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Selanie

79、月上重楼篇·03

　　“广城的初雪来的这么早。”路边行人匆匆，留下一句话便只剩两个远去的身影，薛影站在小破车旁边，刚开启的车门重新关上。

　　躲进车里，看着对岸的繁华，视线逐渐模糊。

　　顾邪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楼下停泊的车辆，原本照亮前路的车灯忽然熄灭，黑漆漆的，像搁浅在岸上的鱼。

　　秦少宴整理完资料，邮件发出，阂上笔电，该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交给人类自己选择。

　　桌上，顾邪的手机屏不时亮起，逆旅工作群的消息弹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那个叫做【羽你无关】的ID出现。

　　最后一条停在凝固的时间里——
　　影子：【鸢羽，你去哪里，能带上我吗？】

　　窗前起了雾，又凝成霜，跟窗外飘落的雪相映成章。

　　墨菲心理的CEO办公室里，终于响起一声轻叹，“方羽是要离开广城？”

　　窗边的身影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驱神者那边可能有什么动作，你有得到什么消息吗？”

　　秦少宴摇头，“伽瓦的动向我难以关注”，因为近几年来他的重心在墨菲心理，无心他顾。

　　“不过”，秦少宴来到顾邪身边，“我有另外的消息，希望你不要怪我，这么晚才告诉你。”

　　“你是指墨菲吗？”

　　“你知道？”

　　很难不知道。

　　“刚才在车上，你们的谈话我听明白了，墨菲心理是不是在暗地里做着与你相违背的事情，所以你才待在这里。我早就看出来，你并不是真心实意为墨菲办事，你把自己丢进忙碌的生活里，你熬夜写东西，只是为了完成你的计划和布局，对吗？”

　　“你不怪我？”秦少宴看着他，虽然顾邪还不知道墨菲的最终目的，但是为了进入墨菲高层内部，他也曾为墨菲制定计划，参与墨菲的布局。

　　“我为什么要怪你？”顾邪搂着他，“能让你专注，倾注心血的事情，大概只有万民了，如果你是想保护他们，我没有任何异议，放心大胆地去保护，你的身后就交给我。”

　　“邪。”
　　“嗯？”

　　“我有点后悔。”
　　“后悔？”

　　“后悔相逢太晚，后悔重逢太晚，后悔得知这份心意太晚……”

　　对岸的钟塔一下一下敲响，传得很远。
　　此岸落寂的灯火，在钟声中熄灭。

　　然而诺大的城市，总还有光，秦少宴轻颓的神色，比初雪更淡，顾邪抓紧他的手，觉得有些凉，便抓到脸上想给他度一些体温，轻哈了一口气，连自己都觉得冷，换而用眼神去看他。

　　“我曾以为自己早已溺毙于风雪，溺毙于黑暗，溺毙于终生的遗憾，就在我浮浮沉沉抓不住缰绳的时候，是你，秦——”

　　“是你的笑，你的声音，你的光，还有你这个神，将我从无边无际的汪洋里打捞起来，你成了我的彼岸，是终我一生都无法抹灭的光亮。”

　　顾邪张开怀抱，揽着他，在秦少宴耳边轻声细语，“我会一直抓着你的手，我舍不得放，就算是你的父神再度出现，我也会义正严辞地告诉他，永夜之神，并不是什么肮脏得难以启齿的神明，他有很神圣的事情要做，他要守护全天下，所有人，所有生灵的光。”

　　“是不是很伟大？顾邪说完，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这么难过，咱们都开心一点，你笑笑看。”

　　“这个表情，都不帅气了”，顾邪撩开他额发，“我的秦，应该是天上地下最好看，最潇洒的神明，也是最隐忍、最心软的神明，大事小事都藏在心里，不让别人担心，尤其是心疼我，不想让我操心。”

　　“你怎么，这么让我”，顾邪把眼前的脸看了又看，眼里缱绻着暧昧，笑容却肆意又张扬，“无法自拔。”

　　秦少宴却泣不成声，仰着头寻找他眼里的星光，然而比星光更先到的是顾邪的唇。

　　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悄然而逝，微甜的东西停在唇齿之间，浸润出一个盛夏时分才该有的热度。

　　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好久的人终于抬起头来，朝着侧面高楼望去，玻璃外墙的光线缤纷着，根本找不见哪一层才是真正亮着灯的地方。

　　薛影垂下头来，哭过之后，头脑跟着清醒起来，鸢羽的不辞而别虽然突然，但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先前来找她晦气的那个奕长老肯定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拨打电话，对方等了很久才接起。

　　“喂，顾邪，是我……”

　　薛影轻而易举抛弃了小破车和景秋苑，两把钥匙都放在了引擎盖上，人已经从此间消失。

　　江风年年月月如此，无情地吹拂。
　　吹过无情人，吹过有情人，最后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就是不肯停下脚步来。

