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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往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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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擦撞在我肩上。我下意识的看她一眼。她没看我,若有所思,行色匆匆。我认识她。我没有叫她。这一生,再遇到她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
她是我本科时的同学。大三时辍学了。
因为修练□□功。
不知道她现在还练不练,有没有迷途知返。不知道她有没有再找书念。我从来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她曾对我说的一番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记得那是大三下学期快要期末考的一天中午,她来找我,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宿舍外面的小花园,让我跟她修练大法。那时我母亲已经去世。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又要应付本科课程又要准备考研忙得焦头烂额不胜其烦,听完她的话,我只说一句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走了。这样说已经很明白,稍懂人情世故的人都会知道我的潜台词是NO。她未置可否,只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看得我直发毛。然后她说,程旖旖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同学我不找别人单单就找上你吗?我摇摇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说,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吗?这下我有点惊了,看她的眼神像看女巫,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前世做下的恶业太多。人生在世,是轮回往复的,前生所为今世报,你前生行恶太多,罪孽深重,上天惩罚你,让你在今世成为最孤苦无依的人。她悲悯地看着我,用致悼词的口吻说,苦海无边,悟道是岸,跟我修练大法吧,让我帮你消去你的恶业。
她的话字字刺心,听得我几乎昏厥,用后来看到的一句话形容就是气血上涌怒不可抑。我看着她涂了腥红唇膏的两片薄嘴唇,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红口白牙”。憋了半天,我说,这话你还是去儿童福利院说吧。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没有再来纠缠。之后不久,她辍学了。听同学说是去潜心修炼了。她原本成绩不错,老师都为她惋惜,就有同学跟老师解释,李某人教导座下弟子,欲修大法,务当去掉执著心,所谓执著心,就是对人对事对情的执著与关注,学业亦然,该同学今毅然决然舍弃学业乃斟破红尘尽抛执著心之举,大法修成指日可望。说得老师云山雾罩,甚至怀疑那同学也是一深藏不露的法抡功分子,险险就去报告校保卫科了。后来,这件事渐渐地也就淡了。她这个同学,也逐渐在大家的记忆中隐退,模糊。只是,她说的话,从我听到的那一天,那一刻,就深深扎在我心里,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忘不掉。每时每刻,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不该信她的。那些都是唯心主义,反动邪教,胡说八道。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四有青年,预备党员,断不该把那些屁话听进耳里放在心里。可是,可是,为什么别人,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认识的知道的每一个人,都有家,有父母,有亲人,我,却什么都没有呢?
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之说,是不是我真的是命中注定孤苦一生呢?
她的话,犹如一种计算机病毒,无意中感染,立刻四下肆虐,吞噬所有,无法消灭,无法清除,无法停止,直到死机。
