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Selanie

48、耀华镜·15

　　故事说完，杯里的酒也差不多见底了。

　　黑泽并没有沉浸在现实中秋子去世的悲伤里，而是面带笑容跟他们讲述整个故事。

　　顾邪更多的像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听完后，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倒是秦少宴深吸一口气，这样的秋子，听上去令人心疼。
　　独自扛下病痛，忍受着病魔缠身，却依旧笑颜不改，面对所有人。

　　他不禁肃然起敬，这样的人类并非凤毛麟角，甚至还有很多，可是大部分不计回报的付出，等回的不一定都是念念不忘。

　　也有肝肠寸断，也有愁肠百结。

　　这倒让他想起时光深处的另一个人，那个人类小女孩儿脸上像抹了锅灰，黑乎乎的，那时他差点溺毙于风雪，女孩儿裹着厚毛皮制成的大氅跑在前头为他指路。

　　他承认那时候的极昼光神一定异常难看，他怕吓着小女孩儿，一路上只远远跟着。

　　从寿司店出来后，秦少宴特别留意了白色轿车的车身，果然再也找不到“风间”二字，取而代之的是“秋子寿司店”。

　　是黑泽特意为秋子开的寿司店。

　　秦少宴仍然觉得疑点重重，“黑泽的话，你信吗？”
　　顾邪：“信，眼神骗不了人，也骗不了神。”
　　秦少宴：“但是秋子的年龄和黑泽的年龄，实在不协调，如果说秋子已经身故，而且是死在几年前，那么黑泽在耀华镜里遇到的秋子，至少也该是年轻貌美，像他最思念的模样，而不是这副苍老的样子吧。”
　　顾邪：“万一他已经和秋子过完一生了呢？”
　　秦少宴：“什么意思？”

　　顾邪：“你想想看，最美的年华里，佳人辞世，那么再给黑泽一次机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秦少宴：“秋子，准确来说，是初相见的秋子，在他心底留下最深印象的那一刻。”

　　顾邪摇头，“换做是我，我宁肯遇到年老色衰的秋子，那至少证明秋子一直健康的活着，没有早早离世。”

　　秦少宴：“……”
　　顾邪看向他：“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秦少宴：“你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都不是黑泽，代替不了他心中所想，明天，我还想再来看看。”

　　明天，不知道这间店还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变成「黑泽寿司店」。

　　顾邪：“万一明天什么都没了？”
　　秦少宴：“如果什么都没了，不恰好说明耀华镜不过就是一场梦，虚妄而已。”

　　如果只是一场梦，倒无需再束手束脚的了。

　　第三日，秋子寿司店。

　　二人早早的来到这里，秋子陷在椅背的靠枕里，在店铺门口眯起眼来晒太阳。

　　今日的太阳出奇的好，不烫正好够暖，
　　花白的头发一夜间竟然白了很多，在阳光下，银白色竟也染成了金。

　　脚步声靠近，秋子抬起头来，眼睛还是虚虚眯着，似乎是没看清来人。
　　她懒洋洋地拄着拐杖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秦少宴上前一步去扶她，刚站定，佝偻着的腰往下弯去，朝二人鞠了一躬。

　　昏黄的眼白上，模糊着，像是雾面。
　　老年斑爬满了脸颊，褶皱没有放过任何一块空地。

　　她鞠完，重新坐回椅子里，松弛的脸上，有些下垂的嘴角张了张，露出没有牙的牙床。

　　“昨天，你们是跟黑泽说了什么吗？”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像是来自空心老树的控诉。

　　秦少宴眼睫一低，连声问，“发生了什么？”

　　苍老的脸上，忽然多出其他表情，秋子欲哭无泪，却连眼眶都再也红不起来。

　　“黑泽不见了……”

　　她的眼神被无助所淹没，双手不知道该抓向何处，秦少宴握着她的手为她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安定。

　　秦少宴哑口无言，“我们只是问了他关于你的故事。”
　　短暂的时间空缺后，顾邪郑重地说，“我们跟他说了耀华镜。”

　　秋子忽然抓紧秦少宴，手臂上几乎抓出红印，“还说了什么？”
　　秦少宴没有掰开她，淡淡解释，“这是一个梦境。”

　　秋子忽然瘫软下去，大脑一片空白，连带一身气力仿佛瞬间抽走，秦少宴感觉手上的力道忽然轻飘飘的，扶稳她，以防从位置上跌落。

　　她的表情一瞬间突变，面死如灰。
　　然而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哽咽起来，无声无泪地痛哭，仿佛已经生离死别。

　　哭过后，黑泽寿司店前一派沉默，来往的行人不时打量起这边的三个人，秋子结结巴巴地再次望着二人问，“他、他……黑泽，最后……有说什么吗？

　　“有，他说东京有雨，有雾，还有你。”

　　顾邪口快，秦少宴没有拦住，因为这话的原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秋子自己。

　　此话一出，神情呆滞的秋子再也无法冷静，失智地往地上滑去。
　　秦少宴本能地将她抱起，扶上座位，心忽然跟着她悬了起来。

　　“黑泽……没了……黑泽都没了……”

　　这是「秋子寿司店」最黑暗的一天，它的男主人就此不见了，再也不会有客人光顾，再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秋子。

　　那个思念秋子的人最终去了哪里，秦少宴不得而知。
　　秋子的世界地动山摇，里面最精美绝伦的宫殿骤然坍塌。
　　绝望中的秋子含着凄苦，告诉了他们另一个故事。

　　那是东京一所普通住宅里发生的微不足道的故事。

　　那栋房屋就像眼前这样，底层开着寿司店，只是客人一向不多，稍显冷清。

　　男主人名叫黑泽，是南城高校毕业的高材生，进入社会后，入了一家报社，一直工作到离休。

　　他终生未娶，无儿无女，晚景萧疏，最凄凉的时候便是在家突然疾病，没有及时发现，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陷入植物人状态。

　　黑泽的养老金不算太多，医院一直从中抵扣医药费用。

　　他一生最遗憾的，便是年轻时，那一抹白色的影子站在青青的原野上，微风轻轻吹拂，鬓发飞扬。

　　他没有完成秋子许下的愿望，养一只橘猫，白白胖胖的，抱着它，静坐在屋檐下听潺潺雨声。

　　时光既慢又长，悠悠洒落一生的愁绪，他的心里总有那样一个清透的身影在空旷之地浅吟低唱，像是将这无奈的一生尽数娓娓道来。

　　故事说完的时候，秋子已经沉睡。

　　她的脸上仍旧挂满了无奈，只是那张脸再也没有昨日看到黑泽时的笑颜。

　　耀华镜外，某医院，住院处。

　　护工看着身穿白衣大褂的医生们检查着病人的情况，而后医生看着屏幕上的两条直线摇了摇头。

　　医生取下仪器，护士为他盖上白布，一切动作都静默得可怕。

　　这和一个人初生时的喜悦天壤之别，没有人前来吊唁，以后兴许也无人怀念，护工合上《耀华镜》走出病房，遇到了相熟的人。

　　“今天又来给老头子念书呢？”
　　护工点点头，“还有哪里需要我的吗？”
　　熟人指着另一处病房，“那边。”

　　尸体很快抬走，清理工作如期开展，有人在床下发现一只蜷缩成一团的橘猫。
　　似乎在沉睡。

　　只是它的眼角，挂着未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