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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余家爸妈给余映舟和程嘉禾安排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并且同在一个班。
崭新的学校满眼都是陌生,学校门外就是五六个路口,在很长的时间里连余映舟自己都会摸不清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口到底通向何方,在教室里在房间里都能听见不远处的车水马龙,是繁华热闹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程嘉禾胆子很小,被吓到以后会在下课悄悄跑到她桌子面前喊舟舟,我害怕,有时候甚至是半夜,会钻进她的被窝里喊她的名字。
“舟舟......”
时隔多年,余映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她把房间门反锁,隔绝程嘉禾的气息,对程嘉禾的厌恶犹如藤蔓滋生。
她想,周明明说的是对的,她应该离开程嘉禾,跟从前的人生彻底做下诀别,即使那将带着鲜血和疼痛,即使那要远离父母。
她总不能被程嘉禾拖累一辈子,毕竟一辈子是那样漫长的时光,不能永远看不见光亮。
后来余映舟想过,在那漫长的时光里,疯疯癫癫的程嘉禾有过正常的时光吗?
其实是有过的,她们在不久之后升入高中,高中的学业更加繁忙,在意识到自己要摆脱程嘉禾这件事后,余映舟开始发愤图强的学习,以期望能够考入一个远一点的学校。
离程嘉禾远一点,再远一点,是她唯一的目标。
在没有摆脱掉程嘉禾之前,任何跟她做朋友的人都会面临潜在的风险,没有人知道程嘉禾的下一次发疯会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下一秒钟,又或许是多年之后,余映舟已经不再想去赌。
于是从小到大身边朋友不断,永远热热闹闹的余映舟也开始习惯孤独,她开始强迫自己习惯一个人做所有事。
程嘉禾当然也是没有朋友的,她们所在的高中是市里升学率最好的重点高中,已经初具大人模样的少年们不再像小学和初中那样带着好奇和嘲讽的目光打量程嘉禾。
厚厚的题海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甚至有很多人羡慕程嘉禾,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也羡慕她家世优渥不知人间疾苦。
余映舟想要考一个好的大学努努力或许还有希望,但程嘉禾必定是没有希望的。
余家爸妈为此很是操心,他们并不指望程嘉禾能够出人头地,却希望程嘉禾能够有一个完整且幸福的人生,这其中当然包括一个悠闲的大学生涯。
他们开始给程嘉禾走学习艺术的路子,一开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没有抱很大期望,但程嘉禾出奇的很喜欢钢琴。
她好像并不会看乐谱,却能在老师弹过两遍之后磕磕绊绊的弹出来。
就连老师也带着惋惜的语气评价:“嘉嘉的音感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最好的,可惜了......”
可惜她是个傻子,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余映舟在一旁刷题,莫名其妙的想,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可惜的是那扇窗终究没能让程嘉禾走出那间锁门的房间。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她顿住了笔偏头朝外看去。
程嘉禾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绣花的裙子,微卷的长发已经落到了腰际,鬓角被余妈妈精心编织成了棕色发辫,窗外灿烂的阳光落在程嘉禾的眼角眉梢,让她整个人仿佛融化在那一片暖色的阳光里。
白色的裙摆和漂亮的编发,湖水一样深邃又安静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公主。
为什么她会是个傻子呢?
余映舟漫无目的想着,冷不丁被程嘉禾转过头发现,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好像在刹那之间就盛满了情绪,像平静的湖水起了波光粼粼的涟漪。
余映舟不经意把手里的习题册划出了一道痕迹。
练琴的时候是程嘉禾难得安静的时刻,她不哭不闹也不会缠着余映舟不放,在短暂的时间里像一个正常人。
程嘉禾在弹钢琴这方面是真的非常有天赋,哪怕入门这样晚也没有耽误,甚至能压过那些从五六岁就开始接触钢琴的特长生。
余映舟甚至不止一次的在接程嘉禾一起回家的时候看见教授他们的老师眼睛里流淌的遗憾情绪。
只有程嘉禾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拉着她的手欢呼雀跃的喊:“舟舟,玩,出去玩儿!”
