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秋·月饼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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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武林有歌谣曰：
不怕金风细雨吹打，只怕密云不雨杨无邪皱眉；
无畏六分半堂剥削，只惧低首微笑狄飞惊抬头。
这句话不仅说明了杨无邪、狄飞惊这二位军师、智囊的声名地位，也说明这二人皱眉和抬头的稀有。
不过现在，金风细雨楼总管杨无邪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白楼里，却紧紧地皱着眉。
因为他正在算账。
不要以为军师/总管就只用使唤别人，其实很多细节事项他们也要躬亲操办，比如，金风细雨楼最近的账目问题。
他旁边坐着一个毕恭毕敬的青年，脸上长了些痘子，却一直微微带着笑意，让人看了心生亲切。
他一直坐在那里，杨无邪不说话，他也不张口，只是时不时上前给杨无邪续上一杯茶。
终于，杨无邪舒了眉头，放下手中的账本抬头对那青年说：“孙鱼啊，明天六分半堂应该会有一批红货入京，你带一O八公案去抢过来，这批货就由你处置，正好明天过节，就当是给兄弟们的犒劳吧。”
孙鱼在这里坐了两个多时辰，现在终于站起来，又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出了门。
他一出门，就对蹲在白楼门口的张炭比了个手势：“搞定。”
张炭马上笑嘻嘻地凑上来说：“辛苦啦，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孙鱼一摆手：“免了，跟你一起吃饭压力太大，明天做了六分半堂的那批货，再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大家分一分。”
杨无邪站在窗口，目送张孙二人并肩离开，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又到八月十五了啊。
这将是自己在楼里过的第几个中秋呢？
去年中秋，风雨楼江南分部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精制月饼，自己还没舍得吃就不知被谁拿了。掐指算算，今年的月饼还不知在哪里。
他微微呡了一口杯里的茶，无限感慨地向天边远目。
这时，窗前一片白影如惊鸿掠过。
杨无邪马上招手道：“哎，戚楼主！”
戚少商夜奔归来，正欲回房，听到杨总管的招呼马上在空中止住身子，然后潇洒地一翻身，如白鹤般翩翩飘入白楼。
金风细雨楼如今只有一人能在夜晚不走大门地在几栋楼间和屋顶上肆无忌惮地凌空飞掠。
那就是风雨楼代总楼主，京城的群龙之首——戚少商。
因为他经常夜出晚归，来去无声，守卫的风雨楼弟子时常只见一片亮眼的白影在楼间飘飞，然后眨眼无踪，久而久之，被传为风雨楼夜间一道风景线，人送雅号：“风雨夜归人”。
戚少商翻身入白楼，问：“军师找我何事？”
杨无邪端着茶，不紧不慢地说：“孙公虹公子找你去喝酒听曲，你不在，他自己去了。”
戚少商一怔，然后说：“知道了，我明天早上去找他。”
杨无邪喝了一口茶，又说：“象鼻塔的弟子回报最近有不轨之人出入的痕迹，所幸并未发现有其他异样，就是少了一盒月饼。”
戚少商一楞：“月饼？那月饼有什么特殊之处？”
杨无邪慢慢地说道：“就是普通的月饼，丝毫没有什么特殊。不过那本是前些天王楼主托人带回来的一盒月饼，说是快过节了，心里念着塔里的兄弟，就捎了一盒月饼回来，以表心意。可惜月饼带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能吃了，就给搁在王楼主以前的屋里，谁想今天发现那盒子不翼而飞。”
戚少商说：“无事就好，让大家切勿放松警惕，安安全全过好节。军师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
从白楼出来，戚少商没有再施展轻功，而是慢慢踱步上楼回了房。
今夜的月光有些癫狂的醉意。
他推开房门。
然后他惊住了。
呆住了。
正准备往里迈的一只脚停在了空中。
因为房里坐着一个人，一个他压根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房里的人。
