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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至亲至疏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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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屐踩踏在地面上传来的清脆响声回荡在此间。
缭绕的薄雾渐渐消散。
她站在彼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人。
手还提着和服的下摆,方才小跑间,披在身上的斗篷已然滑落。
“严胜。”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血肉覆盖上白骨,岁月在她身上褪去。
她自黄泉中走来,带着亡灵的气息,却容颜如昨日,带着温柔的笑意,站在他的面前。
黑死牟直直地看向前方穿着素底蓝花和服的女人,青绿色的眼眸漾着水光般的柔意。
那双青绿色的眼眸,在漫长的岁月里仍旧没有褪色,恍若昨日那般绚丽清透。
“藤姬啊.....”青年低声默念着妻子的名字。
“.....那么,严胜,一起回家吧。”藤姬朝青年伸出手,唇边带着温软的笑意。
“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还.....留在人世.....”黑死牟看向对面的女人,血红色的眼眸冷淡地打量着她。
“回家吧。”藤姬笑着看向青年,并没有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退却。
“四百年的.....时间.....我早已经.....忘记.....你们.....”
“我要.....追求.....无上.....剑术.....藤姬.....你应该.....回去了.....”
青年缓慢地说着冷漠的话语,而后转过身去。
无一郎紧咬衣带,吃力地包扎着那断掉的手腕,额头渗出湿漉漉的冷汗,发丝粘腻地贴着额头,衣袖上沾着他断开的手腕滴落的暗红血迹。
藤姬将手收回,脸上原本温软的笑意也变得冰冷,青绿色的眼眸倒映着青年的背影,他整个人都落入她的瞳孔中。
“你不也一样吗?严胜,你和我不一样是四百年前的人吗?”
“为什么还停留人世?为什么没有遵守你的誓言?”
“为什么要变成鬼?”
“为什么要丢掉武士的尊严?”
青年侧过头,目光里带着森然。
“.....藤姬.....这不是.....你.....”
“我已经.....得到.....那位大人.....的赏识.....我的剑术已经.....无比高超.....你不应该.....为我高兴吗?”
藤姬抬起下颔,眼眸里闪烁着晶莹。
“那么,是成为苟活人世的鬼吗?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武士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一转身,避开少年来势汹汹的攻击。
他看着面前咬着衣带,额头渗着冷汗,依旧单手握着长刀,以极快的速度砍向他的少年。
太棒了.....断臂后立即止血,再随即做出判断,趁着间隙袭击他的气概,这孩子.....
长刀裹挟着气流,横砍向青年的脖子,他反手一握,猛地一推,手掌压着刀把,长刀穿透少年的肩膀,将他钉在柱子上。
“嗤——”刀器穿透血肉的沉闷声。
“呃啊.....”无一郎咬着衣带,脸上的青筋冒出,眉头紧皱着,痛苦地低吟着。
青年抬头望着被钉在柱子上的少年,他松开刀把,缓慢郑重地说道:“我的后裔啊.....以鬼之身.....”
“为那位大人所用吧。”
“你到底在做什么!”藤姬小跑到他身边,泪眼朦胧地看着钉在柱子上的少年,攥住青年的衣袖,声音拔高,质问着面前的青年。“他是武昌的后代,是武昌唯一留下的孩子!”
“你要让武昌的血脉都断绝吗?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她仰着脸,湿热的液体自眼底滚落。
“所以.....我让他.....成为.....鬼.....效忠那位大人......”他低着头,看着女人痛哭的脸,语气冷淡。“成为鬼的话.....手臂自然会再生.....”
“你愿意成为走狗那是你的事情。”女人哽咽着,咬牙切齿地看着男人。“我是绝对不会让这孩子死在你手里,让你把他变成鬼的走狗。”
她松开手里紧攥着的衣袖,转身,看向钉在廊柱的少年,他低低地呻|吟着,脸上早已湿漉漉一片,如同雨淋一般,黑发粘腻地粘在他脸上,藤姬的心口倏忽地抽痛起来。
“无一郎,不要担心,很快就好了。”藤姬伸出手,握住刀把,就要往外抽,但由于力气过小,只引得那少年倒吸着冷气。
黑死牟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涨红着脸,奋力握紧刀把的女人,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撼动那钉在柱上的长刀。
他又抬起头,看向柱子上的少年,慢悠悠地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真正.....能作战的上弦......仅剩我一个.....那位大人.....应当.....也会认同你的.....”
