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沸红 ...

  •   春夜的雨总是来得不防,卷着鬼哭狼嚎的厉风,浇透了半座晦暗的城。筒子楼外的衣裳来不及收,不堪重负,被刮到地下,又混着塑料布,缠上路人踩水的脚。撑伞的快步走,没伞的也得顶个煞有其事的包裹,遮一遮快流到下巴的粉底液。

      公交站等候区下面挤满人,中央街操盘的新贵们也得跺着手工小皮鞋往屋檐下扎,男男女女被浇回了素朴不带妆的原生模样,凄风苦雨电路也垮,几毛钱的交易还是上百亿的生意,都得停上那么一停。

      公平无虞。

      “哗——”

      中央大厦的顶门被单手推开,一双男式皮鞋沿着水洼走,没多时就黏黏腻腻,再也看不出手工精修的漂亮皮面。

      中央大厦,洛云城里顶天立地的摩天楼,前几年拿下了“洛云峰顶”的楼王桂冠,装饰灯带从头到脚换了新,红橙蓝绿轮流走马,夜夜晃得人眼疼。

      今夜,这用钱堆出来的金贵大厦也没能免俗,造价巨大的炫光灯带,刺啦一声罢了工,广告大屏上吱地一响,正在播放的美妆广告卡得猝不及防,只剩半个模糊的演员后背,包裹在礼服裙中,雪一样润白,混在星星点点的屏幕雪花中。

      “什么鬼天气!”

      “家里被子还没收呢,什么时候来电啊?晚上还得加班呢。”

      “我早就说这地下泄水管道该修修了,后勤怎么做事的。”

      地底下的咒骂声隐约传到天台,天台上的人扯动僵硬的唇角,滑开老式手机的硬壳,哑声说道:“到时候了么?”

      有灯火从城东头亮起,灰扑扑的天际被染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薄淡颜色,极目远眺似乎还看得见抢修的后勤队伍,蹚着浑水去修补奄奄一息的电路。

      亮起一处,便有一处的人群轻声欢呼,灯火重明的楼楼台台,被天台上冷漠的视线从东看到西。

      星罗棋布,尽收眼底。

      “轰--”

      没有预兆,爆炸腾起了火。复明的城市再度瘫痪,只剩东城尽头的一团火烧得旺盛。

      整个洛云城掉进了一口沸锅,尖叫声奔跑声都在响,无数的手机被惊慌地举起来,去录下硝烟里的红云一朵。红云的阵势吞天掣地,似乎能吞噬一切。

      竟有些不合时宜的哀凄之美。

      “checkmate.”

      男人挂断电话,饶有兴致去拍下那朵云,回味片刻,终于撑起浓黑的伞回身下楼。

      白银镀染的一片金枝伏在他胸口,明晃晃地招摇着枝叶。

      将死棋绝。

      -------------------------------------

      六个月后。

      快入秋的洛云城正是观光旺季,街上人挤人肩碰肩。红色的观光单轨车载着游人在街上兜兜转转,“欢迎您来洛云城,洛云人民欢迎您”——大喇叭正扯着嗓子叫唤。

      市局对门是人头涌动的小吃一条街,几天前新开了间网红品牌的奶茶店,奶盖做的不错,在都市论坛上很有名气,趁着下班来吸口甜续命的大有人在。霍璜拎了一手的外送袋,熟门熟路,跟前台姑娘唠着天气。

      他里面的警服衬衣没脱,领扣拆了三两颗,墨镜一架,掩盖住两只浮着色的细桃花眼,显然又是苦熬了几个大夜,正闻着味儿出来松松筋骨填填胃。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天气热了,您也知道,天热了冰茶就卖得最好,”前台低着头,去整理抹茶奶盖的包装,珍珠发箍包着巴掌大的小脸:“这不外面还排着队呢。”

      “我啊,”他吮着纸吸管,瞄了瞄门口的人头涌动:“现在看见人就心慌。”

      说话间,一辆黑漆漆的加长车冲出午间的拥挤车流,拐个弯停下,居然堂而皇之扎在了市局正门口。车上下来的人挂了墨镜还嫌不够,在这热得杀人的天色里,裹了一身齐齐整整的高领三件套,装备像是要去杀人越货。

