一般粮食用料与人工耗费多是记账,每逢月底结清;在外赊账偶尔也是有的,但她那样身份,又追到家里来,所欠恐怕不止千八百贯。为父治丧耗费甚巨,宗族姻亲,又都得还情,姜满暗暗计算着如今能筹措出来的现钱——也不知那些长辈,是否真就自此打道回府。
愁绪一时万千,姜满只觉得独木难支,面对沈问,便更小心,更谨慎。
斟酌片刻,姜满问:“敢问沈女史在宫中何处当差?先考所欠的银钱,统共几何,又是否立了字据?”
沈问看过来,望了她良久,竟笑道:“我已说了我是沈问,你竟不知道我是谁?”
姜满本就起伏不定,见她那样笑,又那般言语,心知自己犯了过错。她向来谨守本分,从不打听外事,便是坊场的难处,如非姜饶主动提起,她也一概不问。
这人分明在笑,却又有如此威压。
姜满今日头一回生出惧意来,再开口时,一下子失了颜色:“妾身孤陋寡闻,此前未曾听说过沈女史大名,还望恕罪。”
“也罢。”沈问端起茶盏饮了一半,“我家做的是酒曲生意。这话,你听得懂吗?”
姜满稍一停滞,便道:“妾身明白了。”
她面前的,乃是扼襟控咽、决定天下酒户生死之人。
沈问并非仅仅是与皇后系出一脉那么简单。
她怕是皇后血亲,真正的天潢贵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