藤姬放下手,轻轻地喘着气,抬头看着那刀身。
伸出双手,用力握紧那刀身,咬紧牙关,使劲朝外抽出。
白皙的手掌在刀刃上摩擦着,鲜红的血液自掌心涌出,染红了磨得发亮的刀刃,血液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在地上溅开嫣红的血花。
“夫人.....”无一郎吃力地睁着眼睛,看向下方握住刀身使力的女人。
藤姬仰着脸笑着,痛哭后的脸带着红晕,眼角也通红一片,刀刃摩擦掌心的剧痛让她眉尖紧蹙,她勉强地笑着,安抚着柱子上的少年。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不用担心。”她低低的、温柔的声音传入少年的耳中,像母亲抱着幼小的孩童轻轻地唱着摇篮曲那般。“无一郎不怕啊.....不痛,不痛。”
黑死牟伸出手,往少年的手臂伸去。
“你做什么!”藤姬看着他的手,猛地拔高声音,尖锐的似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先为他止血吧.....毕竟人类很脆弱.....”
见藤姬没有再搭理他,青年将绷带缠绕在少年断掉的手腕上,又对少年说着类似于效忠之类的话。
“如果你.....失血过多.....死去.....或者不.....被那位大人.....认同.....就这么死去.....”
他松开手,抬头看着少年青绿色的眼瞳,以及他因痛楚皱成一团的脸。
“那也.....只是.....你的宿命.....”
“换言之.....你不过是这种宿命的男人而已.....”
“砰”地一声枪响,藤姬和服下摆以及垂落腰间的长发微动,身旁的男人已然消失。
片刻,他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带着森冷可怖的气息。
“你也是这样想的.....”
“对吧?”
刀器穿透血肉的沉闷声,以及喷射的血液溅在墙面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响起。
“玄弥!”无一郎瞪大眼睛,声音猛地拔高,惊恐地看着前方的景象。
少年弓起腰,吃力地在长刀下挣扎着。
“无一郎.....”藤姬忍着手掌的疼痛,低声恳求道:“不要再动了.....很快就好了.....”
“夫人.....你去拦下上弦壹.....他一定会对.....玄弥下杀手的!我自己可以出来!快去!”
藤姬仰着脸,慌乱地点了点头,应和着他。
“好,我马上去,无一郎你不要再动了!我马上回来!”
她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他正低头看着被他斩落手臂倒地的黑发少年。
藤姬咬着牙,低低地抽着冷气,将带血的手掌握紧,抓住和服的下摆提起,猛地冲向前方。
黑色鸡冠头的少年单手抽出另一侧的长刀,却听沉闷的一声,少年的手臂瞬间断裂,血液自断开的大臂处溅射开来,握着刀的手臂也被斩飞向半空。
黑死牟丝毫未动,依旧清清淡淡的一身,腰间的武|士|刀也并没有拔出,他从断了双臂的少年身旁走过,侧着头,俯视着地上的少年,那六只眼睛中的眼珠轻动着。
“嗯.....原来.....”
他那金黄色的眼珠带着冷意,语气极轻地说道:“食鬼之人就是你啊.....”
丝毫不用出刀,那少年就要死于他的手下。
黑死牟站在倒落地上的少年身旁,腰间带刀,依旧一副沉稳庄重的样子,六只眼睛扫过地面的少年时,却带着明显的厌恶。
“嗤——”鲜红的血液自半空中溅起,像在半空中盛开一朵艳丽的花儿一样。
“夫人!”少年嘶哑着嗓子,目眦欲裂,在钉着他的柱子上挣扎着。
“藤姬.....”黑死牟眯着六只眼睛,看向将黑发鸡冠头少年推开的女人。
锋利的罡风直接将女人的身体分成两半,暗红的血迹瞬间染红地面,女人因疼痛而抽动着身体,浑身颤栗着。
藤姬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眸里溢满泪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丈夫。
黑死牟就站在藤姬面前,俯视着她,这个在他记忆里身影渐渐模糊的妻子。
“停下来吧!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武士......握住刀.....就要接受.....死在别人.....刀下.....的命运.....他们最开始.....成为剑士.....就要做好.....这个准备.....”
