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镜》梁之一

1、第 1 章

　　破旧的乡村客运行驶在布满大坑小洼的村道上，车后掀起一屁股黄泥灰尘。

　　叶镜澄感觉整个人被腾空抛起又掉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脑袋就“嘭”的一声甩到车窗上。叶镜澄呲开一口白牙连吸了几口车厢里的热气，一股比闷了好几天的螺蛳粉还要酸爽的味道瞬间灌满了两片肺叶子。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在嘈杂的车厢响了起来。

　　叶镜澄想起了临行前叶铭远打给他的电话。这是近两年来这父子俩首次通话，电话接通后谁都没出声，最后还是他爸叶铭远先开了口。

　　“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短短的两问两答已然道明了话中的未尽之意。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电话那头的叶铭远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今天这通电话的来意。

　　“我和你杨阿姨的婚礼明天举行。”

　　叶镜澄握着行李的手倏的收紧，怔立在人流汹涌的机场大厅。

　　“你……”

　　“祝你们早生贵子。”

　　乡村客运晃晃悠悠往前开，车上乘客大多都是附近几个村里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不过嗓门倒是大得很，操着叶镜澄听不懂的方言唠着今天赶集的收获，车门前放着几笼毛茸茸的鸭崽小鸡，车子一颠簸就唧唧嘎嘎叫个不停。

　　车厢尾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一股融着稻香的清风从车窗吹了进来，青年转头看向窗外，稻香味的风从他洁白的侧脸滑过，撩起垂在额下柔亮的黑发。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让他这一小方空间仿佛自成结界，前排两个头发花白的阿婆都不知道已经偷偷转头看了他多少遍，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附近这一带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年轻人。

　　叶镜澄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山林稻田出神，间或有一两辆摩托车疯狂的按着喇叭从客运车旁边掠过，摩托车两条轮胎串过坑洼的路面，人和车一起上蹿下跳，活像一只加速往前蹦跶的大青蛙。

　　直到登机后叶镜澄烦乱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准备关机时手机里跳出了新信息，是他妈妈田女士发来的。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两个自从离婚后除了定期汇给他生活费之外，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的父母，今天不是给他打电话就是发信息。解锁时叶镜澄眉头一跳，拇指在屏幕前顿了顿，才点开。

　　是一张婴儿图片！

　　“澄澄，这是你妹妹，今天刚满月。”

　　叶镜澄眼睛像是被烫到一样，一股酸涩的胀痛感从眼底蔓延开来，微信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再次确认您的安全带已经扣好系紧，手机处于关闭状态或调至飞行模式，谢谢！

　　广播响起，空姐甜美的声音传遍机仓的每个角落。

　　微信里正在输入中的信息终究没有发过来，叶镜澄按下了关机键。

　　飞机腾空而起，两耳轰鸣中叶镜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身体里剥离出去，熟悉的城市在高空中变成了模糊的轮廓，渐渐无从辨认，叶镜澄终于意识到这座他生活了22年的城市里，以后再也没有他的家了。

　　夏蝉嘶鸣，日光高照，空气中充斥着躁动的热浪。

　　一方农家小院里，两只土狗趴在树荫下大张着嘴巴，伸长舌头哈哧哈哧喘气，这时通往后院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只土狗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往后院瞟去。

　　只见小路上出现了一头大白猪，大白猪通身皮毛在阳光下白得闪亮，仰高头，半眯着一双小眼睛，粉红白嫩的猪鼻子上下耸动嗅着院里的空气，仿佛在回味什么极好的味道，迈着修长结实的四肢从两条流着哈喇子的单身狗前走过，修长紧实的腰身，屁股后裹着两瓣皮脂丰厚的肥臀，臀下挂着两盏醒目的大灯泡，走起路左扭右甩，晃眼极了！

　　“大壮，今天多谢了，等叔改天有空了整几个好菜，上你那去，咱叔侄俩再好好喝上两杯。”

　　“满叔你可别再惦记我那两坛子小竹青了，婶子上次发了话，再让她发现你上我那喝酒就把大强给阉了。

　　走在前面的大白猪嗖的竖起两只猪耳朵，瞪圆了眼睛转过头冲牛大壮嗷嗷直叫。

　　牛大壮瞥了一眼嗷嗷叫得正欢的大强，“再嚷嚷，等下回去就把你那两大灯泡给卸了下酒。”

　　大强整头猪脸都被吓懵，夹紧屁股，甩开四只猪蹄子，把后腿间一对大灯泡晃得跟两对撞的气球似的，一溜烟朝院子外跑去。

　　牛大强是头种公猪，是牛大壮哥嫂没出事前为了给猪场的母猪配种特地养的。牛大强这个名字也是牛大壮他哥牛大山当时给取的，因为给一只猪起名字，牛大山没少被村里人笑话，就算给头猪起了个人名，猪还是猪，难不成还能变成人。