看着他们的老师又露出无奈的笑。
后来的余映舟想,其实那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她这一生难得的好时光。
高中三年余映舟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她早早的选好了一所自己想去的学校,离这座城市有千万里之遥,跨越地图的两端,就连飞机都要途经数次转场,除了学费有些贵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缺点。
那时候的余家已经是市里很有名的公司,余爸爸也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足够负担余映舟这个小小的梦想。
那所学校甚至没有艺术专业,也没有捐赠入学,甚至那个国家都不允许没有理由的长久逗留,她是铁了心的要把程嘉禾丢掉。
她想只要她足够狠心,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抛掉。
但余映舟就是那样倒霉,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件事完完全全的合她心意。
她高三那一年余妈妈病了,一向跟着余爸爸在外跑业务的女强人开始长久的逗留在家里,亲手为程嘉禾和余映舟做饭,为她们整理衣服,也亲自送她们上学。
余映舟不解的问过,余妈妈只是笑着说:“没想到我的舟舟和嘉嘉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这不是快高考了吗?我想多陪陪你们。”
但余映舟还是慢慢发现余妈妈的力不从心,她会躲在厨房里吃止疼药,吃不下去饭,身形也开始一日比一日的消瘦下去,她担心的问,可余妈妈只是说,夏天来了,没有胃口。
余映舟敏锐的意识到不对,可高三的课程太紧张,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家,哪怕回去也只是匆匆忙忙。
她想,等高考过后一定带着余妈妈好好去医院看看,有些病不能拖。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余妈妈就已经是在为了她们两个拖着。
余映舟高考的那两天运气不好,一直在下雨,为了避免出现食物中毒等问题,学校组织学生统一住校,由专车送往考场。
淅淅沥沥的小雨并没有缓解暑气,反而与闷热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叫人心烦意乱,她出考场的时候却没有看见说好等她的余妈妈,她以为余妈妈是去先接程嘉禾,然而大雨滂沱,一个人影突然钻进了她的伞里。
是被大雨打的湿漉漉的程嘉禾,她发尾凝结的雨水颤颤巍巍地滑落颈修长的脖颈里:“舟舟,好冷.......”
那股不安的情绪越来越严重,终于在他们收到余爸爸的电话赶到医院时变成现实。
是肠胃癌晚期。
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到肝脏和肺,乃至于全身,没有救治的希望,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这个打击来的猝不及防,在余映舟完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间里,她的妈妈就走到了生命最后的时间。
高考完整个暑假的时间里余映舟甚至连同班聚餐都没有参加,她和程嘉禾一直守在医院里,程嘉禾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好像永远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会笑会闹,会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摸窗外最最大的那一片梧桐叶子。
医院所有人都很喜欢程嘉禾,因为这里实在太沉闷了,死气沉沉的病房里只有程嘉禾是鲜活的,是雀跃而充满了生命力的。
只有余映舟不喜欢她,觉得她的笑容太刺眼了,在她每一个惶恐不安的深夜,程嘉禾都能安然的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哪怕那时的程嘉禾已经快要成年,余妈妈依然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疼爱。
她的爆发在一个炎热的下午,程嘉禾用手指在连绵不绝的床单上弹奏,手指敲不出来声音,她就用自己的声音代替。
“当当当,当当当......”
余映舟突然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程嘉禾,闭嘴!”
她的声音严肃又冰冷,好像吓到了程嘉禾,那双漂亮的手指悄悄蜷缩着,又慢慢在床单上放平,长长的眼睫快速的颤动,茫然着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余妈妈伸出枯瘦的手掌安抚的抚摸着程嘉禾的脊背:“嘉嘉不要怕,姐姐不是故意的,姐姐出去一会儿就好了。”
余映舟转身就走。
程嘉禾被吓到会被她的妈妈温柔安慰,可她满心惶恐根本无从宣泄,她在医院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手掌把合金的栏杆握到温热。
直到妈妈吃药的时间点余映舟才回去,那时程嘉禾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一旁的柜台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里面是已经变色的漂亮兔子。
余妈妈把一只削好的兔子递给余映舟,声音轻缓又温柔。
“舟舟长大了,有自己的脾气了,嘉嘉笨一些,舟舟是姐姐,包容一点好不好?”
