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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太学接风宴 ...

  •   谢深玄想,他这不是去吃席。

      他这是去上坟。

      天色方入暮时,他便出了门,如今正僵硬站在谢家的马车一侧,看着刚刚下值回来的诸野缓缓骑马绕过他的马车,在他面前勒住马儿,颇为冷淡地垂眼看向他。
      “我在前头领路。”诸野对他没有任何客套,“你们的马车随我来就好。”
      谢深玄:“……”

      看诸野的脸色,今日将这接风宴当做是上坟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他不想去,诸野也不想去,那他们为何还要去参加这狗屁接风宴?

      可谢深玄不敢拒绝诸野,诸野要在前领路,他自然也只能令小宋驾车跟随。
      这一路沉默,谁也不敢说话,谢深玄几次偷偷自车窗帘子的间隙往外看,也只见诸野策马行在马车之前,他今日依旧穿着玄影卫的官服,途中人人避之不及,生怕同玄影卫扯上什么关系,可谢深玄却在想,当年他们在江南时,诸野也总是策马在他的马车之前……
      他曾问过诸野为何如此,诸野和他说,城中危险,他还能够保护他——

      谢深玄用力摇了摇头,想起昨夜贺长松说的话,不免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当初在谢府,是诸野自己非要逃去长宁军中的,那是诸野先一步厌恶他,事到如今,他可不会还要硬往诸野面前凑。

      谢深玄又缩回了马车中去,从怀中摸出他特意带上的学生名册,想,诸野如何都好,眼下对他而言,这才是他今日最重要的事情。
      待会儿等他见到伍正年后,他一定要问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马车行至城外,又走了片刻,诸野方停了下来。

      谢深玄好奇朝外张望,见他们似乎是到了城郊外的东湖。而今方是二月,今年又是个寒冬,京中至今还有些薄雪,冻得他直缩脑袋,这样的天气,湖边可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诸大人。”谢深玄小声问,“我们……是要去哪啊?”
      诸野答:“画舫。”

      谢深玄一怔,下意识将目光移到湖岸,那湖岸边的确停了几艘画舫,天色昏暗,画舫上倒是灯火通明,可这么冷的天气,光是朝这湖岸边一站,谢深玄都觉得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想不明白伍正年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一面认命跟上诸野的脚步,朝着那湖岸走了过去。

      伍正年似乎已在此处等了许久,两人一靠近那画舫,他便匆匆跳下搭板来迎,脸上依旧带着乐呵呵的笑意,道:“谢兄,诸大人,二位终于来了。”
      谢深玄瞥了一眼身后的诸野,有诸野在,他不好询问伍正年太学之事,只能先将此事压回心中,露出微笑,正要开口客套,却忽见伍正年身后画舫的珠帘之内挤出一大团红字,纠缠着几乎要蹿上天际,谢深玄吓了一跳,惊慌瞥了瞥,一眼便看见其中硕大几字“挨千刀的谢深玄”,心中一瞬明白了眼下的境况。

      真好。
      谢深玄伸手摸了摸鼻侧,心想,他还是这么受大家欢迎。

      伍正年说太学内的先生都会来参加今日的接风宴,那此刻在画舫内心生谩骂的,当然是昨日谢深玄还来不及谋面的那些太学先生们。
      他初来太学,便已得罪了汪退之,原想着其余先生总不至于像汪退之那般讨厌他,可如今看来,在这太学之中,不讨厌他的,才是少数。

      谢深玄叹了口气,回眸一看,小宋仍旧留在马车一侧,似乎并未想过随侍本该寸步不离跟着他,可他知道小宋爱马,没事只想留在马边上,他去这画舫上不过也就是吃个饭,不需要小宋照应,便也不曾叫上小宋,干脆跟上伍正年的脚步,直接迈步踏入了画舫。

      到画舫珠帘之外,伍正年挑开珠帘请他入内,谢深玄先蹙眉往里扫了一眼,放眼望去,所有人头上都顶着大字,大半人的目光中带着对他的恨意,其中又以角落中的汪退之最甚,他咬牙切齿盯着谢深玄,看着倒像是恨不得狠狠给谢深玄来两拳。

      可下一刻,诸野在谢深玄身后撩起那珠帘踏入画舫,众人的目光忽而便和善了起来——人人面上带笑,头上却仍旧顶着那血红的大字,这场面怪诞,谢深玄哭笑不得。
      他看那些人对诸野百般讨好,诸野却神色冷淡,显是觉得他们烦人极了,等伍正年拉着谢深玄在其中一桌酒菜边上坐下,诸野却立即跟了过来,毫不犹豫坐在了谢深玄身侧。