我不恨她。在那样的时候,她接受了那样的思想,被蛊惑,被迷惑,以至对我说出了那样的话,可以理解,可以原谅。我不能释然的是,她的话从此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观,我开始宿命,开始迷信,开始逃避去那样想却常常不由自主的那样想。好像被女巫施了魔咒。噩梦从此开始。再难醒来。
我有一个亲戚。这个亲戚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从没见过那个亲戚。或者确切一点讲,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没有过那个亲戚的印象。
那个亲戚,是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我父亲叫她表姑,因为除她之外,我父亲再没别的姑了,所以,就省略掉“表”,直呼为姑。这样会来得更加亲更加近一些。
我们家人丁不旺,甚至可以说是人丁凋落。我父亲是三代单传的独子,有一个姐姐,比我父亲大很多。我父亲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搞艺术的,早年留学法国,邂逅并一见钟情于塞纳河畔。52年举家回国,那时已经有了我父亲的姐姐,就是我的姑姑。
毫无疑问,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极其热爱祖国的,为了强调一下,我可以不嫌啰嗦的补充一句——否则,他们就不会回来。我的姑姑那时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到底她是不是也像我的爷爷奶奶那样热爱祖国我不确知,可是,毕竟,她也回来了。她其实可以不回来的,继续留在法国,继续她的学业,继续她从小到大熟悉的生活和环境。她并非舍不得父母,也不是不能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其实那个她出生并成长的浪漫诗意的国度,才是她真正感情意义上的故乡。可是,她终究也还是回来了。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
我的父亲出生于1957年,为了响应形势,也为了纪念那年的反□□运动,我爷爷给我父亲取名为反右。可惜中国人的名字通常最多只有二个字,如果能像西方人的名字那样多字多样化,我想我的父亲肯定会叫程反□□或反□□•程什么的。
那一年,我们家平安喜乐。我的爷爷奶奶受人尊敬。我美丽的姑姑惹人怜爱。我的父亲茁壮成长。世界如此美好。中国如此美好。一切欣欣向荣。
我父亲作为程家三代单传期盼已久的男孩给这个家带来了巨大而持久的幸福。我的姑姑丝毫不嫉妒这个襁褓中的小弟弟,跟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把我父亲看做掌上明珠,尽管我的姑姑认为她父亲给我父亲取的名字有点怪诞庸俗,不过,没什么,她私下里另给我父亲取了一个乳名,叫安吉罗。那是她在法国时一个英俊而才华横溢的她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法国男同学的名字。在我姑姑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她曾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以后,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以后,她要再回法国,回到那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看一眼那个牵动她无数少女情思的英俊少年,问一句这些年我很好你还好吗。于是有了安吉罗这个乳名的我的父亲令我的姑姑愈加疼爱。每当我的爷爷奶奶不在家我的姑姑又不用上学做功课的时候,我的姑姑就会坐在我父亲的摇篮边看着熟睡中的我的父亲,轻轻念着他的乳名,低低倾吐她对那个安吉罗以及过去美好时光的缅怀与追忆。塞纳河潋滟的波光和波光里的艳影,香榭丽舍大道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荫下两个羞涩沉默的少年,那些不可为人知不可对人言的少女情怀,那些藏在记忆中永难忘却的金色岁月,在我的姑姑坐在我父亲的摇篮边对着熟睡中的我的父亲时,静静地从我姑姑的心海里流淌出来。
为了不让走进走出忙里忙外的保姆从旁洞悉心事,我的姑姑自始至终都是用法语诉说。