那只漂亮的小兔子精致又可爱,以前都是程嘉禾的专属,她小心的放在掌心里,低下了头。
“这些年妈妈忽视我们舟舟了,嘉嘉很早以前就没有妈妈了,现在我也要走了,舟舟,以后帮妈妈照顾嘉嘉好不好?嘉嘉喜欢吃苹果兔子,以后舟舟给——”
余映舟没有让她说下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手里已经开始变色的苹果兔子上,再甜的苹果也被覆盖上一层苦意。
“凭什么?”她的声音是沙哑的,这些年来没有被说出来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凭空爆发。
“为什么我要一直照顾程嘉禾?我欠她的吗?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要让着她,爸爸妈妈我都让了,我上半辈子已经被她缠的喘不过气来了,下半辈子也要被她一辈子缠住吗?!”
“到底谁才是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吗?为什么你的心里、你们的心里永远只有程嘉禾!”
“她是我的谁,我凭什么要照顾她?!”
在那一刻她近乎崩溃,她知道再不问出口,也许这辈子都再也得不到答案。
可她最终没有听见回答,她的妈妈以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悲哀的目光看着她,良久,轻轻把手覆盖在了程嘉禾的耳朵上面,那是一个护佑又珍惜的姿势。
即便此刻的程嘉禾已经睡着了。
她摇了摇头:“舟舟......”
她说不出来,因为偏心找不到借口,余映舟握着那只苹果做成的兔子,苹果黏腻的汁水顺着掌心不停流淌,然后跑出了病房。
余妈妈没有追出去,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程嘉禾的脊背,在某一刻她甚至真的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程嘉禾依然安然的睡在她怀里,微卷的长发遮住了那双大的惊人的眼睛,眼睑是微微弯着的,似乎在任何时候都带着弯弯的笑靥。
余妈妈抚摸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将枯瘦的手掌展开覆盖在程嘉禾的眼睑,遮住了那半张白皙小巧的脸颊。
也许是她的手掌在颤抖,也许是这个孩子是睡梦中感到不适,冰冷的眼睫轻轻扫过了她的掌心,在这个盛夏的季节里带来近乎心悸的寒冷。
余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就已经下不了床,余爸爸却很少露面,余映舟不停的给余嵩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来看妈妈,为什么不来照顾妈妈,余嵩永远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在电话的另一边,是酒杯碰撞,是寒暄客气,最后他挂断了余映舟的电话。
余映舟预感到有什么在悄然发现变化,可她根本不敢仔细去想。
余妈妈是在医院走的,弥留之际余爸爸终于赶来了,余映舟记得那是夏天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余妈妈脸色突然好了很多,早上破天荒的吃了一点东西,喝了小半碗粥,然后要去阳台晒太阳。
同病床的老人家还说她的气色很好,等晒完太阳回去时她的精力已经很不济了,昏黄的脸色发黑,眼睛已经半闭不睁的靠在余爸爸怀里,只有手掌还紧紧握着余映舟和程嘉禾的手。
她费力的把程嘉禾的那只手放在了余映舟的手里,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因为,嘉嘉是你的妹妹......”
这是对余映舟问题的回答,凭什么要她一直照顾程嘉禾?
余妈妈的手前所未有的用力,在最后的时刻几乎要把程嘉禾的手死死按进余映舟的掌心里,然后她从外握住那两只年轻又温暖的手掌,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却始终不肯把眼睛闭上。
直到余映舟哽咽着回答:“我会好好照顾嘉嘉的。”
她才像是终于了却了心中最后一桩心愿,慢慢的不舍的将眼睛闭上,再也没有睁开,那双紧紧握住余映舟的手掌也轻轻滑落了下去。
在那双手滑落下去之后,程嘉禾握住了余映舟的手,她的手那样冰凉,好想能传递那一刻心脏的温度。
余映舟18岁的那年失去了她的妈妈。
在余映舟的记忆里那个暑假除了连绵不绝的酷暑就是突然降临的暴雨,她妈妈火化的那一天就是一场暴雨,她给妈妈买骨灰盒的时候发现她爸给她的那张卡上的钱不够,包括一向受宠的程嘉禾手里竟然都没有钱。
她们打电话给她爸爸,一向大气给女儿花钱不计数的男人叫她等一等,等一会儿就打过来。
当她后知后觉的拿出手机搜索她爸的公司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预感,这些年老城在政/策的扶持下焕发新生,她爹也跟着时代的浪潮发家致富,至少在这座城里小有名气。
