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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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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建康六年】
从那日宴会后,漠南陷入了一场尴尬的辩论,辩论的对手便是漠南与漠南。至于大齐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就仿佛这本身就不干他们的事儿。贵族们分成了无数个派别,辩论争吵的话题千万种,但都避开了一种——这场战争。
大齐这帮人是为了什么而来呢?没人敢问这个问题。聪明的人看出了王室的态度,知道这是给王室抹黑的事情,当初留在都城就是和宗室上了一条船,揭自家的低肯定是不对的。不那么聪明的没看到由头却感到了恐惧,不论是来自王室的压力还是来自大齐的压力都让他们到了嘴边的话也不敢说出口。至于那些特别不聪明的,开始动了些心思,准备收拾收拾包裹向沃拖雷示好……长公主淡淡的写了个单子交给了王允义,王允义也不是含糊的,大半夜里麻麻利利的按图索骥,抄了好几个家,天还没亮就把抄出来财务列了清单,递到了长公主的案头。
合作得如此惬意,仿佛这帮齐人就是老老实实前来相助漠南的各位殿下一般。又过了几日,贵族们彻底老实了,再也不敢有别的念头,一心一意得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自我调侃、自我反省、自我抨击的辩论中去。只要脑子还没灌马粪的人都明白了,现在的国王陛下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动静了,要想混得好那就要学会看长公主和王允义的脸色。
魏池忧心着秦王那边的时局,虽说烏蘭察布算得上是大局已定,但巴彥塔拉总算是渡过了艰难的五月,只要那片地上不吹沙,粮食就断不了。沃拖雷的骑兵又再次虎虎有生气了起来,双方又陷入了另一次僵持。秦王陈宿是皇上的同母弟弟,秦王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但在边关领兵也有三年余了。皇上如今就剩两个兄弟,燕王陈昂和他不同母,自然是不会把兵权交到他手上,秦王虽年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魏池掐指一算,秦王到边关的时候也就自己这般大,联想到自己出关来的辛苦,觉得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过上好日子。沃拖雷已经三十出头,打仗是个能手,秦王守关这么些年受的苦可能不少。
索尔哈罕正看着魏池送过来的文件,看他发呆便敲了敲桌子:“想什么呢?”
“没有……”魏池把眼神收了回来,自从兼了策鉴,免不了每日都要往这里跑,最近还好些,前几天王将军每折腾一家人便要折腾魏池一次,先卫兵还要看他的牌子,后头连他们都厌了,冲魏池点点头,打个招呼就放他入内。
索尔哈罕扔了手上的文件:“看得也累了,你们齐人客套话太多,三百句都没切入重点,喏……你给我念。”
魏池捡了起来,板起一张脸开始念。
索尔哈罕看着不顺眼:“好好念,你哭丧个脸做什么?”
魏池索性也把文件扔了:“什么叫三百句都没切入重点?我哪有写那么多废话??”
索尔哈罕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书呆子,原来是你写的呀!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好夸夸你文笔好。”
魏池撇撇嘴:“看你那得意的样子……最近抄家抄舒服了的吧?”
索尔哈罕没生气,理了理袖子站了起来:“又没抄你家,你鼻子里喷的是哪门子的气?”
魏池把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指了一行:“昨晚儿,有一家抄起家伙暴动了,我怕你再这么抄下去便要野火烧身。”
索尔哈罕摆了摆手:“我心里有数。”回头看到魏池还是愤愤的样子,忍不住想逗她:“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是不是都喜欢这么自以为是?谏言被驳了便露出要死要活的表情。”
魏池叹了口气刚想开口,索尔哈罕连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不用了,我知道,你下一句就是‘好自为之’,来我帮你说了,‘长公主殿下,您好自为之吧’。”索尔哈罕鼓起腮帮,装作老大臣的样子。
“从小我便见得这样的人往来在我父王的眼前,他们那样子真滑稽,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是因为你父王肯亲近臣子,漠南才能变得强大!”魏池掰开了索尔哈罕的手。
“不……”索尔哈罕眨了眨眼睛:“虽然父王对他们总是恭恭敬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等他们走后,我父王悄悄对我说‘族内有事问郡头,郡头有事问寨头,寨头有事问部落长,部落长有事问大臣,大臣有事问谁呢?那当然是要问君主,君主就是天下最大的官儿,一切都要靠他拿主意,如果这事情大臣也能干,那还要君主做什么呢?别看这些人个个振振有词的样子,拿主意的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啊!事成之前对错只在一念,既然决定了便要坚定信念放手去做。如果瞻前顾后,那便不是做君王的料!’”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索尔哈罕抽出魏池手上的折子:“这几天怪累的,今天事情终于是要少些,你也别忙了,晚上陪我出去逛逛集市。”
魏池想到自己终究是大齐的人,说多了倒不好了,松了手上的折子也站了起来:“你一个堂堂公主,跑出去逛集市成何体统?”
“你怎么和那些老头子一个腔调!!”索尔哈罕跺了跺脚:“别拿公主头衔来压我!我想去哪里就是哪里!”
