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Selanie

5、玄机篇·04

　　广城市主城，大部分地区都已开发完毕。

　　除了几处难啃的钉子户不好做工作，值钱的地块几乎拆了个遍，余下几处看似无人光顾的文保单位。

　　尚存一息。

　　近三十年来广城市大兴土木，“老古董”被团团包围，在水泥森林里艰难喘息。
　　处境其实也不太好。

　　褚风入职那天，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进进出出三次，反复确诊几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站在“逆旅”里，周遭是腐朽古旧的民国文化气息，不需要过分抬头，就能看到满是玻璃幕墙的现代CBD建筑。
　　明晃晃地压在四方，与太阳交相辉映。

　　CBD内，墨菲心理咨询大楼。

　　底层接待大厅内挤满各式各样的人。
　　客人们坐在摆放整齐的软凳上，几十个接待小姐，统一着装，梳着精神的丸子头，身材清一色的匀称，像是一个模版里走出来的空姐。
　　踩着高跟鞋在顾客间来回穿梭。

　　一杯清水递到男人面前。
　　他五十出头，脸色泛黄，额头上有两道深刻的皱纹，面色疲惫。

　　任谁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大厅，都会像他一样拘谨。

　　五层楼高的大厅穹顶，顶上绘满西式油彩，到处都是半裸又矜持圣意的神像，讲述着教义里的故事。

　　枝叶缠花的罗马柱，笔直贴在四周墙上。
　　几副巨型外凸的石雕，活灵活现。
　　大厅正门顶上，一张圆形玻璃花窗在阳光照射下，投下流光溢彩的图案，斜照在过往的接待小姐身上，富丽堂皇。

　　“先生？”

　　男人回过神来，尴尬的放下水杯，接过美女递来的表单。
　　单子尺寸不大，手感又厚又精致，边缘一圈烫金，“墨菲心理来访者登记自查表”写在封面。

　　男人有些尴尬，“啊，不好意思，你们工作环境不错啊！”

　　接待小姐笑了笑，“为患者服务。”

　　随手翻开一页，是多如牛毛的文字和待填的空白。
　　他抬起头问接待小姐，“这些都要填吗？”

　　接待小姐笔直的腰杆弯了一下，用专业的微笑说着，“是的先生，这些都需要填，像邮箱和社交APP这两栏，您就不用填了。”

　　不等他问，心里的另外两个疑惑，也已迎刃而解。
　　他拿着笔，笔尖在好几个方框上停了一遍，像是找不到喜欢的框下笔。

　　随即又是抬头，“我是经人介绍来的，你们这儿熟人能打几折？”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单独的折扣，不过这个季度我们推出了全新的VIP方案，办理之后是有折扣的，您需要了解一下吗？”

　　男人艰难吐出几个字，“维埃皮是多少折？”

　　“像您今天是在我们总部，所以我们可以拿出最低的优惠折扣，半年8.8，连包十年66，每个月八场专业心理辅导，两节专业心理干预，我们的心理咨询师都是国内一流水准，如果您……哦，您可能也不大需要国外的咨询师，我还是跟您讲一下，像国外咨询师单独飞过来一趟的话，是需要您这边包机票的。”

　　“哦，那个不用，你们这8.8和66是怎么个算法？”

　　“抱歉，后面少了两个万字”，推销小姐笑了笑。
　　“您也可以选择我们普通的咨询师，一小时也就2000块钱左右。”

　　“哎呀”，男人惊讶地叹了一声，露出一口因为抽烟喝酒熏得焦黄的牙齿，“有没有便宜点的，给穷人看的那种，我这手头不宽裕。”

　　接待小姐素养很好，至少脸上完全没有嫌弃的意思。

　　“有的”，她指着花窗下的大厅正门，“您从这道大门出去，右拐，经过一道台阶，再下穿过一个石门，往里走就是。”

　　男人仰头望着他，“姑娘，要不你给我写写？”

　　只见接待小姐从文件夹里随手抽出一张打印好的地址，伸到面前。

　　显然之前有无数个人这样问过。

　　“那……”他还没说完，接待小姐就笑脸盈盈地做着抬手的姿势，腰身弧度微屈，赶人地把他送到门口，转头迎接排着队手拿号码的下一位客人。

　　正午的城市，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连喧嚣的车水马龙都安静了几分，食堂和餐馆才是这个点最繁忙的地方，毕竟人不离五谷，一顿不祭五脏庙饿得慌。