她曾经搜过自己家,那时铺天盖地都是溢美之词,这一次铺天盖地都是指责愤怒和谩骂。
她爹手里接下的工程出了问题,有工人因为质量问题身亡,上头派人过来严查,而后资金链断裂,老朋友落井下石,在余映舟妈妈病重的时间里,风光了十来年的余总迎来了他这一生最穷困潦倒的时刻。
在那半个小时里,程嘉禾和余映舟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坐在大厅里茫然的等候着,窗外就是瓢泼的大雨,余映舟骤然意识到前一场暴风雨还没有过去的时候,一场新的风暴已经来临。
余映舟最终没有买骨灰盒,她一手捧着廉价塑料盒子装着的妈妈的骨灰,一手牵着程嘉禾冰冷刺骨的手掌:“我们回家。”
知道程嘉禾回握住她的手,肌肤之间贴进一丝暖和的温度,她才知道后知后觉原来冰冷的并不是程嘉禾的手掌。
余嵩的电话在半路打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打进卡里的5000块钱,刚好能够买火葬场最便宜的骨灰盒。
那个意气风发大方爱装阔绰的男人,在那半个小时里用怎样低声下气的语气筹措来了五千块钱,仅仅只是五千块钱而已。
余映舟的心脏翻江倒海,被无数痛苦覆盖,暴雨如注,打的那把伞歪歪斜斜,那是一场少见的大暴雨,奔腾的雨水打在伞面上,震的余映舟手腕发麻,在大雨里像随时可能会被淹没。
程嘉禾接过了那把伞,她的眼睛被雨打湿的时候总显得格外明亮,清明的好像能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
“舟舟别哭,雨打湿了,走,快走......”
她用力的伸出另一只手替余映舟擦过脸颊,力气很大,擦的余映舟脸颊泛起疼来,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是哭了。
瓢泼大雨四周茫茫一片,在她踌躇不前,不敢面对的时候是程嘉禾给她打着伞,在背后推着她往前走,推着她跌跌撞撞的往前,于是后来的一生好像都是这样。
如果没有程嘉禾,她可能在无数个挫折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选择了放弃。
她爸爸尽他最大的努力把破产这件事拖到了她妈去世以后才公之于众,等程嘉禾回家时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家了。
别墅已经归银行拍卖,一切都很迅速,迅速的就像是一场疯狂席卷而过的风,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和余地。
她妈妈最后的一段时间她和程嘉禾都住在医院,等到她回来时,那个住了三年的别墅已经被搬的一空,只露出巨大的砖体结构和斑驳的外墙。
她甚至来不及收拾只是匆匆忙忙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等到要走的时候她又忽然跑回去从阳台的景观雕塑旁边拿起了一只正在晒太阳的乌龟。
那只被程嘉禾不小心弄丢的,她爸爸花了一晚上时间找回来的乌龟。
从那栋别墅里出来以后她爹叫了一辆车搬家,余映舟抱着微薄的一点行李和妈妈的骨灰,程嘉禾抱着那只一动不动的乌龟,一同等待着路的终点。
余映舟甚至没有觉得期待和忐忑,只是觉得一切荒谬的好像一场闹剧。
他们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出租车,抵达了一个在上世纪落地的老旧小区,不远处就是露天的垃圾场,恶臭几乎能覆盖到方圆几公里。
比余映舟他们在老城区的那栋楼都要更老,而那一处老房子也没有逃过被银行收走的命运。
他们住在老房子六楼,那是最高层,防水已经彻底朽坏,夏天会漏雨,冬天偶尔也会,逼囧又狭窄的楼梯甚至只容一个人通过。
搬过去的那一天余嵩在楼道里一个人抽了一晚上烟,便宜的烟好像烟味也格外苦涩一些,透过宽阔的门缝蔓延进去,像是升起一层朦胧的雾气,让余映舟眼眶发酸。
余映舟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只有程嘉禾紧紧挨着她的手臂,睡的很香。
她永远无忧无虑,她永远不知人间疾苦,余映舟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其实是个傻子也见得是一件坏事。
在那短短一个暑假里余映舟经历了人生无数的噩运,其中唯一一个好消息大概是她得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其实她不是读书的料子,她心仪的大学离她平时的成绩差的很远,那是她的梦想,可那一年就是那样巧,那个学校的录取线比往年低了近三十,让余映舟险险踏入了那个幸运的线内。
上天或许觉得对她实在太过残忍,于是给予了她一分宽宥。
余映舟一直以为分数是她实现梦想远离程嘉禾需要解决的最为重要的事,回过头来才发现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是钱。
足够她出国读书,甚至只是交齐学费的钱。
可她没有,她甚至凑不齐一年的学费。