魏池笑了:“好吧,好吧,为了不招你讨厌,下官和您一个步调……”
索尔哈罕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装什么装,我看你明明也很想去……
魏池收拾了文件准备告辞。
“你要回去?”
“是啊,这不还早么?到晚上我再来找你。”
“你准备穿什么来找我?”索尔哈罕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这个,”魏池指了指身上的官服:“王将军命令我,说是以后出门都得穿官服。”
“不行!你要穿汉人的衣服,那我得冒多大的风险啊!稍遇上个熟一些的就能猜出来。”索尔哈罕不满。
“我不穿你们漠南的衣服!”魏池表示反对:“跟个酒桶似的,比我这身官服还难看!”
“嗯……”索尔哈罕笑了:“我的衣服也像酒桶么?”
“不像…………”漠南女子的衣服雍容华贵,那裙摆摇曳多姿,显得身段分外修长。
“你穿我的吧!”索尔哈罕一下拉住了魏池的手。
“不行!!”魏池抽出了手。
“脸色都青了……德性!”索尔哈罕笑:“就那么害怕?不过你穿上裙子说不定挺好看。”
魏池缓和了脸色,摆了摆手:“公主殿下别给下官添乱!”
“喂!”索尔哈罕好奇的探过身子:“要是你哪天身份败露了会怎样?会不会被你家皇上拖出去砍头示众?”
魏池笑了:“谁告诉你会砍脑袋的?我要是真的露了底……呵呵,那顶多是一段佳话吧?”
“那你吓成那样,我看你干脆自己找个时间给你家皇上坦白算了。省的这么半男不女的,我看着恶心。”
魏池心想我半男不女我愿意,我怎么就恶心到您了?撇了撇嘴:“以我现在的处境,如果真被查了出来,没人会真和我过不去。只是,我千辛万苦考来的官儿就和我再没关系了。大家能容忍甚至乐于看到一个女子扮男颜考科、举搏功名,但是同朝为官……呵呵,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怎么说?”索尔哈罕更好奇了:“是不是你们那什么‘男女大防’?”
魏池叹了一口气:“女子为官,老祖宗那里就没有这个理!你当这官场人嫌少么?人早就嫌多了!没有过错都能参你个不查!更何况你要留这么大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就算是我如何如何有本事留在了朝廷,这么大个错露在外面,好了,我也就别干别的了,每天和各省的御史们吵吧!没错的事儿都能争个一年半载,我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错,不知要吵到什么年头呢!所要吵的何止男女大防?你也太小看我国的各位文官啦!”
魏池语重心长的回过头:“我身份暴露只有两个下场,第一,皇上寻个由头给我加个什么什么‘夫人’,我荣归故里。第二,我死赖着不走,最后被诸位大臣骂走,皇上寻个由头给我加个什么什么‘夫人’,还是荣归故里。两个下场一个结果,要不被请走,要不被赶走,你明白了么?”
索尔哈罕拉着喋喋不休的魏池往内室走:“呦,今天倒是打开话匣子了,喋喋不休的说了这么些,荣归故里就这么不好么?”
“没什么不好……”魏池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和了语气:“只是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所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为什么我就注定要被隔离在庙堂之外?所愤慨的也就是‘不平’二字罢了。”
索尔哈罕的王宫富丽高雅,除了漠南王的宫殿便数她的最美,漠南的建筑多爱‘环屋’——一圈一圈的围墙将宫室划成同心圆环,宫室的窗棂门御错落而置,再配上由大而小的屋顶,就仿佛是雕花的迷宫一般,让人觉得堂皇非凡。魏池每日都会穿过这些层层叠叠的门靠近这座宫殿的中心,每打开一扇门,门内的装饰便要精美一分,等到了索尔哈罕的会客室,已经是要让他眼花缭乱了,今天索尔哈罕带他走近了这间宫室真正的中心——她的闺房。
“挺好,”魏池笑嘻嘻的:“我以为最里面这间房子会很暗呢,结果这么亮堂。”
索尔哈罕把魏池按到一个小几面前坐下:“你别夸了!你们中原的宫殿可比我这美多了。”
“再美也不干我的事儿,”魏池老老实实的坐了,看索尔哈罕一盒一盒的往小几上摆着:“当年入京考试,我们这一帮学子被关在国子监的小破房子里三天多!不堪回首啊!后来为了殿试也就只进过金銮殿一次,还要战战兢兢的跪在下面,头也不能抬,什么西洋镜儿都没瞧到。入了翰林院,不说也罢,整个朝廷可能就数我们翰林院的房子最旧,我偏偏又没房子住,好容易才蹭了个旧房子中的旧房子住着,那墙那院子,就和我当年在乡下书院的光景差不多……感情我这么些年努力奋进挑灯夜读就是为了到京城来住另一个书院来了,好憋屈……”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索尔哈罕捂着耳朵。
魏池拿手指头抠了抠眼角伸到索尔哈罕眼皮底下:“看看!看看!穷学生之泪!”