      谢深玄浑身发僵,莫说食欲,诸野在他身旁,他简直如坐针毡。

      好在诸野只在此处待了片刻,很快便起身离开,谢深玄总算松了口气,侧眸瞥了一眼喝多了酒正乐呵着的伍正年,却又想此处人多眼杂,实在不是问话的好时候。

      谢深玄方才伤愈,他不敢喝酒,其余人倒是一口也没有少,今日天气太冷,画舫内窗扇紧闭,屋中酒气弥漫,闷热不堪,谢深玄正觉呼吸不畅,伍正年忽地深呼了口气,道:“此处太过闷热,诸位先生,我开一扇窗,你们总不会介意吧。”
      众人纷纷应答,伍正年伸手推开窗扇,谢深玄下意识回转过目光——这画舫不知何时已行至了东湖中央,画舫之外灯火倾泻,空中一轮清冷弯月洒下月光,如此光华流转,正映照在依着阑干的诸野身上。
      湖中清风拂面,微微吹起诸野的衣摆,画舫窗扇一开,诸野的目光随之移转过来,谢深玄立即收回目光,盯紧了面前装着清水的酒盏,伍正年晕乎乎趴在那窗扇上笑,探头去唤诸野,问:“诸大人,您怎么还不进来?”
      诸野:“……”

      诸野没有回答。

      他惯常对所有人冷漠,伍正年并不在意,伍正年只是回过身,跌跌撞撞到谢深玄身边,搭上谢深玄的肩,凑近谢深玄耳畔,低声同谢深玄道:“谢兄,你在太学内得罪了诸大人,现今不就有个挽救的好机会吗?”
      谢深玄:“……什么?”
      伍正年:“快去劝他进来!”
      谢深玄:“……”

      伍正年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谢深玄想他方才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现在想必已醉得深了,这显然是醉话,谢深玄本不必理会,可那酒气扑鼻,直冲到谢深玄眼前,似乎也将他熏得醉了,令他脑中混沌不堪,像是有了冲天的胆气,不由也跟着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我去看看……”

      话音方落,谢深玄猛然惊醒,知晓自己说了绝不该出口的话语,伍正年却觉得自己似乎得了极好的回答,毫不犹豫握住谢深玄的胳膊,醉醺醺推着谢深玄往外走,道:“去……去吧谢兄!”
      谢深玄:“不不不不了吧!”
      伍正年边上探出一名太学先生的脑袋,头上的红字已经换了一句,变成了「活该谢深玄受难」,大声道:“谢先生,你可以的!”
      谢深玄:“我不可以!”
      另一名头顶「善恶终有报」的先生用力点头:“谢先生,都说您与诸大人关系好——”
      谢深玄:“谁和他关系好啊!”
      一旁再有一位满脑袋「谢瘟神」三字的先生跟风为谢深玄鼓劲,道:“总不好让诸大人在外头待一晚上吧!”
      谢深玄:“……他喜欢,他乐意,让他待!”

      可他的努力没有半点用处,他还是被推到了画舫的甲板之上,谢深玄看着不远处的诸野,内心万般纠结,不知应当如何才好,身后的伍正年与那几名太学先生,却已砰地将房门与窗扇都一并关上了。

      谢深玄一人尴尬站在原地,方才那屋中闷热,湖面的冷风又吹得他发抖,他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唤诸野,可也觉得他不该总站在这地方,好容易踌躇着往前迈了一步,诸野凉嗖嗖的声音却已飘了过来,道:“你出来做什么。”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心中那早已压抑许久的古怪情绪克制不住滋长。船到桥头,他这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朝诸野身边走了几步,在心中构想过无数同诸野交谈的语句,都在诸野目光冷漠蹙眉垂眸看向他时瞬时消失,只剩下一句嗫嚅,干巴巴道:“诸……诸大人,你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不会是想投江吧?哈哈。”
      诸野:“……”
      谢深玄:“……”

      谢深玄恨不得给自己这张破嘴来上一巴掌。
      他承认,他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见诸野时总觉得心中紧张,脑中难以思考,总是胡言乱语,明知诸野不可能会喜欢他说的话,却还是一句接一句不受控地从嘴里冒出些古怪话语来。
      可出口之言已如覆水难收,他只能带着满心懊悔,沉默着将目光垂下,盯紧了二人的鞋面。

      诸野倒装作没听见谢深玄所说的那句话,他依旧维持着冷淡的语气,道:“我不太喜欢这种场面。”
      谢深玄小声:“不想来可以不来啊。”
      诸野:“……”
      谢深玄:“……啊不不不,不是不想您来的意思!”
      诸野:“……”
      谢深玄:“也没有不想看见您的意思!”
      诸野挑起眉尾,眼中显是露出了一丝警惕:“你……”
      谢深玄紧张咽下一口唾沫,大声道:“像诸大人这般英气俊朗、文武兼备、风度翩翩——”

      诸野忽而伸出手,抓住谢深玄的胳膊。

      谢深玄句尾的语调猛地便变了音,急急往上一蹿,抖得实在厉害。
      谢深玄:“诸大人,啊?……啊?!”