　　近百年，方羽都没有踏过脚下这片土地。

　　它深厚的积雪足够埋葬一切情感，它高耸入云的山巅足以睥睨世间生灵，它的冷漠是这座名为“伽瓦”的雪山最真实的写照。

　　数百位驱神者站在道路两旁，手持长杖，冷眼目视这位逃逸了近一个世纪的罪人归来。

　　方羽迎着风雪，褪去一身现代服饰，重现驱神者长袍兜帽的装束，卷曲的长发不再是曾经的颜色。

　　“驱神者鸢羽，回伽瓦圣殿，领罪！”

　　顾邪接了一通电话后，再给薛影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薛影的小破车还停在墨菲的广场上，车厢里早已无人。

　　手机铃声响起，顾邪存过名字的号码只有一个，打进的这个电话虽然没有备注，不过有他电话号码的总共不过那么几个人，除了秦少宴就剩逆旅的同事们。

　　电话接起，那头只传来褚风的怒吼，像是隔着很远，声音很小，顾邪只隐约听到“鬼界”二字。

　　现代社会的鬼界，并不是随便哪个地底下往下深挖就是，需要遵循一定的鬼路才能抵达，而鬼界的具体入口在哪儿，他们还真不知道，顾邪只想起一个地方。

　　青芜山，后山。

　　秦少宴大手一挥，封在洞口的山石顿时消散无踪，沿路一直深入，那日的幽冥缝隙终于出现在眼前。

　　冷不谋曾在此处缝隙上施加封印，顾邪轻轻穿越而过，那道鬼界判官的封印于他而言不过是小儿科，他向封印外伸出手。

　　朝着秦少宴说，“来。”

　　秦少宴将手交给他，亦轻巧穿过薄薄的封印，由他在前头引路，他只需在后面默默跟着。

　　秦少宴看着四周逐渐多起来的黑色雾罩，“这就是人类常说的鬼界吗？他们所说的，死后要去的地方？”

　　顾邪拨开一团黑雾，“一提起死亡，不知道人类在怕些什么，在我看来比无间深渊干净多了。”

　　“不一样的”，秦少宴说着，好奇地想要碰一只快速闪过的游魂，“小家伙溜得真快。”

　　顾邪：“有时候还挺羡慕人类的，他们有轮回可以重生在其他地方，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驱神者也有轮回，可惜，我们神明没有。”

　　秦少宴：“为什么这样想？”

　　顾邪笑着说，“如果神明也有轮回，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不定我可以重生在光明天域，也犯不着去伽瓦了不是吗？”

　　想起父神对永夜之神的所作所为，秦少宴心里始终过意不去，“邪，如果有轮回，我更愿意跟你到无间深渊去。只有我们俩。”

　　“现在不也一样？”顾邪回头，朝他微笑，“只有我们俩。”

　　周围的地界逐渐宽阔，远处落着流火，天上飞着弱小的魂灵，前方像是有了一条像样的道路，道路两旁是繁盛开放的火红花朵。

　　两个肥胖夜叉模样的鬼卒持械拦住一群新鬼的去路，旁边有几个矮小的贪财鬼，依次从前往后搜刮着什么。

　　一旁更圆润的有着鲶鱼须的鬼卒伸出手指在大舌头上沾了黏液，往新鬼录上一点再往后一翻，油腻腻地说着，“哪些是需要新入库的呀？”

　　从新鬼里钻出个个头极小的贪财鬼，尖嘴猴腮的，它跳到一个新鬼头上，谄媚地跟鲶鱼头汇报，“启禀大人，欸左边儿的是穷鬼，就不用入库了，先丢给罪判吏那边儿去，随他们怎么处置了，右边儿的是”，他搓了搓手，“右边儿的，还要劳烦您掌掌眼，都是给过的。”

　　鲶鱼头也不抬，鼻息一哼，“你在教我做事儿？”

　　那小鬼吓了一跳，从新鬼头上滑落下来，“哎哟，可不敢，可不敢！”

　　站在新鬼队尾的两个低等鬼卒拿着缚鬼索维持秩序。

　　“怎么站的，交过没有，没交过站左边儿，交过的站右边儿！”

　　“都听清楚了？想走右边儿得拿什么知道不，想要爷爷们帮你推磨，那就得交，不交的咱们也不难为你，该受的罪，该领的刑，该喝的，该打的，该永世不得超生的，咱们都公事公办，你甭怪爷爷们心狠手辣，怪就怪你自己个儿，生前作孽，死后啊，那都是你们该受着的！”

　　“哎，你们两个新鬼，往哪儿走呢！”

　　“嘿！往哪儿瞧呢！你爷爷我的英俊不凡岂是你能瞧的，头给我埋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