时间很快就滑到了一九六六年初。那一年我父亲九岁。和我一样,五岁上学,已念到小学四年级。漂亮聪慧。能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的浪潮还没袭卷到这个家。我的爷爷奶奶一如既往在周末举行家庭派对。我那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的姑姑会赶回来帮忙做地道可口的蔬菜沙拉和意大利通心粉。虽然所谓的意大利通心粉只是对门那对兰州夫妇给抻的拉面,不过,还是能勾起客人们的食欲。他们,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姑姑,他们请来的客人,也许还有我当时年少无知的父亲,丝毫没意识到周遭的世界已经正在和将要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丝毫不顾念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翘首期盼着他们——中国人民——的解救。他们也读过毛主席语录,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他们不认为他们没有革命,不认为他们是在请客吃饭,他们是在开Party,艺术沙龙,那怎么会是庸俗的不革命行为的请客吃饭!他们完全或不完全地沉浸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骄傲自得中,津津乐道的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等非母语交谈,音量不大但并非秘密的倾听国外带回来的黑胶片……
就是这样一帮人,这样一帮不识时务的麻木的迟钝的自命风雅的所谓艺术家,小布尔乔亚,身为后生晚辈的我,听母亲讲述到这里,都会觉得,如果不把他们扔进革命的大熔炉里好好的彻底的接受一番炼狱般的改造和锻造,实在是那个时代不可原谅不可思议的疏忽和错误。
历史没有让我失望。那个时代没有疏漏。那帮人,我的爷爷奶奶姑姑爸爸以及他们的座上嘉宾,每一个人,无一例外的接受了人民公正的审判。
那时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秋天了。我的爷爷奶奶首先因为从事艺术工作,顺理成章的变成两棵大毒草被打倒,之后因为是从法国那样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留学回来的,又被定罪为资本主义大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复辟分子,埋在人民内部的定时炸弹等等。总之干校都没去,直接关进了牛棚。甚至我父亲的名字,也成为一条罪证,成为证明我的爷爷明里拥护革命拥护党暗里搞资产阶级复辟活动的证据,因为有人挖出了我父亲的乳名安吉罗。安吉罗,听听,多么资产阶级的名字啊,隐匿在“程反右”这个又红又专的大名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的爷爷因此罪加一等,虽然这个乳名是我的姑姑取的。我的那时年仅九岁的父亲便作为一个打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的狗崽子给一并关进牛棚里。还有我的姑姑。
噩梦从此开始。一切都被颠覆。
最先出事的是我的姑姑。我的心高气傲聪明绝顶美丽绝伦的姑姑,在关进牛棚的第三天,被押到她学校革委会主任办公室交待情况,因为态度不好,拒不认罪,被校革委会主任两个革委会副主任理直气壮义正辞严的轮番修正数次。当晚,羞愤自尽。
我的爷爷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随后自尽。我的奶奶受不了如此彻底的绝望,紧随其后。用当时的说法是程家三口人纷纷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罪不容恕,永无翻身之日。
接二连三的死亡,不过是两天之内。长不过四十八小时。
大人们都死了,年仅九岁的我的父亲,实在没什么值得费心思批斗的,搞不好还会激起革命同志们的共产主义同情心,就给放出牛棚,顶着狗崽子安吉罗的帽子,餐风露宿,四处流浪,任其自生自灭。半年后,被在郊区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的表姑接去,也就是我前面提到后面还要提到的我的那个姑婆,免去了我父亲冻毙街头或成为以暴制暴的小流氓的可能。
后来,我父亲的表姑也就是我的姑婆被平反,回到城里,落实政策。我的含恨而死的爷爷奶奶也先后被平反,落实政策。我姑姑的死因为牵涉到太多死无对证的所谓历史遗留问题,一托再托,悬而未果。我父亲一直生活在他的表姑也就是我的姑婆身边,准备参加高考。
那时,已经是一九七六年春天。
十年岁月,荏苒而过。逝者如斯,随波而没。多少人的悲欢血泪,都只是个人的悲欢血泪,□□打倒了,随后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还有全体中国人民,正在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时代的到来。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个人的命运又怎能主宰或左右或影响或阻碍历史的进程。一个国家的成长,两个时代的更迭,几条道路的选择与比较,总会有几个牺牲者,总要有几个牺牲者,去铺垫,去纪录,去无言的证明与倾诉。
