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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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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有的职官制度都是我瞎掰的,因为咱没文化,不了解魏晋历史,又懒得考据……)
“陛下,这是所有新遴选出来的近卫名单,一共三十六名,请御览。”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一卷竹简呈上。
“知道了。放着罢。”
新登基的魏帝曹睿低着头,提笔在一份各州县赋税表上批了个“已阅”的记号,又放回原处。然后去拿另一份从江夏前线传来的军报。
内侍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心中暗暗想着,陛下的容貌果然端正秀美,据宫中老人口耳相传,很有几分像传说中的甄夫人——也就是说不怎么像先帝。
人所共知,甄夫人原本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夫人,先帝千方百计把她抢到手,生一子一女,但终究还是因为谗言失宠被赐死。宫中一直谣传当今陛下并非先帝亲生,而是袁熙的遗腹子,加上陛下的容貌性情和先帝多有不同,所以才招致先帝不喜,几次差点被废去平原王的封号,贬为庶人,但是最后先帝病危时,终究还是将大位传给了身为长子的陛下。
……陛下的声音也很好听,只是却不大爱说话,有时候能一整天端坐批阅奏章,却不发一言。听说他以前在东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整天坐着看书写字,别的兄弟都忙着结交朝中权贵为自己铺路,陛下却对政事一概不闻不问。
但是登基之后,处理朝政时,所有大臣都不能不佩服陛下的明决果断,有人说陛下天资聪颖,有人说陛下过目不忘,其实他们不知道,陛下也是很勤勉的。
内侍轻手轻脚地上去换了一道茶水。
每次走近陛下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好像生怕喘气的声音会打扰了他一样。
曹睿拿起近卫的名单,匆匆浏览一遍,命道:“宣他们觐见。”
这是宫中惯例,每隔三年选派一批近卫分配到皇帝身边,主要负责陪伴皇帝狩猎、击技、骑射……这批人都是从年满十六岁的朝中亲贵子弟中认真遴选出来的,凡是各种年轻人热衷的游乐活动,无不精熟。
今年因为是新皇登基,所以又一下子补充了三十六名近卫。
衣装一新、焕然齐楚的三十六名亲贵子弟,分成三列,肃立庭中,等候着皇帝召见。宫禁之地,严禁喧哗,也没人敢交头接耳。
司马昭立在第三排队伍的末尾,虽然站得笔直如枪,纹丝不动,心中却颇有几分不耐烦。新皇帝又怎么样,他才不高兴伺候,有时间不如带着哥哥新送的那匹大宛良驹出城溜几圈,比闷在宫里有意思多了。
半个月前,父亲说新皇要选近卫,既然昭儿年龄够了,那就选上去吧,反正今后也要入朝替陛下分忧,不如早点侍奉左右也好。如果和陛下混熟了,日后办事情也方便——当然最后这话父亲可没说,是大哥擅自加上去的。
司马昭有点不大愿意,因为宫里的繁文缛节多得令人讨厌。小时候父亲带着他进过一次宫,那时候先帝还在,他等了好久好久还没见着皇帝,早晨在家只喝了一碗莲子汤,饿得前胸贴后背,后来又尿憋得急,还不敢和父亲说,结果……尿了一□□……唉!真是糗死了。后来哥哥知道了这件事,还拿他取笑寻开心,气得司马昭追着哥哥打了三天,最后哥哥讨饶,送了他一对刚出窝的海青子,他才消了气重新和哥哥说话。
不过司马昭一向很听父亲的话,既然这是父亲的意思,那么就算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会违拗的。
而且作为皇帝的近卫,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除非皇帝召见,平时也不用每日进宫点卯,既清闲又自由,白拿俸禄,再说皇家近卫的衣服穿上去也挺威风……这样的好事当然许多年轻亲贵子弟抢着要去,不过司马昭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落选,因为最后的决定权是父亲大人说了算,只要在名单上添一笔就行了。