　　虽然大强长大后确实还是头猪，但强！确实是不可雄辩的事实，还鬼精鬼精的十分通人性。正式开工后，凡是跟大强配过的母猪不但产仔多，而且成活率高，病害少。经过热心村民的口口相传，大强就成了十里八乡养猪人眼里香喷喷的上门猪女婿。除了自己家猪场的几十头正宫猪娘娘外，大强以清风村为中心，辐射周围三十公里内的村落里还遍布着无数红颜知己，几乎每周都得出门做一下爱的奉献，妥妥的一猪生赢家。

　　牛大壮把大强赶到停在院子外那辆军绿色双排皮卡后车棚里，大踏步走到车前，上车倒车，车屁股一个漂亮的甩尾，开上村道，把在车后高围栏车棚里的大强颠了个七扭八拐，咧开嘴嗷嗷抗议。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

　　少时，一条两边稻浪翻滚的村道上驶来了一辆军绿色双排皮卡，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大高个，眉峰凌厉，五官挺拔俊朗，半旧的t恤都遮不住他那身精悍的肌肉，握着方向盘的手修长有劲，隐在掌心之下的是经年不消的薄茧。

　　牛大壮，清风村的养猪大佬，兼牛大强爱的奉献事业运输专员。

　　此刻牛大壮正载着他的头号心腹大将牛大强正往清风村赶，嘹亮的《山路十八弯》飘出车窗，飘向稻香弥漫的田野，飘向巍巍青山，飘向辽阔天穹。

　　“哟…大山的子孙 哟。”
　　“爱太阳喽……”

　　乡村客运一路走一路停，沿途不断有人下车，等叶镜澄感觉到车厢安静下来时，车上就只剩他和司机两人，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下午2：38，车外烈日当空，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没有空调的车厢热得跟蒸笼似的。叶镜澄这种不怎么出汗的体质这时额头上都浸出了一层汗珠子，身上那件挺括整洁的白衬衫因为途中颠簸也起了褶皱。

　　从昨天到现在为止，叶镜澄已经换了四种交通工具，从飞机到高铁，从大巴到乡村客运，从城市到乡村，离曾经的家已是千里之遥，够远了！

　　“师傅，还要多久到清风村？”

　　车前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使劲呼噜脸上汗水的黑壮汉子高声回道：“快了！快了！。”

　　“穿过前面这片水田，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再翻过前面那座山的前面那座山，之后再翻过三座山就到了，很快的！”

　　“……？”

　　“嘿！巧了，我就是清风村的，村里的人我都认识，小帅哥你去清风村做啥子咧！”

　　黑壮司机是个自来熟，这一搭上话了就收不住，咸水普通话里还夹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不过这也比刚刚车上那群阿公阿婆说的仿佛天外来音的方言容易理解多了。

　　“去教书。”

　　“哇！原来是新来的老师，失敬失敬，难怪看着就像文化人咧。”司机拉高声线惊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敬佩。转念语调低了下来“不过我们这穷哦，这几年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外地的老师到我们村教书，不过教得时间最长的一个老师也就教了一个月，去年来的老师只呆了一晚上，行李都没打开，第二天就走了。”

　　“老师你打算呆多久啊？”话音未落黑壮司机就赶紧呼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讪讪笑道“瞧我这张破嘴。”

　　转眼间车子已经穿过了稻田，爬上了第一座山顶，正下坡，前轮颠过一个赛一个大的泥坑，终于陷进了一个大坑里，黑壮司机把油门踩到底，车头往坑上大喘气似的冲了几冲，跌回坑里，整个车身剧烈的哆嗦起来，车屁股后噗噗喷出几股黑烟后彻底消停了下来。

　　“嘿！这又是闹啥幺蛾子了咧？”

　　叶镜澄站在路边的树荫下喝光了最后半瓶矿泉水，刚刚还在哔哔个不停的司机已经绕着车子转了八圈，还是没有找出车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夏日午后的太阳炙烤着这片山林，一点风都没有，高温像无形的武器从四面八方袭来，空气中的氧气仿佛都被炙热的温度给蒸发了，连呼吸都变得费劲，斑驳的光点透过枝叶洒在叶镜澄身上，就跟点着的火星子落在晒干的草丛里，不多会就可以冒起烟来。

　　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上，这一刻叶镜澄真想冲到他爸面前说他后悔了，尽管今天是他爸的大喜之日，尽管新娘不是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