她用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摸过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她知道也许这就是自己和这所学校这辈子离的最近的距离。
失之交臂。
她爸爸却再一次勉强振作起来,开始忙忙碌碌一天天的往外跑,清晨时匆忙忙的出门,傍晚时分才一身疲惫的回来。
余映舟一度以为是她爸爸找到了东山再起的方法,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她接到某个出国机构的电话,那边的人当时在说些什么余映舟其实没听清。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模糊让自己痛苦的回忆,在某些时候就会显得尤为清晰,比如说余映舟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口中所说的名字是程嘉禾。
从禾,呈声的程;从壴,加声的嘉;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時之中,故謂之禾的禾。
——程嘉禾。
将要出去留学,她的亲生父亲为之奔走的人,不是她这个亲生女儿,是程嘉禾。
早在破产以前,他们就为程嘉禾安排好了退路,把她送去风景优美远离世俗的国外,把国内这一摊烂摊子都留给她。
余映舟想她那一刻的脸色一定很狰狞,因为程嘉禾将要去的地方坐落着她梦寐以求的校园。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按照机构电话里所说的为程嘉禾填完了一切身份信息的表格,然后平静的把电话挂断。
填完以后把笔放下的那一刻她几乎有些怔愣,然后她去了卧室。
这个老旧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墙壁上贴着过时的海报,海报上依稀能看出是几十年前风靡国内的美丽女郎,程嘉禾坐在床边用手指在空气里不知道描画着什么。
余映舟开始给她收拾衣服鞋子和一切可能用到的东西,只是她们出来的时候带的东西就不多,能收拾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行李箱还空出了大半的位置出来,直到一件新的衣服被放了进去,那是余映舟的衣裳。
程嘉禾蹲在旁边开始一件一件的往里面放,余映舟反应过来,程嘉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以为自己会和她一起走。
“别放了。”她按住了程嘉禾的手。
“为什么?不是搬家吗?”她有些不理解的问。
这个傻子知道搬家是什么意思吗?余映舟突然问:“嘉嘉,什么是搬家?”
“就是我们一起去新的地方。”她回答的理所当然,好像她们会在一起就是这样不用任何迟疑的事。
余映舟慢慢摇了摇头:“不,不是搬家。”
“那是什么?”
是你一个人走,永远的离开我身边,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可是余映舟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程嘉禾会不会听懂,但她知道程嘉禾一定会大哭大闹,而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失去控制的傻子。
把程嘉禾送走这件事余映舟没有和余爸爸商量过,但是两个人好像都已经明白了这件事,心照不宣的开始为程嘉禾准备离开应该带走的东西。
飞机起飞那一天是余映舟带着程嘉禾去的,程嘉禾的胆子很小,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总是紧紧的牵着余映舟的手,生怕会跟丢。
机场人来人往,见证着一个又一个的离别和重逢,余映舟带着程嘉禾在机场等了两个小时,期间程嘉禾捂着肚子小声说她饿,想吃东西。
余映舟当时身上总共不过几百块钱,看着程嘉禾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第一次不觉得讨厌。
她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拉着程嘉禾进了机场的面馆。
机场的所有东西都昂贵的令人咋舌,一碗面卖到了八十五的高价,余映舟没有舍得给自己买,只给程嘉禾买了一碗。
程嘉禾饿的很厉害,不顾还烫就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塞到一半,她抬起头来看向余映舟,像是纠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汤,放下筷子,把面碗悄悄推向余映舟。
“我吃饱了,舟舟吃。”
大概再傻的人也能感受到经济的拮据和贫穷的无奈,余映舟没有吃她剩下的面,她只是想程嘉禾的智商到底有几岁呢?在她和猫一样核桃大点儿的脑子里到底明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把她送走?