      他拖着条腿走得不顺畅,但肩端得平直,下颌走线精妙,叫常年摹画嫌疑人肖像的霍璜顿了一刻。

      下一秒霍璜抓住奶盖冲出门:“妈的,萧恒,你给老子站住。”

      那人闻声,做贼一样,拔腿直往警局里冲,但不灵光的右腿拖住了他50米冲刺的势头,霍璜鹰抓鸡崽一样扑出去,钳住跑路人的臂弯。两个人扭在一起,看来打算在警局门口上演一出街头互殴。

      好事的路人纷纷举起手机,去记录这街头抓嫌犯的场面,闻风而来的老局长丢掉吃了半边的韭菜包子,自行车当街一扔,老当益壮地闯进战局,高声大喊:“快放手,大黄,你踩到人腿了!”

      腿还能比人值钱,萧恒被一边一个人架进会客厅时,竟然还拈了三分醋意。他膝盖受力后有些颤抖,在皮沙发上抻了又抻,还是有些忍不下去的细碎痛楚泛上来。

      连习惯了火里水里捞死人的军医都赞叹过是奇迹,爆炸轰掉了半个山头,却只擦过他一条腿,怜香又惜玉,跟不舍得似的。

      “你可是我抢救过的最全乎的病人了。”医生叹服。

      是了,萧恒对着满屋子探着头关爱病人的医护腹诽,剩下的不是没脸了就是头掉了,真全乎,想给自己鼓掌的程度。

      洛云市局扎根在伴梅溪东岸,占据一栋三层小楼,建筑是百年前的旧公馆,挂文保单位的牌。楼栋临近中心商圈,旧式的檐顶露出一截头脸,被当成个拍照打卡的好地界,别家的市局门可罗雀没人愿意来,他家的墙根每天蹲着一溜凹造型的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热门景点。

      萧恒眯起眼往窗外看,余夏里树荫油绿,遮住半扇落地窗。

      军服被封箱,何况初愈肌骨,瘦得眼看快只剩皮,早挂不住宽肩大衣。

      他这阵前交锋的一把利刀,变成了描龙画凤的娇花瓶,军部哭天抢地,把人托付给了洛云市局,萧恒现下是个两边都不管的“黑户”,在疗养院啃了六个月的苹果梨子桃,终于忍耐不住寂寞如雪,拆了监控跳墙出逃。

      决议部的会议开了一场又一场,盘算着要给萧恒寻摸个放花瓶的玻璃罩,没过几日就挑出了新的“将军”。

      旧代号就这么换新人,空名头虽说没什么用处,也是个前人留下的念想。这唯一的关联也要被一刀斩断,显得过去几年的死地搏杀,像个笑话一样。

      “阿恒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干后勤,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外勤又是挨刀又是挨枪子的。你看看你这身子板,再说家里还有生意,不行就......回去?”

      “回去做什么?卖石头?”萧恒抿着唇,溢出轻声的笑,薄淡的唇色摇曳起来:“那还不如去后勤颠锅铲。”

      “你这孩子!后勤怎么了,后勤缺过你一口饭吗?饭,饭是难吃了点,你这天天跳/墙往医院外头跑,等你老了就知道疼!”周局愤愤拍自己的老寒腿,地上捡回来的包子摊在桌上:“猫刨食儿一样,吃那二两饭,能顶什么用。养生养生,会养才能生。”

      “我不能生。”他只听了半耳朵,以为催婚的大戏又要敲锣打鼓,立马牛头不对马嘴地敷衍起来。

      气得周局一把卷起报纸往他头上敲:“敷衍敷衍,叫你敷衍我,换个借口都不会。今天没催你结婚,省着力气去体检科跟人斗鸡去。”

      体检科的“旨意”还在路上爬,军部派遣组已经在洛云市局蹲了三四年,谋的是八年前牵涉中央军校的旧案,盘根错节的势力刚刚被撬开一角,腥风血雨刚刚被勘探一眼,执掌派遣组的萧恒就瘸了整六个月。

      被人将了一军,是个响亮至极的耳光,整个派遣组和市局,都在风起浪涌的舆论里臊眉搭眼难堪了几个月。好在人是醒了,看起来还没甚大碍,跳院墙跑起路来麻利的很。

      “这案子又不是不办了,你也没必要自己盯着不是,你上后勤去喝喝茶,剩下的留给新人弄,派遣组又没拆,楼上你的办公室不还留着呢,你那花,那花......”

