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眸》叶忍冬

1、第一章

　　娘常常说，女儿啊，娘不求富贵长久、也不望长命百岁，只愿你安安康康、嫁给一个好人家，从此平平顺顺的就好。

　　每每听得了娘的呢喃，我都会仍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泛着暖暖香气的怀抱里面，咯咯地笑着不愿起来，然后再在娘轻声慢语的数落中不依不饶地撒上一通娇，软软地埋怨着她怎可以这么早就算计着要我嫁人了，半点也不会觉得心疼。

　　娘呢，就会抱着我笑，一边刮着我的羞羞脸，一边轻轻叹息。

　　我很喜欢娘的手，当它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时，那些微的粗糙，总会给我一种很温暖、很柔和的幸福感……虽然她其实并不真的是我娘。

　　我的名字叫鸠摩罗瞳，鸠摩罗是国姓，所以，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当然，也并不是唯一的公主。我所在的国家叫做仞摩，在广阔的中月大陆上，是个不算小的国家了，遗憾的是，介于一个被众多国家包围起来的尴尬地位，实在是担不起所谓“大国”的架子的，是以只能战战兢兢地守好自己“小国”的本分了。

　　而眼前这位慈眉善目、优雅娴静的贵妇，也就是我的养母，四皇兄优和七皇兄砚的生母，国王炎的爱妾，仞摩国的莲贵妃。

　　而我呢，则是一个宫女的女儿。

　　生我的娘一开始就死了，四岁那年优皇兄无意拣到险些溺死的我，随手就丢给了现在的贵妃娘，掐掐算算，转瞬间也有十年光景了，混混沌沌中，我竟然也到了将要及笄的年纪啊……心情有一些复杂。不过我想，会注意到这些女孩家微妙心思的，除了娘不会再有别人了。

　　概括起来，我的历史大抵就是这样了，谈不上复杂也不是太平淡：亲娘虽然低微，可我毕竟仍是父皇的孩子，流着仞摩皇族的血脉不容抹煞，但要跑去权充尊贵，那真是狐假虎威了。我只是娘代养的、皇兄们怕娘孤单才顺手丢来的宠物，就跟我脚边正匍匐睡着的猞猁沙达一样。只是我大概还要比沙达高出一个等级，因为它是作为优皇兄的战利附属品来到皇宫的，本来优皇兄还打算将它训成追猎的捕手，可惜它当时的身长偏偏只比我的前臂多出了一点点，仍处于吃奶的幼儿阶段，优皇兄无心等它断奶，于是堂堂山林中的枭雄猞猁，只好沦为了我这个养妹公主的宠物。

　　嗳，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委屈了沙达呢，总有一天，它会跟它的父母一般成长为雄健有力的山中领袖，而我呢？却只能有一天算一天的过着我那奢华闲逸的豢养生活，直到被一纸圣命嫁到一个过去从来不曾听过的国家。

　　虽然这么讲有些对不起真心疼了我十年的娘，但如我这般毫无地位又必须完全依附于他人而生的公主，宫中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不过正好是贵妃娘娘代养的那一个而已。

　　公主之名或许听来矜贵，可是被名为十七公主的我却很清楚自己的卑微。

　　娘当然也清楚，很多年前她就是被当成回礼送到仞摩来的，也许是相似的命运使然吧，她对我总有种特殊的怜惜之意。父王很疼娘，对娘的心思自然也摸得仔细，是以对待我虽不至于爱屋及乌，却也是足够放纵了，比起当年十三岁就送到邻国的大皇姐，年近十五仍未婚配的我真的很该庆幸的。

　　仞摩位于整个中月大陆的北方，北面临海，东接船业大国难陀，南邻政商中心的波多府，西边更是与无数零碎小国接壤，因此边境上常年乱事不断，虽然临海的契多城是通往北赞大陆的唯一港口，却因为必经的诺尔雅冰川而变得乏人问津，再加上仞摩近三分之一的国土常年被冰雪覆盖，更使得仞摩不得不背着小国的阴影时时担忧来自各国各个大陆的侵扰，因此为了能够在国力弱小的境况下换得一时喘息之余，仞摩的公主们只好年年下嫁周边大大小小的各个国家，为国牺牲。大姐就是父王为了转圜世界第一强国湿维的威胁而远嫁北赞的。

　　你也许要问了，连自保都顾不来的小国公主，哪来的魅力该出嫁的时候人家就一定会娶？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的，想想看，难陀或是诸国联盟想攻克对方，北赞想要控制中月，必然的战场就是仞摩，夹在众国之间的仞摩，如果不想被任何一方吞并，就只能尽量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多谄媚，成为一个绝对中立的国家；而周边的国家若既心存龌龊、欲战又要看其它诸国的颜面，就只能接受仞摩的联姻，至少不会因为拒绝而引起其他国家的怀疑，引发真正的大战。