即使出现在房里的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他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惊。
——房里的人是无情。
一时间，戚少商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和猜测，待到回过神来正想着是不是应该说：难得无情大捕头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不知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竟引得日月齐天红鸾星和桃花劫星并照……
只见无情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只是冷目一瞥，示意他：进屋，关门说话。
戚少商总算是个处变不惊的龙首人杰。
他马上镇定下来，目光四下一扫，见无人在附近，才进屋，默默地关上门。
以无情的轻功，要进入风雨楼而不被人发现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二人私下碰面向来是提前布置，选好时间，约在偏僻幽静的小地方。此时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戚少商不由得转念又反思了一下今天外出是否有不小心做过什么不妥的事情。
但是他依然猜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他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目光上下打量了无情一番，确认他正常无恙。
无情不回应他的目光，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我丢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月饼。”
“……啊？”
（怎么又是月饼？）
“是我新制造的一个机关，叫做‘月饼’。它今天在神侯府失踪了。”
官差在自己家里丢了东西，竟然直接来找□□？
戚少商忍不住说：“风雨楼可没人有那个能耐，能从神侯府偷出东西来。”
无情道：“别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我是来请你帮忙。”
“……这个‘月饼’关系很重大？”
“它本身只是一件无甚特殊之处的机关暗器，但是失踪的时机不对。今天蔡京带着一帮人来神侯府找世叔，坐了许久才离开，我也一直在场，之后发现它不见了。”
“你怀疑是蔡京使人偷走了它？蔡京手下也无人能进出小楼而不被人察觉吧？”
“当时‘月饼’并不在小楼，借给二师弟了，二师弟恰好人不在。”
“那，蔡京要它有什么用？”
“明晚今上要设宴携百官游园赏月，蔡相会特别进献一批宫饼，那只‘月饼’毕竟是机关暗器，若是混在其中呈给圣上，被发现是我的东西，神侯府都逃不了干系，蔡京可借机找世叔的茬。这件事六扇门不能出面，我也不好干涉。”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偷，或者抢。总之在这批月饼入宫之前把它截下来。”
无情的口气决然不容争辩。
戚少商耸了耸肩：“好，这事我会办妥。不过，你怎么谢我？”
他微微俯身，凑到无情面前，压低语调轻声说：“反正这么晚了，你也已经来了，我们……”
无情冷眉一挑，瞪了他一眼：“免谈。”
顿了一下，他稍稍偏过脸说：“等你拿到那只‘月饼’再说。”
说罢，手按在扶手上，正欲施展轻功离开。
身后传来戚少商的声音：“但有件事我还不明白。”
“嗯？”
“你为什么要做一个跟月饼一模一样的机关暗器？”
“…………”
三合楼一向是京师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一大清早，就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喝茶聊天，中央一个落魄样子的书生正说书说得津津有味：
“……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狂月漫天，有一黑影穿月而过，所过之处，无不是惊风阵阵。连月亮也像被捅了个黑洞。你道是谁？这就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京城一奇的‘迷天萌’七圣主，关七关木旦老爷是也。由于关七爷常逢月圆之夜穿月而现，惊天动地，杀伤力巨大，后世有人以此为灵感题词一首，名曰‘都是月亮惹的祸’……”