索尔哈罕扑哧一声笑了:“好了好了,收起你的穷学生之泪吧,我这儿随你瞧个够行了吧?今天晚上我再带你出去见见世面,来来,穷学生,让本姑娘好好打扮打扮你!”
索尔哈罕拿起一件雪狐皮镶边的袍子,魏池赶紧摇头:“一看就庸俗,我要换上肯定跟赤脚大仙似的!”
索尔哈罕又拿起一件短款的:“这个短。”
魏池继续摇头:“不行不行,一看就知道大了。”
索尔哈罕不选了:“你怎么这么麻烦?”
魏池站起身,走到那对衣服面前拿起这件又放下那件:“你这里怎么这么多男人的衣服?”
索尔哈罕索性不帮忙,抄了手坐在垫子上,看着这反客为主的家伙自己瞎忙活:“你当这皇室的亲戚少了么?每年不做这些,我送什么给我那些堂亲表亲?你当我要送给你?穿完了还给我。”
魏池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真是小气!
“这个!”最后魏池拎起了一件披在身上,这是一件挺普通的外袍,仅仅是一件外袍而已:“穿全套的我也不像,我就把这个披在外面吧!怎么样,像不像你们漠南的男人?”
这件藏青色的袍子在这堆华丽的浅色袍子中间并不显眼,等魏池披到身上方显出了那精神抖擞的马蹄袖口,那袖口的衣料比身上的略淡些,这么一勾勒,显得十分俊俏。和大齐的盘领不同,漠南男装的领口更像元宝,左襟顺着领口下来斜盖过右襟,扣子斜沿而下,在腋窝儿处收口。大齐的男装除了官服以外都不设革带、玉带,只是一根丝绦系在腰间,轻盈飘逸。漠南则是从平民到贵族都崇尚腰带,这件外袍也配了和袖口同样的颜色的腰带,虽不比皮革滚金的华丽,却和袖口呼应的恰到好处,更添了几分神采。魏池不习惯漠南的扣子,反不过手来系,一个人在那里折腾得直冒汗。
索尔哈罕忍不住上前搭了个手,又顺手把领口理了理:“嗯,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这衣服颜色这么深,必是给哪个没成年的男孩子准备的,没想到你套在外面刚刚好,别蹦弹了!坐下!我帮你收拾收拾头发。”
漠南男人的发式异常简单,成年了就盘一圈辫子,没成年的就梳一个马尾,既然魏池选了个男孩的衣裳,那就梳一个马尾便是。索尔哈罕抽掉了魏池的发钗,那一头青丝宛如一条黑蛇,带着几分妖娆蜿蜒而下,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捉,免得它真要游走而去。
索尔哈罕一边梳着,一边说:“如果不是有点卷,我就要羡慕你的头发了。”梳着梳着索性撒了手,让这一把黑发自由的披落于肩。望着镜中的魏池,索尔哈罕有些感慨:“臭丫头,你这一生就想混官场么?你没想过要找个如意郎君?”
魏池摆弄着小几上的各个玩应儿敷衍着:“啊……那个我是没指望了……”
“怎么没指望?”索尔哈罕用手把魏池的脑袋正了正:“你自己照镜子!来,给我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魏池笑了:“我当真没想过,如果真要找的话……嗯,找个老实的吧?”
“你呢?”魏池反问。
我呢?索尔哈罕一愣,是呀,我呢?不论出身,不论贵贱,我就想找一个看着顺眼的……但要看着顺眼何其难?
“哦!对了!”魏池击掌:“你是那什么活佛来着!你不能结婚对吧?”
索尔哈罕看魏池那一副同情的样子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和尚!我怎么不能结婚?”
和尚,索尔哈罕琢磨了一下,以前教辅似乎说过,中原的和尚是不结婚的。
魏池捂着肚子大笑:“你一个女子做什么和尚,那是尼姑,尼姑!哈哈哈。”
看到笑得有些直不起腰的魏池,索尔哈罕抬手就是几巴掌,脸上虽然也想同她一般嬉笑,心里却别有一分滋味,要说是酸甜苦辣的哪一种却辨不清道不明。镜中的自己和魏池靠得是那么近,那个在外总显得文质彬彬的小军官此刻正擦着眼泪,拉着自己的手做着鬼脸。魏池?魏池!这几日很累,也很慌,但每日还能看到她似乎就有了一丝安慰。大齐如狼似虎,漠南的贵族们又何尝不是如狼似虎?只有她好些,至少没有把自己掀皮拆骨的念头。魏池?魏池!你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臭丫头……”索尔哈罕看她笑够了,挽过她的胳膊:“以后我见着老实人了,一定记得指给你!”
“嗯!嗯!”魏池假装正经,连应了两声。
“别动!”索尔哈罕挽住魏池的胳膊靠在了她的臂弯里,想着这一屋乱腾腾的衣衫,桌子上四散的胭脂头钗,索尔哈罕突然想一直这样下去,她对那个雍容典雅的自己有些厌倦,能这样快意的和一个人谈笑,和一个人穷打扮是件多么舒心的事情啊!魏池……等一等,请等一等,现在我还不想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就让我这样靠在你肩膀上歇一下,就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