      周局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心虚地记起被全局上下轮流浇灌,结果在过剩的怜爱里,直接化成泥灰的几盆波莱罗玫瑰。

      常说老将卸甲归田,这人还没老,就得去后勤喝茶看报。从来只见新人笑,萧恒不合时宜地打起个比喻,又笑起自己顾影自怜来。他抚摸手腕,腕骨上还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痕。

      霍璜使劲磕着年久失修的遥控器,磕完了也没成效,电视机照样不听也不亮,霍璜索性挽起袖子,左右开弓扇起电视机的巴掌来,老旧的机器抖下一层灰,画面断断续续抽着风,总算是开始出现了。

      转播直播,都在放送一年一度的翠璋奖红毯,男星女星熠熠生辉,新晋网红蹭着红毯走,在公馆前探着脖颈凹姿势,露出雪白一线皮肤。

      翠璋奖,不算最有含金量的电视剧奖项,但它扶持新人,对题材又几乎没有限制,民众度足够高,称得上是影视剧的四大奖项之一。

      “阿黄,你说我去演戏,怎么样?”萧恒似笑非笑地问,从胸口摸出一支软烟。

      烟叼着,他挑起眉去等打火机,没成想,霍璜直接弓下身,两根手指夹着拔走了仅剩的烟,带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正中几米开外的垃圾桶,很有洛云市局男篮MVP的风范。

      霍璜抱着臂看他,点头认可:“我看行。”

      老局长颤巍巍地把报纸塞回桌板下面,他架着老花镜,凑近电视机去看互相挽着走红毯的金童玉女:“我看也行,我们家阿恒军部一枝花,演啥像啥。话说他俩不是离婚了吗?前两天不还打进局子里?”

      一枝花无言以对,薅了薅头毛,转脸想起今天跳窗出逃病房的来意。两条眉毛先轻微地竖了起来:“听说来了新人,是哪位?”

      “叫严珺来着,玉君子的珺。”霍璜一路上到沙发,伸着胳膊长臂猿似的,按着时好时坏的遥控器。

      “姑娘?”萧恒这卷着香的柔软名字里顿了顿,出口问道。同侪里姑娘不少,内务部外务处,突击手后勤组,叫珺的两只手数不完,都是些胭脂混着血色飙的娇娥眉。

      家长们取名的心思总是难猜,一个二个都要叫珺,没人知道二十几年前这群人扎堆投胎时,正刮的什么风气。

      “是啊,一米九几的芳华姑娘。”

      霍璜笑到呛了水,做贼一样在手机相册里扒拉,军部惯用的黑条马赛克遮住男人的眉眼,只剩仰着的半截下巴能看清。

      领箍托住两道衬衣领,深绿色的军服上挂着黄金衔。萧恒在他胸口的翡玫瑰勋章上停了几秒,像是满意又像是怀念,轻声叹出口气。

      “好看吧?比我也就差这么一丁点。”霍璜摸着下巴,捏着两根手指比划。

      马赛克糊了一层,弄得照片像是通缉令上刚剪下来的,跟内网上的红名大犯们没差,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唯独颌面的线条能入眼。

      “勉强。”萧恒还在瞄制服胸口的玫瑰,翡玫瑰一等勋,中央军校每个毕业生的梦中情人白月光,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连萧恒都没见过实物。

      该设计稿据说出自后勤部锅炉房的混血大厨,大厨中央艺术院出身,毕业设计没做完,一扭身跳槽进了军部,好好一朵高加索玫瑰,挂在胸口像个大白菜,还是个半绿不绿的焉儿货。

      这位刚刚“下岗”的前辈,怀揣着天然的敌意,正宫打量新妃似的,瞧了又瞧,才勉强吞下一口争风吃醋的恶气。

      玫瑰配“将军”,也算般配。一等勋总归是血里火里提着脑袋讨来的,得认。二等勋多少是矮了一头,也得认。

      玫瑰算得上好看,更得认。人么,马马虎虎。

      萧恒捏着鼻子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沸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