戚少商并不去看人群，他只看离着窗子的地方对坐着的两个人。
两人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只碟，碟中放着一块月饼。
一个人销俊冷傲，眉如剑锋，眼如锐星，正冷冷地盯着那块月饼看，好像要用他的目光把月饼看扁。
另一人则摸样方正宽厚，眉目温和，很好脾气地看着对方。
这情景，若是另外一个同时认得这二人的人看见了，必定会大呼奇观。
戚少商却毫不见怪，走到二人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铁二爷，孙兄，二位好雅兴，一大早就来这里品尝月饼。”
孙青霞没好气地说：“月饼没有，‘铁饼’有一块。”
说着他拿起一支筷子，刺向那月饼。
“咔”地一声，筷子折断。
月饼完好无暇。
戚少商顿时僵住。
孙青霞丢下筷子，补充了一句：“铁手做的月饼，简称‘铁饼’。”
旁边铁手笑了笑，依然很好脾气也很坦诚地点点头：“嗯，我做的。”
“……你们这是玩什么？”
“我们打了个赌。他做的月饼，我如果咬得动，就是我赢，我如果不能就算他赢。”
“嗯。”铁手又点点头。
戚少商哭笑不得，问：“赢了有什么好处？”
“呃……这个嘛……”铁手依然面带微笑，犹豫了一下。
孙青霞一扬眉：“什么好处跟别人无关，你也不必知道。”
戚少商只好转换话题，正色道：“孙兄，我来是请你帮一个小忙。”
“小忙不帮，我只帮大忙。你们楼里的人都死光了吗？”
“今天中秋，我提前给他们放假了。”戚少商干笑了一下，“那你就当这是个大忙吧，算在我头上。”
中秋之夜，皓月当头。
禁宫后院中，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赵佶看着眼前刚刚呈上来的几块月饼，皱了皱眉问：“蔡卿家，听说这是你特地准备的宫饼？”
蔡京马上恭恭敬敬地说：“臣今年本来打算从江南和洛阳精选原料素材，不过诸葛太傅前几天刚劝过微臣，说圣上也主张身为臣子应倡导俭朴之风，所以微臣就没有特别准备。”
赵佶摆了摆手说：“罢了，这些宫饼就分给各位卿家，这第一块就送与蔡卿吧。”
蔡京接过月饼，皮笑肉不笑地咬了一口，斜眼狠狠地一瞥旁边的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捋须微笑不语。
另一边，一位微有髯须的老公公正在噼里啪啦地剥着、吃着花生米。
旁边的一位少年王侯伸出纤纤玉手，文雅得体地给他斟了一杯酒。
公公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问：“听说王小石最近有消息？”
少年侯爷谦恭陈恳地道：“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公公仰头饮了一口酒，吞下口中的花生米，然后慈眉善目地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对鹌鹑在池塘里游，一对莲花开了。老天大概也在暗示，你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少年有点腼腆地低头一笑。
谁也没看见他藏在桌子下的那只玉琢的手默默地捏碎了一只盘子。
此时，三合楼的一间幽静的小包厢中，两个人也正面对面坐着。
一个笑起来很无邪，很俊朗的人。
一个文静地低着头，却幽雅温润的人。
“我仔细查遍了各分部分组的账目，才发现那个财务漏洞，进而推算出你在我们楼子项目中做的手脚。你那一招‘瞒天过海、偷梁换日’的确巧妙，难怪楼子里最近经常以为丢东西。去年我输给了你那几块月饼，今年的中秋赌约，却是我赢了。”
“所以你今天拿走了我们分堂进贡的那批月饼。”
“风水轮流转。那些月饼不错，楼子里的兄弟都很喜欢。”
“……我们今天，说好了不谈帮务。”
垂首的人微微抬了头，幽柔的目光带着一丝温暖，使得他本来孤寂岀尘的气质也温和了一些。
笑得俊雅无邪的人说：“好。不谈帮务。”
顿了一顿，他又笑着说：“那，我们只谈天吗？”
文静幽雅的人也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带了月饼。”
“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吃。”