      诸野揽住了他的腰,一把将他搂进了怀中。

      -

      谢深玄心跳如鼓。

      这本是一瞬发生之事,他却怔怔然觉得像是过了许久,大概是心中只剩惊愕,又止不住狂跳,脑中一片混沌,早将其余事全都丢到了天外,再难思索其他。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推向诸野胸口,想令诸野松开他,耳畔却闻及诸野极低闷地一声轻哼,像是吃痛,谢深玄方一僵,诸野已再用力搂紧了他的腰,几乎将他死死制在怀中,以免他再胡乱动弹。

      谢深玄不知所措,仓皇抬眼,月光之下,诸野面色苍白,同那日他来谢府探病时有些相像,那日诸野说是风寒,可今日……今日不该是风寒。

      谢深玄将目光落在自己抵着诸野身前的手上,猛然意识到——

      诸野身上可能有伤,他几下推搡,也许正压在了诸野的伤口上。

      他惊慌收了手上的力道,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该不该道歉,诸野却从头到尾都不曾看他,那依旧冰寒的目光停在谢深玄身后几步,带着令人畏惧的森然之意,冷冰冰道:“又是你们。”

      谢深玄这才发觉刚才他身后有人,他依旧半靠在诸野怀中,匆忙回首去看,便见这画舫的甲板上不知何时多了名船夫打扮的人,手中提了柄明晃晃的环首大刀,想来方才若不是诸野拉了他那一下——
      谢深玄几乎不敢去想。

      除了这人外,画舫四周不知何时已停了几艘小船,船上的船帆刷得漆黑,又不燃灯,在夜中极难辨认,显然为了夜中隐蔽航行。
      可此处在京中近郊,不是那水匪横行的河道,他们不该在此处遇到这等船只,这就像是一处精心布置的埋伏陷阱,只等着猎物跳进来,至于这猎物究竟是诸野还是他……

      谢深玄小心翼翼看向那名船夫,等待着此人头上出现与他相关的字迹。

      他猜得果然没有错。
      片刻之后,那人似乎注意到了谢深玄的目光,便也抬起眼,同谢深玄目光相对,眼眸中的神色如同看见了等待已久的猎物一般,直勾勾逼人,令谢深玄脊背发凉,而也几乎在此刻,那人头上跟着冒出了几行字来。

      「目标:都察院左佥事 谢深玄
      悬赏金额:金千两」

      谢深玄:“……”
      好家伙,他还挺值钱。

      他早该想到此事,若报国寺是严端林谋划的阴谋,他当然不会希望这出名不怕死的谢深玄继续往上递他的折子,只要谢深玄不可收买,那严端林的刺杀,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眼前的这些人,十之八九也是严端林买来要他的性命的。

      昨日在宫中听闻皇上提及此事时,谢深玄尚且还不觉得如何害怕。
      可到了此刻,他终于觉得有股令人战栗的寒意隐约而起,明白他同严端林的纠缠,在他递出那折子时起,便再难结束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有不安盯着那船夫,耳畔闻及诸野轻轻叹了口气,谢深玄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诸野。

      糟透了。

      是,诸野在此处,玄影卫或许会护他平安,可这些年来,朝中风传诸野同严端林关系匪浅,甚至还有传闻,说严端林家中有个极为受宠的幺女,他或许已相中了诸野做他的乘龙快婿……
      想到此处,谢深玄只觉一阵莫名恼意,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呸,严端林这个该死的糟老头。

      可也正因如此,谢深玄实在有些摸不准诸野如今的立场。

      诸野究竟会保护他,还是——

      诸野忽而松开了搂着谢深玄的手,握住谢深玄的手腕,一把将谢深玄拉到自己身后,以身躯挡在谢深玄之前,摆出一副再明显不过庇护谢深玄的姿势,一手握住腰侧佩刀,以拇指将刀格微微朝外顶开,露出些许寒光凌冽的刀锋。

      谢深玄的心跳不由又略快了一些,想,还好,同他所想一般,诸野会保护他。

      可那船夫竟不觉得害怕,还朝着他们逼近了几步,几乎走到诸野面前,道:“诸大人,是自己人。”

      谢深玄心中猛然一惊,愕然抬首看向面前的身影。

      他看不清诸野面上的神色,从来不知诸野心中所想,可他本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之人——
      他不可能、也绝不会相信,诸野最终会抛弃他。

      诸野微微动了动握刀的手,轻声重复:“自己人。”

      谢深玄心中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也许应该趁着现在转头便跑,可他咬着牙,忍着那几乎令他战栗的寒意,强撑着站在此处,站在诸野身后,绝不动摇。

      诸野不会害他。

      谢深玄想。

      他相信诸野。
      诸野不可能会害他。

      片刻之后,诸野终于缓缓将那长刀自刀鞘之中抽了出来。

      他微微侧眸,瞥了身后的谢深玄一眼,眸中一如既往冷漠平淡,而后他回过目光,将凛冽刀锋对准了面前作船夫打扮的刺客,唇边带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自己人。”他再度重复说道,“的确是自己人。”

      船夫略松了口气——

      “对‘自己人’。”诸野说,“我下手会更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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