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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萧采 ...

  •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的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亲自过问。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 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此事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 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 ”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脱干系,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驿捕获的刺客,此人现在身在何处?你说要亲自审问,供词何在?”
      
      他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多死了一分。
      
      皇上对我猜忌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肯如此明言,说时仍能为我动怒,已是我万幸。
      
      他只是不肯提起生日那晚对我结党营私的猜忌,那才是不可忍受上述种种的根本缘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心病。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已一步步落入萧琰罗网犹不自知。
      
      皇上方一回京,他便主动向皇上招认户部灾款之事。其间自是将自己出脱得干净,又顺带将我隐瞒皇上之事带出。
      
      此事已令皇上不悦,但深沉如他却并不当面发作。
      
      而我府中必有奸细,一有情况萧琰马上得知。
      
      我放走刺客他自然早已知晓,必已告知皇上。
      
      生日那晚,又是他撺掇皇上前去,借机发作从旁进言。
      
      武陵关之事却为他始料不及,于是匆匆补救,且不忘在皇上面前事先埋下伏笔。
      
      而我终是他心头大忌。
      
      我旧部门生广布天下,自然是他登基威胁。而他所作所为又一次次为我撞破,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那两名刺客必是由他派来。
      
      我心头雪亮,然而我百口莫辩。
      
      我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然后我慢慢站起身来。
      
      跪得太久,我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他也正看着我。
      
      他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臣告退。” 我低声说。
      
      他转过头去,挥挥手。他的声音疲乏而平静:
      
      “你休息半年吧,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他的最后一击令我意冷心灰。
      
      他不想我再错下去?
      
      他不想异日被逼杀我,所以才趁早解除我的职权?
      
      我在他眼中已如此不可救治?
      
      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我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我如行尸走肉步下台阶,我心中空茫,不知何去何从。
      
      高公公仍在阶下,我走过去解开他的穴道。
      
      他看着我,一脸惶恐。“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我说。
      
      他摇头,“看王爷脸色,皇上可是怪罪了王爷?”
      
      我向他无言一笑,走向宫门。
      
      在宫门下我立定,回望远处灯火明昧的长垣殿。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那里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回,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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