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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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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过兵的人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养无用。
赵云不怕打仗,有仗打的兵好带,攻伐战守,斩关夺寨,令出如山。没仗打的兵才叫人头疼。几千几万的人马,如果闲着无所事事,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经过几次辗转扩大,就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后果。
韩信带兵,多多益善——那是在夸韩信本事大,不是在吹嘘兵马多。
从荆州,到西川,水路要走一个月。
第三天头上,赵云巡夜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该找点事情给大家做做了。
几万人马困在狭小逼仄的船上,放眼望去,除了江水滔滔还是滔滔江水,再没点什么事情发泄发泄,消磨多余的精力,只怕人马还没到西川,路上就得躺下一小半了。
不能让兵闲着,不然非出事不可。
赵云咬着一根从料草舱里顺手捞来的草茎,抱肩倚在桅杆上,一心一意地琢磨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白袍银甲落满星光,他漆黑的眼睛比夜色还浓。
孔明从船舱里走出来透气,就看到这么一幅画面。
站在他背后叫了一声:“子龙。”
赵云闻声回头,正对上孔明的笑颜。
顿时,漫天星辰黯然失色。
赵云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第二日,军中大小校尉都接了赵将军的军令,说是不日入川,蜀地多山,路险崎岖,草鞋多耗,故需先备,以十双为限。
这道命令说白了,就是要求部队里的大中小头头们,一齐上阵,发动手下的小兵集体打草鞋,最少每人先预备下十双再说。
赵云早上吃饭的时候,把这事儿跟军师认真商量过。比如为什么要搞这个活动,由哪些人去负责实施,怎么样才能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等等。是他想了半宿的成果。虽然琐碎,但是军师却“停箸不食”,捧着碗,一言不发地仔细听完,点了点头,赞道:“还是子龙想得周到。”
有军师这么一句话,熬夜也值了。
赵云想,军师吃得太少,每顿饭就那么一小碗,米粒都捡得干干净净,等会儿要嘱咐伙夫想办法给他换换菜的花样,最好能弄两条鱼。
他光顾着关心军师的饭量,就没看见孔明的筷子伸过自己盘里,把最后一根腌辣椒夹走,并且吃掉了。
于是令出即行。
“荆州远征军船队”中间,自上而下掀起了编草鞋的劳动热潮。大小校尉身体力行,老兵教新兵,熟手带生手,一帮一,一对红。等到赵云晚上再去巡夜时,发现有些船上的编鞋技术突飞猛进,已经进化到不仅要求结实耐用,还要求成品务必精致漂亮,方胜格子眼芝麻开花节节高,各种样式应有尽有,巧夺天工。赵云看了顿时冒出一脑门汗,急忙制止了这种浪费人力物力且华而不实的不良倾向。
看到别人的劳动热情那么高涨,赵云也受到了感染,顺便从装草料的船上抽了一把干草带回去——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不如借着军师看书的烛光也编几双草鞋算了。
孔明在答复主公的信上落下最后一捺,搁了笔墨,起身挪到赵云对面,坐下,很感兴趣地看着他手上的活。
“子龙在做什么?”
赵云停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
“军师?”
路上这几天,用过晚饭以后,一般都是孔明坐在内舱奋笔疾书批公文,赵云坐在外边默默无言擦兵器,一盏烛台辉映一室,两人共用,互不干涉。孔明批完公文开始给主公写信,赵云就起身去巡夜,等他回来孔明多半已经躺下了,赵云过去轻手轻脚地熄了灯,然后回自己住的那一边船舱去睡觉——今天军师怎么有空跟他闲聊了?
孔明笑一笑,“按理说,子龙比亮年长,私下晤谈,应该称字。”
赵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垂了眼睛。
他从一开始就是军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令所有人心折佩服的军师,现在,这称呼还能改得过来吗?
“反正左右闲着无事,编几双草鞋说不定日后行军能用得上。”
赵云口中说话,手上却没再闲着,几绺草绳在指间穿梭翻转,动作竟是无比纯熟。
孔明看了一会,从旁边抽了几把干草,拿在手中,问道:“子龙能教亮吗?”
赵云颇觉诧异,一是没想到军师也有不会的事情,二是没想到军师居然想学编草鞋,三是没想到军师的眼神这么认真,半点不像是开玩笑。
——教子龙怎么能拒绝?
柔软的草茎缠弄着白皙的手指,不听话地越绕越紧,任凭你如何挣脱也不肯放松,另一双粗糙的手看不过去了,赶忙过来解救。
断草残茎落了一地。
赵云想,军师的手,天生就该是拿笔的。那么好看的手指不管是拿兵器还是打草鞋,都是暴殄天物。
“嘶——”
孔明吸气,皱眉。举起右手细看,食指尖上缓缓渗出豆粒大小一滴血。
刚才不小心□□燥的草叶划破了。
正想找什么东西擦掉血迹,不提防手腕却猛地被赵云一把握住,紧接着,指尖被他含进口中,温热湿润的触感霎时从灵敏的指尖直击大脑……
子龙!
孔明瞪大了眼睛,却没喊出声。
赵云皱着眉头,表情很可怕。好像——在气恼?
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赵云吮掉血珠,看看那手指上再无血迹渗出,这才放了心。下一刻,蓦然惊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举动,已经远远逾越了“僭越”的界限!可是——
“军师……”
“哼。”看不出他是怒是嗔,却又不像真的生气。
赵云越发紧张起来,甚至忘了应该要松开孔明的手腕。
江风徐来,穿棂入舱,烛花猛地一灿,小小的火苗跃动数下,终于熄灭。
立时一片漆黑。
赵云定了定神,这才发觉两只手掌里全是汗,湿漉漉的,可是偏偏却又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孔明……”
真不习惯这个称呼,差点咬了舌头。赵云不禁暗自庆幸这会儿孔明看不见自己的脸。
“嘘——”
孔明举起另一只手,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远远地,夜风送来士兵劳动时唱的号歌,恍若游丝,依稀可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黑暗中,赵云将另一只手也握在怀里。即使目不能视,彼此呼吸可闻,重重叠叠,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如风拂耳。
与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