我们家的这些事,融入到整个中国那一段的历史,融入到那个逝去的年代的历史,不过是沧海一粟,轻渺如沫。
没有人会记得。
记得的也只是我这个活着的仅存的后人罢了。
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赘述。
所以,我省略了后来那十年中的种种。
我父亲的表姑也就是我的姑婆是我爷爷的表姐,他们的长辈是怎样的亲戚关系我从来就不知道,原因是我母亲搞不清楚,我父亲当初跟她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她就听得一脑袋浆糊,怕我父亲怪她笨,始终没敢问,结果,那段血缘如同你喝到一杯咸的水,你只知道那杯水是咸的,却不知道那杯水是给人放了盐还是压根就是一杯海水。总之我的姑婆的的确确是我爷爷的表姐没错。
我的姑婆和我爷爷原本是一样的出身,都是世代书香门弟,到了他们那一辈,我爷爷家依然是当地大户,处处受到重视和尊敬,我姑婆的家族却败落了。我姑婆的母亲是酒馆小老板的女儿,当初嫁过来时,族里长辈极力反对,说是跟小商人联姻,有辱门楣,我姑婆的父亲颇叛逆,僵持半年,硬是把我姑婆的母亲娶进门。后来时局不稳,家道中落,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姑婆的母亲见一大家子死要面子的穷酸文人只知念叨什么君子固穷,谁也想不出一个把米缸里的米变多一些的办法,心里一急,抢过老太太手里的钥匙,主动当起了那个破家。什么砍掉院里的百年老树当柴烧,将几个屋里的人凑到里院蜗居出租外院,把所有男人赶出去做工,能干不能干爱干不干不管干什么月底都必须交出钱来,就像现在企业里定的生产指标一样,完不成要罚的。分配所有女眷上下齐动手给人拆洗缝补做女红,请假一天偷懒一次扣当月草纸月经棉花一沓。总之能想到的赚钱糊口之道全想到了,精打细算,锱铢必较。我姑婆自小在这样的母亲熏陶下健康成长,可想而知会生成怎样的性情。
现在的人一提起精明,小业主,就会联想到小市民,庸俗,很是看不起。可是精明的小市民,或是庸俗的小业主,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比上大大不足,比下稍稍有余,过得比大多数人民好一点点。他们知道生活的艰辛不易,懂得怎样以最少的付出得到最多的收获,他们贪小便宜,但未泯灭良心,他们省吃俭用,但并非吝啬,他们只想让自己和家人在这个弱肉强食朝不保夕的世道里生活得好一些,多一分安全感。
我的姑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长到十六岁,已经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给戏园子缝戏服的时候爱上了那个戏园子老板,我姑婆的母亲想反正自己家也实在没什么好矜持的了,不如就嫁个戏园子老板又怎样,横竖有口温饱,于是做主把我姑婆嫁了。我爷爷家里当时听说了这件事,愈发觉得两家从今以后再不能往来,娶个小商人的女儿也就罢了,让个小商人的女儿当家也就罢了,到最后竟然还招了一个下九流的姑爷,简直岂有此理,祖宗的脸都给她们丢尽了。从此两家断绝关系。
各过各的日子。
到我父亲成了一个四处流浪的狗崽子时,我的姑婆那时已经守寡多年,没有一儿半女,是一个无依无靠没有收入的半老女人。原先也是有工作的。解放后,我姑婆的丈夫的戏园子充公,变成那座城市的京剧团,我姑婆的丈夫被人民委任为京剧团副团长。我姑婆满以为这下可以过一过安稳舒心的日子了,谁知道老公刚当了两天京剧团副团长,就得急病死掉了。国家照顾我姑婆,把她安排到京剧团管理戏服。这倒是我姑婆从小做熟的。□□开始,大街上到处装了高音大喇叭,彻夜放着革命样板戏,京剧团关门,那些三皇五帝花团锦簇的戏服作为四旧一把火烧个精光。我的姑婆失业了。可生活总还得继续,人总还得吃饭,我的姑婆被逼无奈,当上了灵婆,就是那种有人死了,跑去给活人指点该如何烧纸如何摆灵堂如何哭丧如何下葬时不时的也帮忙哭上几句头七五七还帮有需要的活人招死人的魂的营生。这是很封建迷信的行为,属于遗风陋俗,现在在很多地方仍很猖獗,不过民政局不是很管。那年头就不行了,在那个年头,干这营生属于违法乱纪的犯罪活动。死了人的人家不敢名目张胆,作为灵婆的我的姑婆也做得提心吊胆。只是除此再没别的活招了,那时候大家又都很穷,就算舍了脸去讨饭也讨不到,我的姑婆既然不想饿死,就只能做灵婆。后来我姑婆的丈夫被揪出来打倒,险些要掘坟鞭尸,我姑婆作为遗孀,自然不能放过,给撵到郊区农场喂猪。在农场里,周围仍不时死个把人,我姑婆发扬革命互助精神,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于是私底下仍兼职做灵婆,房里水缸底下的米日益充盈。再后来我姑婆无意中听说我爷爷奶奶姑姑的死,虽说多年来两家已没有丝毫往来,更无亲情可言,可我姑婆是一个除却精明外还很善良的女人,于是多方查找,半年后寻获,将我父亲偷偷带回农场收留。从此,我姑婆愈加努力的做灵婆,挣米挣鸡蛋挣菜籽油,存够了再换钱,让我父亲吃饱穿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