“这些孩子不是你的对手!你不过是在玩弄他们而已!”
“我.....只不过.....为那位.....大人.....做事.....如果.....他们向.....那位大人.....投诚.....倒也.....不是......不可以饶恕.....”
“连孩子都比你清楚!鬼舞辻是怎样可怕的怪物!他祸害了多少个幸福的家庭!”女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她崩溃地大喊着,泪水轰然而下。“你当初是被什么迷了心窍!非要成为恶鬼!”
“为什么你骗我说要杀鬼!你明明告诉我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没有回来!连武昌你也不再见他一面!”
“当初到底是什么迷住你的心窍啊!让你抛弃作为人的尊严!变成吃人的恶鬼!”
“严胜!你已经死去了,就和我回家吧!不要再打扰活人的安宁了。”
水珠从女人的脸上一滴滴地滚落,嘀嗒嘀嗒地,滴落于地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上。
“停下来吧,回来吧,我们一起回家,严胜,你.....变回从前的你啊.....”
她的身体又重新聚拢起来,除了和服上沾染着暗红的血迹以外,丝毫不见其他损伤。
藤姬撑着地面,手缓缓伸出,紧紧攥住站在她身旁的丈夫的马乘袴下摆。
“不要.....妨碍我.....”他蹲下身,缓慢而冷漠地拂开女人的手。
“严胜!”
藤姬仰头看着青年的眼睛,他近在咫尺,却恍若远隔天涯那般。
面容沉稳而庄严,六只眼睛带着沉凝的冷漠。
“我等了你四百年啊,我在黄泉之国等了你四百年啊!”
“只不过是当初见到的那一面,我把我的一生都给了你们继国。”
“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场婚姻,是可以随手抛下的累赘,可只要我记得,我永远得不到解脱!我不是你追求的,我没有强大的剑术,我没有卓越的才能,你所追逐的那些都是我所没有的!”
她仰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并不如以往那般梨花带雨的哭泣,而是泪水糊了满脸的狼狈,姬发散乱地黏着脸颊。
她紧紧攥住青年的衣袖,整个人半趴在他的膝盖上。
水珠滑过她的脸颊,沿着腮边滴落在他的马乘袴上,慢慢氤氲开来,带着湿热的水汽。
“藤姬.....”黑死牟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带着轻柔体贴的安慰。
“藤姬啊.....”他的手缓缓滑落,从腮边落到脖颈上。
忽而,他站起身,掐住藤姬的脖子,将她从地面提起来。
六只眼睛抬起眼睑,看向那手里掐着的女人,就这么冷漠地直视着女人青绿色的眼眸。
“我.....说过.....你要听话.....以前.....你很听话的.....为什么.....死去的你......反而要.....妨碍我.....呢.....没有完成大人.....吩咐的事.....大人会.....很愤怒.....”
藤姬死死拽住掐在脖子上的手,脸涨的通红,几乎窒息一般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挣扎起来。
“你知道.....我和你.....一样.....死不了.....你想要掐死我吗?”
她青绿色的眼眸半阖着,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几乎是从唇齿间细小气流溢出那般,声音极轻、极细。
“如果.....你真能掐死我.....我也能忘掉你.....就好了.....为什么死去的人.....还记得爱着的人呢?”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是.....能忘记你就好了.....那时候.....当作你死了.....该有多好啊.....”
我就不会见到恶鬼一样的丈夫,我的少年他还是站在樱花树下握着刀的武士,他像雄鹰一样,偶然间落入我庭院里,即使他握着刀死去,也没有变成这样的恶鬼,怯懦苟活、残害后辈——
我心底的那个少年啊——
他早就死在了四百年前。
她呜咽出声,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青年的手背上。
黑死牟却觉得手背似日光照耀在其上那般灼热疼痛,瑟缩地抽回手,藤姬顺势跌落于地面。
青年神色复杂地俯视着地上的女人。
她无声无息地趴在地面上,没再与他交流任何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