三合楼顶此时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这里是京城赏月的绝佳地点之一。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颗脑袋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哎，我听说蔡相爷今夜进贡给宫里的月饼被人劫了。”
“啊？你听谁说的？”
“负责护送贡品的小窦跟我有点交情。他说当时马车停在宫外，只觉得好像有一道劲风袭击过来，人影一闪，马车就莫名其妙的裂开了道口子，他们一群人都追上去，回来发现马缰绳也断了，守车的人大概是追马去了，本来放在车上的一盒月饼也不见了。”
“那他们拿什么交的差？”
“小窦说，他们临时随便在街上买了几个月饼充数了。”
“对了，那盒月饼不就是蔡相爷从神侯府这里拿去的吗？你说会不会……”
“嘘，别瞎猜。好像有人过来了……”
“哎？这不是老鱼和小余嘛，这么巧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一个温文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颗脑袋同时回头，只见戚少商站在面前，笑得一脸亲和。
“戚……楼主？”
“二位捕爷刚才说什么月饼的事情？”
“呃，这个……”
老鱼欲言又止。
戚少商干脆坐下来说：“楼子里倒是有些月饼，本想送到神侯府，又怕神侯和各位捕爷不稀罕。今天晚上也真是巧，我看二位这顿饭就记在我账上了吧，二位想吃什么随便点。”
小余马上也满脸堆笑说：“戚楼主果然就是楼主，就是大方阔气，也没有忘了咱这些兄弟。其实是这样的，神侯府的厨子前些日子告假回家过节，走之前忘了先把月饼做好。诸葛先生说过节没有家做的月饼就是没有气氛，心血来潮就令四位捕爷自己做了。正巧那天蔡相爷来找诸葛先生喝茶，一眼看中了大公子做的月饼，要拿去进献给圣上，说是亲手做的月饼最能代表臣子向圣上表达忠心。诸葛先生拗不过，又不好推辞，就让他拿走了。”
“大捕头心灵手巧，做的月饼也应该是上品，就算是蔡相爷有意刁难，也很难有什么破绽吧？”戚少商不动声色地问。
“谁说不是呢。不过大公子后来就一直脸色很不好，好像在生闷气的样子。……哎？戚楼主，你这就要走？”
“二位慢用，戚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哦，那不送了，谢谢这顿饭了啊。”
两双眼睛相视一笑。
“小二，小二！再多加几个菜！”
无情坐在窗前，抬头静静望着窗外圆月。
——中秋之夜，难得月光也显得不那么寂寞。
只是却还是要一个人在这儿等着。
（为什么有人总是不能按时或者提前一点到？）
门吱呀一声响，戚少商走了进来。
“怎么不点灯？”
“想看看月亮。”无情转过轮椅，一抬手点亮了桌上的烛台，“你拿到了？”
“神侯府的盒子也这么有风格，一眼就能认出来。”戚少商把手中的盒子丢在桌上，然后看着无情。
“我刚才碰见老鱼和小余了。”
“嗯？”
“他们说这些月饼都出自你的手。”
“……”
“其实，那只‘月饼’机关一直就在铁手那里。铁手告诉我那是他请你做的，放在琴匣里，必要时可以防止孙兄的琴走火，伤及无辜。”
“其实二师弟的月饼做的不错，孙兄是个有口福的人。”无情端起茶，故意低了头。
戚少商眼中满是笑意：“可我觉得我更有口福呢？虽然来得辛苦了点。”
他拿起盒中的月饼，咬了一口说：“莲子杏仁酥，我最喜欢的。”
“你猜到这些只是普通的月饼，却还是把它们劫回来了？”
“你做的东西，不论是留给了蔡京还是那昏君，都是浪费。”
“那好，既然你已经拿到了，我也没事了。”无情作势欲走。
“哎，我说……”戚少商叫住他，“今天风雨楼的兄弟们都自己过节去了。杨总管也出门会友了。”
“哦。”
“据我所知，诸葛先生去禁宫赴宴，铁二爷陪孙兄喝酒去了。崔三爷已经去了洛阳，冷四爷去了习家庄。”
“所以？”
“所以……只剩下我和你了呗。”戚少商又一次凑近，用一种娓娓动听的声音说话，鼻尖快碰到无情的脸颊，“我的大捕头啊，你这一局我已经解了，现在该我了吧。”
无情睫毛轻颤，眼中隐有一丝笑意，一丝狡黠。
月色太美太温柔。
说不尽万种风情。
连烛光也羞于争辉，默默地熄灭了。
中秋佳节，普天同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中秋·月饼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