她会不会是以为家里破产了,不要她了,想将她送走?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她的爸爸和妈妈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希望她有一个好的未来。
如此用心良苦。
程嘉禾好像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在最后的那两个小时里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余映舟的神色,她在家里一直是任性的,无赖的,好像什么都不害怕的。
可是这一次她显得小心翼翼,又乖乖巧巧,让余映舟觉得她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要稍微聪明一些,余映舟始终没有理她。
很快就来到了登机的时刻,余映舟从座椅上拉起程嘉禾前往登机口,程嘉禾似乎也预感到不对,显得很听话,一路乖乖的跟着她走,直到进入安检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余映舟没有跟过来。
这才开始着急的往后望大声喊:“舟舟,舟舟过来,舟舟过来——”
余映舟视若无睹。
机场有那么多人,人群裹挟着程嘉禾往前,余映舟就慢慢的往后退去,就这样吧,就这样,以后她就跟程嘉禾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身后的人群却传来骚动,后面好像有人奋力拨开了大片大片的人群朝她走过来,然后猛的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腰,余映舟被扑倒往前猛一踉跄。
“舟舟,舟舟,不要不要我舟舟......”
她哭的害怕又伤心,吸引了周围无数人的注意,机场的工作人员也追了出来,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们。
余映舟想,这个傻子为什么不愿意走呢?明明对面就是他们安排好的,没有波澜的一生,是自己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一切。
可是她的梦寐以求于程嘉禾而言,不过是不屑一顾。
电话在此刻突兀的打过来,余映舟几乎是机械性的将手机拿起来放在了耳边。
“喂?”
“舟舟,嘉嘉上飞机了吗?”对面传来余嵩的声音,一改这段时间的躁郁不定,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平静,带着一股不祥的安宁。
本来应该上飞机的人此刻紧紧的站在背后抱着她的腰,飞机已经起航,他们的算盘终于还是落空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也许是猜到她不会轻易搭话,余嵩接着道:“舟舟是不是很恨我?爸爸这些年确实做的不对,妈妈也做的不好,她不该在最后走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的让你照顾嘉嘉,你已经照顾了嘉嘉太多年了。”
“我的舟舟也还这么小,这么年轻 ,不应该被我们绑着往前走。”
他的声音渐渐苦涩起来:“这段时间,爸爸也想了很多,我老是梦见你小时候带着嘉嘉跑出去的那个冬天,那个冬天那么冷,你在车站里待了一夜,害不害怕,身上冷不冷啊?”
“那时候爸爸没有来得及问你,只顾着骂你了,后来一直想问,可你不理爸爸,我也就开不了口了。”
“舟舟想让嘉嘉走是不是?其实我和你妈知道,但是我俩想把嘉嘉放在身边照顾才放心,现在我们俩都要走了,再把嘉嘉放在你身边,拖累你也是耽误了你。”
“你要去哪儿?”余映舟握着电话的手骤然收紧,这段时间以来那股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
余嵩却避而不谈,只是继续解释:“你想去英国念大学,嘉嘉舍不得你,也想跟着你一起去,你妈妈惯着她,就在当地给她早早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对你有信心,知道你考得上就没有给你安排。”
“本来还想着我和你妈年纪也大了,正好跟着你们去国外的乡下养养老照顾嘉嘉也好。”
“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变故来的这样猝不及防,好像只是短短一个暑假的时间,一切就已天翻地覆。
“你不是一直想把嘉嘉送走吗?正好我们走了,也给嘉嘉安排好去处了,嘉嘉出国以后会有人去接她,她也会有自己的出路的。”
他好像不太习惯一下子说这样多的话,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沙哑的开口:“舟舟十岁就许愿让嘉嘉走了,现在才给你实现,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替余映舟送走了程嘉禾,即便方式并不是最好的那一种,即使她实现这个愿望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八年。
余映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知道她的委屈,知道她十岁时的愿望,知道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可他们一直把她放在一旁视而不见。
余嵩在电话里像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声的说:“我的舟舟长大了,也自由了。”
顿了一下,他张了张口:“爸爸走了。”
余嵩站在天台上,将手机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袖子,就像曾经还没有这样落魄时一样,口中喃喃自语,我去找你了。
而后坦然的闭上眼从三十层的高楼一跃而下。
余映舟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电话已经猝然挂断。
她在机场张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那边已经是长久的寂静,电话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再打已经彻底打不通。
余映舟开始快步朝机场外跑去,程嘉禾就跟在她的身后,她们打了车回到出租屋没有找到余嵩,回到以前的别墅也没有找到,她们在城市里任何可能到地方寻找,走得精疲力竭,直到那天下午,警察拨通了余映舟的电话。
余嵩,男,41岁,在从前的余家公司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疑似因债务纠纷自杀。
生无遗物,身边只留下了一部摔碎的手机。
最后的一通电话打给了他的女儿,余映舟。
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時之中,故謂之禾——引用说文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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