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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这一年海棠花落的时候,阿爹走了。
      在我的记忆里,每到这个时节,他总是坐在窗下的。我家院子里的海棠树长势极好。春季花枝低垂,夏日叶如华盖,到了秋冬,满树结了累累的实,殷红可爱,阳光从其间落下,丝丝缕缕,在书案上现出斑驳的红影,那景象,是即便用完了阿爹的笔墨,也不能尽绘得出的。
      可是我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躲在屋外朝窗里看,才能见到他最好看的笑。
      其实,阿爹是常常笑的。每次他把饭菜烧成黑色端上饭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翻遍了所有的箱柜,只找出一钱碎银子的时候;他趁着我的生辰讲起我小时候的故事的时候,他都会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容清浅安静,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会让他不开心,或者,更开心。而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这笑容,更不懂得这样笑过之后的阿爹,为什么会在窗下对着他那棵总也看不厌的海棠树,一坐就是整夜。

      阿爹有一只老旧的沉水木书箱,很小心地上了锁,我想从里面找一件东西陪他,打开来就发现了那些早已经被我忘记的过去。
      一件锦袍。这不是阿爹的,即便在我们富裕的时候,我也没见他穿过这种团花牡丹纹样的衣裳。我还记得,穿这件衣裳的人总是喜欢把我举在肩上,去西市买糖人和桃花酥饼,看猴子戏,听人弹琵琶说书,阿爹就在我们身后离开半步远的地方,有一次我回过头,看见他们手牵着手。
      一支竹笛。我小时候每晚临睡前,定要听一个故事或一段小曲。吹笛的人告诉我,阿爹最喜欢听《水调》,池塘里的荷花也喜欢听,我吵着要学,他便答应从凉州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支老鹰腿骨做的笛子玩。而他究竟没有从凉州回来,于是我也没有学会吹笛。
      一个金丝楠小箱。这件东西一直放在奉元家里的书案上,里面的数十封信阿爹都念给我听过。我不想去看它,因为这信中所述的凉州景色物候、风土人情,要么是写信人道听途说,拿来哄我和阿爹的胡话,要么是后来阿爹学了那人的笔迹和口吻,单单用来骗我的谎话。
      一个剔红漆盒。盒子里的那幅墨海棠是我不小心撕破的,阿爹发现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偷偷跟着他回到房间,看见他把画抱在怀里,小声地哭。
      后来他自己动手把画补起来,我自知犯了大错,黏在旁边帮他添茶、研墨、和糨糊,趁机问他许多问题。
      这幅画是爹爹画的么?
      是阿爹画的。
      那是阿爹画了送给爹爹的么?
      ……是爹爹自己拿去的。
      我知道了!爹爹讲的故事里,那个顶聪明顶好看的小阿郎就是爹爹,小阿郎喜欢的那个画海棠的阿郎是阿爹!
      阿爹笑了,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刮开宣纸,让画上的裂痕一点一点消失。
      那、那这幅画怎么是阿爹留着了呢?不是给爹爹拿走了么?
      嗯……是爹爹走的时候留下来的,教我们莫要忘了他。
      那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你看我都长这么大了!
      我故意跳起脚去够伸进屋里的海棠树枝,想逗他再笑一笑,可他却根本没有看我,仍是垂着眼睛摩挲那小小的一方画卷,无声地叹气:
      再等等吧……

      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间,我养的鹦鹉没学会叫爹爹就死了,我长高到一伸手就能碰到门楣,阿爹眼角的纹路深了,原本就不容易暖起来的手被井水冻伤,一入冬就握不得笔,画不成画了。十年间,阿爹照旧催着我每日练字,练好了才能给爹爹写信;每到我生辰,照旧有人从凉州捎来一两件别致玩意,说是爹爹送的贺礼;奉元爹爹置下的老宅照旧有阿爹安排的人,日日打扫庭院,修花剪草,即便在我们最拮据的日子也从未动意变卖。十年间,爹爹的归期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阿爹不提,我也不再问。我想我们心里其实都已有了答案,只不过当时间过得太慢太安静,十年与一念不再有分别的时候,这答案也就不再重要了。
      直到临终的时候,阿爹才对我说起爹爹在奉元城西有个御赐的衣冠冢。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去看过一眼,他闲话家常似地提起来,说重阳请旨守在那里,若我想去看,可趁日后上京之便云云,而后又加了一句:
      奉元的宅子,也不必留着了。
      算是对我有了交代。
      他究竟不肯一直骗自己,骗我,却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害我哭不得,也笑不出,仓皇之间脱口答道,
      再等等吧……
      宛然是他当年的口气。

      花落了,便该是枝叶日日繁茂开来,便该结果。待果子熟得透了,叶也该落了。就像爹爹领军出城的那一日,阿爹曾带我登上奉元北门外的亘丘,直望到官道上只剩下漫天弥弥的征尘。我抽抽搭搭地问他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等你长大了,爹爹就回来了。我再问: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他摸摸我的头,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久才回答:
      ……等阿爹老了,你就该长大了。
      我于是数着日子,盼着生辰早点来,全不懂这问答之中的无奈与残酷。而如今海棠花在窗外已不知又开了几度,窗下却再没有与它彻夜相对的人,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我便注定了什么也盼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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