　　于是中月的牺牲品是仞摩，仞摩的牺牲品，是所有的公主。

　　各据一方的局势僵滞了近二十年，公主牺牲出嫁的惯例也延续了二十年，仞摩的公主虽然在宫廷的地位不高，对于国家而言却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还好，父王的女儿够多，未来十年内是不怕出嫁的公主告罄的，当然，那是假设战争不会爆发的话，愿冰雪神姬雅继续保佑仞摩。

　　现在整个宫中已近成年却仍未婚配的公主仔细数来其实没有几个，除了覃妃宫里的还有其他几位姿容秀丽的公主外，也就只剩下我了。

　　覃妃与娘一般受宠，她的双胞公主子凭母贵无可厚非，其他姐妹的出生大多与我一样，母亲卑贱，可是跟我不同的却是她们都长得极为美丽，即便不是艳冠群芳也绝对称得上聪颖了。夹在当中不上不下的我因不是娘亲生的，表面上再无拘无束也是枉然，所以至今仍能留滞宫中，怕多半也是容貌平淡的缘故。

　　呵，真不知是幸不是。

　　娘也是看在眼里的，她希望我嫁给一个好人家而不是跟其他姐妹们一样被当成制约工具的愿望也是真的，是而离我及笄之日越近，她的叹息就越显得忧抑。

　　我明白的，也衷心感谢她十年以来的呵疼，然而我也明白，帝王之家不留无用之人，我的问题，说透了不过是何时出嫁跟嫁给谁而已。

　　“与其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还真不如早早宣判领旨的好呢……”我趴在娘的膝上有些郁气地嘟哝着。

　　我不怕嫁人，既然事情的发展是必然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永远，那么无论我怕与不怕都是枉然的，与其徒然不如释然。我既不美丽也无聪慧，没有太多讨喜的条件，挑人来嫁是绝绝轮不到我的，可即便打不起哀怨的力气，少少的疑惑还是免不了时不时要窜上心头。

　　娘的长指梳过我披了一肩的散发，轻轻低笑：“傻丫头，等不及要离开娘了么？”

　　“哪有……”我蹭着娘腿上的长裙撒娇。我只是觉得……些些的疑惑啊，无风无雨养在宫中十五年，原来所谓的代价与责任就是背着整个国家去嫁人么？就这样，就……只是——这样了么？

　　想不通啊。

　　“娘……”

　　“什么？”

　　“呵呵……”我呵呵地笑个不停，却把疑问埋了起来，继续撒着娇。

　　最喜欢这样拉长了尾音的唤娘了。我不爱谄媚一般跟着皇兄们叫她母妃，更厌恶什么“娘娘”的称呼，那会让我觉得玷污了她，我只喜欢跟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唤母亲为“娘”，唤她“娘”，这样感觉好很多，也亲昵许多，能让我依着性子腻着她不放。

　　“傻孩子……”

　　脚边的沙达见我撒娇，也爬了起来，肉呼呼的爪子踩在我散了一地的长发上面，一摩一蹭地扯痛了头皮，我立刻轻呼着拉回长发扑了上去，仗着自己比它高比它大，每拍它一下就收回一次，恼得沙达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抬起一只爪子在空中一抓一抓地预防我偷袭。

　　啊，太可爱了，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去把那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紧紧抱住，把脸埋在它的头顶，贴在它的耳边轻轻地嘻笑，看着怀中渐渐安稳下来的小小宠物，才松开手臂，让它躺在我的膝头打着呼噜享受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

　　“怎么办，沙达，我已经开始舍不得你了啊……”

　　“公主可以把它一起带走的啊，反正四皇子不是已经答应把它给您了吗？”

　　我的手停了下来，沙达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我的后续，有些不满地睁开眼睛，歪头疑惑地看着我，有些受不了它的可爱，忍不住弹了一下它湿嫩嫩的鼻尖，赢来一记肉掌，软呼呼地挂在纱袖上面。

　　“呐，亚嘉，我要是真被嫁到乌兰的话，一定不会忘了把你一起带走的，我这么柔弱，既不会穿衣又拿不动碗筷，少了你可怎么办呢？”

　　“啊……”亚嘉哀叫一声，皱紧了眉头，连声跟我哀求：“可不可以不要去乌兰？听说那里的人都好野蛮，吃饭用手抓，睡觉睡木板，连澡都是几年才洗一次的……”

　　我被亚嘉的悲呼模样诧异得愣了愣，随即很是诚恳地问她：“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真是独具创造力的想象啊，中月大陆最骁勇善战的一族就这样沦为野人了，不知道火焰神墨斯知道他忠实的子民被当成野人会作何感想啊……

　　“谁要去乌兰了？”

　　清冷得仿佛玉石碰撞的声音忽然掷出，敲垮了亚嘉原本就显得苦的脸色。

　　“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