　　但是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逆旅”发起人——方羽。

　　方羽是个隐藏的工作狂。

　　听群里的前辈说，一年前逆旅的接待量，每月不足十人。
　　近段时间随着访客暴增，大家突然发现方羽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甚至为了手上的工作连轴转几个通宵。
　　就算是个“钢铁侠”都得熬得内分泌失调，爆痘脱发，可方羽就是个极端的例外。

　　身材依旧娇好，发量浓密，甚至黑眼圈都看不到。

　　“逆旅”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没见过方羽本人，光从火爆的文字去了解她，是非常极其片面且不道德的。”
　　方羽此人，需要用心去感受她涓涓细流一样的爱。

　　从被油炸过的文字和言语里，找残存的一丁点温暖。

　　简月似乎感受到过方羽的温暖。

　　因为逆旅工作室一向对外进行招募，至于谁能入选，到底都是方羽亲自敲定。
　　可是简月本人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新手，自认为是被方羽特别优待的。

　　虽然有时候，羽姐姐的声音会突然放大数倍，突然震响。

　　“褚风那小兔崽子们跑哪儿鬼混去了！！”

　　褚风拎着外卖的手颤了三颤，感叹着方姐的声音也太有穿透力了吧，不禁耸耸肩，想着一会儿该怎么油嘴滑舌。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右肩上。

　　“这位小哥，你帮我看看这个地方是在哪儿？”

　　面前是位四五十岁上下的大叔，穿着普通的皮夹克，袖口的地方有点暴皮，显然有点年头，裤子是普通的休闲裤，跟皮夹克不太搭。

　　他颤颤巍巍拿着一张打印的纸，是幅简图，两个圈儿，圈旁边分别写着“墨菲”和“逆旅”，由一条九弯十八拐的线连起来。

　　这图褚风认识。
　　隔壁“墨菲”看不上的客人，通常都会往他们这儿推，有时候，一个月塞百十个过来。
　　原本人口就少得可怜的逆旅，这一年来搞得鸡飞狗跳，黑白颠倒，方老大每天在线暴躁。
　　全拜隔壁所赐。

　　褚风抬手指着前方十米的两只褐色石狮子。
　　“那里。”

　　逆旅工作室内。

　　简月偷偷检查了一遍网购地址，确认新款的防晒喷雾明天就能到，躲在一大堆资料后头一脸庆幸。

　　好险。

　　刚才羽姐姐那平地一声雷吼，震天动地，手一哆嗦点了付款，万一寄到工作室来，被羽姐姐逮到可就惨了。

　　“简月！”

　　她全身一震，木讷回头，看到方羽踩着一双高跟鞋走来。

　　那鞋跟尖得，比小区楼下，大妈们的闲言碎语还刻薄。
　　一张红唇被大波浪拥在脸上，莫名有种强烈的女王气息。
　　脖子上挂着一条锁骨链，举手投足中却散发着迷人的性感。

　　门外，褚风领着个大叔回来了。

　　方羽热络地迎接着，指节敲了敲简月的桌面，“给客人倒水。”
　　说完快速朝门口迎去，身后的雾蓝色大波浪在逆光环境下显得微微发亮。

　　“噢！”

　　逆旅没有一次性纸杯，接待访客都是用的老式茶碗，带茶托茶盖。
　　简月习惯在客人的茶水里放茶叶，不多就两片，通常客人闻着茶香很容易安静下来。

　　“你好美女，我请问这里是有心理医生吗？”男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问着，一边打量起屋里环境。

　　方羽三下五除二将接人待客专用的小方桌收拾妥当，十分热情，简直换了个人。

　　“您好！这里是逆旅工作室，是您心灵的旅途，也是您心灵的归宿，您需要进行心理咨询是吧，有有有，我们几个都是，请问您是咨询哪方面问题，婚姻、人际还是……？”

　　“都不是，我是想咨询一点私事。”

　　“客人的隐私，自然是非常私密的事情，我们这儿有着最基本的职业素养，这边对于客人口述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有非常好的隐私保障，同时也会和您签署保密合同的，这点请您放心。”

　　简月端着茶水走出来，客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我看你们这里破破烂烂的，正规吗？有资质吗？有证吗？”

　　一般来说，到这里的人都很少发出灵魂三连问。
　　方羽可是广城为数不多的一级心理咨询师，人美脾气臭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不知道会不会怼死他？

　　简月跟着胆怯了一下，抬眼发现方羽脸上非但没有雷电交加，还是晴空万里，一片安好，人温柔热情起来，都更好看了。

　　方羽大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桌上放着刚打包的外卖，从小山高的顾客档案里掏出个白色的圆柱形物体，细看是抱着个纸篓往外翻着什么。

　　白花花的废纸铺了满桌，终于摸出个稍大一点的纸团，皱巴巴的展开给他看。

　　“不好意思，昨天加班忙，情急之下顺手拿它打了个草稿。”

　　男人凑近“废物利用”的证件，上面写着“逆旅心理咨询工作室”，法人方羽，空白处鬼画符的被黑笔画出一团乱麻，旁边塞着几个字，十分潦草。

　　方羽一撩头发，把碍事的雾蓝色波浪卷甩到背后，“这是我们的营业执照，方羽就是我，对于心理方面的问题，我们逆旅在广城还是很有话语权的。”

　　男人放松了不少，这才半信半疑的坐下来，按着手边的茶盖，抬手指着刚才送茶的小姑娘。

　　“这个小妮子也是心理医生？看着还没我女儿大嘛。”

　　拿着本子准备记录的简月被他突然一指，手足无措地坐回自己椅子上，把头埋在资料后头，只露了个头顶。

　　“她是实习生，娃娃脸不显岁数，不是童工放心吧，咱们这里非常正规，您不妨先说说看，怎么个情况。”

　　“是这么个事情。”

　　男人揭起茶盖，一股又白又浓的烟雾蓦地腾空，眼眶底顿时挤满血丝，泪水忽然打着转。

　　“我有个女儿，今年25岁了，是研究生。最近半年啊，基本每个月都有给家里报喜讯，哪天进步了奖，哪天得奖了，都往家里报。”

　　他说着，哽咽了两下，“但是最近啊，最近不太对劲，打电话不接，发视频不接，也不跟家里人发消息了。”

　　方羽给简月递了个眼色，示意记录下来，“是哪所学校的研究生？您有去找学校老师了解情况吗？”

　　“同德大学嘛，我去找过啊，可是他们学校现在不许外人进，非得要他们学校的学生证，我哪里来学生证，进不去啊，我在门口守了几天，从出来的同学那里打听到老师电话。”

　　方羽追问，“老师怎么说？”

　　“不接！第一次打进去，刚‘喂’了一声，我把女儿名字说完就给我挂了。”

　　方羽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男人接着说到，“我就胡乱瞎猜，又不敢乱猜，我家念念之前说等她有钱了就把她奶奶接来广城住，住一辈子，这么孝顺的闺女，我怎么能……”

　　他一拍大腿，哭腔呼之欲出，方羽耐心听着，注意到他异常的举动，通常在逆旅哭着夸自家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此刻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看来是丧女之痛无法排解。

　　褚风塞了几张纸巾给他，男人擤着鼻涕，接着说，“我家念念啊，村里头唯一一个高材生啊，怎么就……我怎么跟汤家列祖列宗交代………”

　　男人哽咽着，表情悲痛欲绝，语不成句，停了半晌，微颤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绿色封壳的记事本。

　　“这个本子是她寝室同学偷偷给我的，说是念念平时天天抱着的，我看了几篇像是日记，但是写的东西很奇怪，我就想着你们搞心理的说不定看得出门道，我是农村人，找不到门路，念念同学说念念死得很惨，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凶手，对念念也算有个交代。”

　　方羽已经听了个大概，看来是校园案，至于自杀还是他杀还需要进一步分析，她接过本子，“您有报警吗？”

　　男人摇头，“没有，念念同学说，这事啊不能报警，我跟她承诺了不报警她才给我日记本的。”

　　方羽虽然察觉到古怪，还是尽力安慰着，“大叔您节哀，这事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褚风，褚风！杵着干什么，拿表给客人填啊！”

　　她刚放开嗓门，转而用截然不同的温柔声线对大叔说，“您一会儿先把表上的基本信息填一下，尤其是姓名和联系方式。”

　　男人抹了一把泪，“好，价钱怎么算，我是熟人介绍来的，有折扣吗？打几折？”

　　方羽忽然露出个假笑，“我们跟墨菲八杆子打不着，不熟，所以没有折扣。”

　　男人肉眼可见的失落，然后低声地，“哦。”

　　“不过我们是免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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