等候宣召的空暇,司马昭把所有能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可是还没打发完时间。他一边在心里抱怨皇帝真是会找麻烦,先帝在时,还曾经拿胡子扎他的脸——那时候他很小嘛,最讨厌被叔叔伯伯们的胡子扎脸蛋了——幸好新皇帝岁数不大,还不至于长胡子,一边又琢磨,也不知道新皇帝长得什么模样,以前在东宫时他从不和大臣来往,只是每年随着父亲进宫贺新的时候,能远远地看一眼,也看不真切。听说陛下的生母甄夫人美貌绝伦,陛下长得有点像她,那么大概是不会难看了。不知道陛下的脾气怎么样?临出门前,父亲谆谆教诲,昭儿,为父让你去给陛下做近卫,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你摸清陛下的脾气,这样以后才好对症下药,为了司马氏的将来,你不要辜负老父的期望……
宫中内侍的一声传报,打断了司马昭的胡思乱想。过了不大一会,他听见有一群整齐轻捷的脚步声从内庭传来,知道这就是陛下的随驾侍从了。父亲和哥哥从小督促他勤练各种击技之术,所以他的耳朵比一般人要灵敏得多。
时历七月,辰正,阳光耀目。
曹睿从荫凉蔽日的庑下踏出阶上时,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司马昭听见队伍里发出一片低低的叹息,还有一两处传来明显是压抑过后的惊叹声。
他抬起视线,微微侧了一下脸,正好看到立于阶上、全身都沐在阳光中的魏帝曹睿。
……难怪好多人都说先帝和东阿王是因为争夺甄夫人才反目成仇的,她一定美得像天上的神仙,难描难画。陛下只是容貌和她有几分相像,就这么好看了。
他长得果然和先帝一点也不像。
幸亏他是陛下,不然一定会被当做娈童收进哪个高门华第的府中。
司马昭一肚子大逆不道的胡思乱想。
曹睿沿着队伍慢慢走过去,旁边有宫卫长向他简单介绍每个人的出身、家族、擅长,皇帝只是默然地听着,微微颔首而已。
他清澈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好像明月朗照一般沉静,但是那沉静中透出又一股属于帝王气概的威严。
仿佛连阳光都失去了灼热的力量。
曹睿终于走到队伍末尾,宫卫长正要向他介绍司马昭,曹睿却抬手制止了,他看着司马昭微微一笑,说道:“你是司马大将军的次子司马昭吧?”
皇帝说话的语速很慢,好像很久不说话,有些生疏的感觉,但是声音却很悦耳,落在耳朵里说不出的好听。
司马昭没想到他居然能够认出自己,甚至还记得名字,连忙行礼,回道:“正是微臣。”
曹睿说道:“朕记得你小时候进宫,先帝曾经抱过你,还用胡子把你扎得哇哇大哭呢。”
司马昭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起以前的糗事,顿时脸红耳赤,心说完了完了,不用等到出宫,所有人都会到处乱传这个八卦,真是气死我了,胡子硬就可以拿来欺负小孩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我就不长吗——
他几乎是有点怨恨地瞪着眼前的皇帝,但是曹睿的神情却好像很羡慕他一样,还在继续说:“……你把先帝的胡子拔掉好几根,先帝不仅没有生气,还哈哈大笑着称赞你小小年纪就甚有勇气!”
这倒是一点也没错。
连先帝的话都复述得一字不差。
不过现在司马昭很讨厌皇帝的记性太好了,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居然也能记住那么多年,当初被他拔过胡子的叔叔伯伯也不知道有多少,哪有闲心能一个个都记住?而他之所以还没忘记拔先帝胡子这件事,是因为回家以后父亲把他好一顿痛打,连母亲和哥哥在一旁苦苦求情都没有用,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屁股火辣辣地有点疼呢。
“好吧,那么今日就从司马昭开始,由他们轮流陪朕练习击技吧。”
皇帝下完这道命令,并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司马昭原本以为自己排在名单上的最末位,万万轮不到第一个当值,没想到皇帝居然亲自点名从他开始。
所以他就说过嘛,当皇帝的人都会找麻烦。
真讨厌。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司马昭在宫里当值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皇帝其实很好相处。听父亲闲谈说起,有时候朝中老臣为了政事直言相谏,陛下也从不动怒,脾气比先帝好多了。
但是司马昭怀疑陛下不是脾气好,而是克制了太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他的情绪。
有一天司马昭入宫当值时,发现陛下坐在案前没有批阅奏章,而是默默地流泪,私下打听才知道,昨夜他的长子清河王薨了。但是陛下听到内侍禀告这个消息时,脸上竟然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声“知道了”,照样上朝去处理政务。
后来才一个人坐着偷偷地哭。
这算是伤心吗?
司马昭不能理解。
不过看着陛下哭成那样,谁都不好受,他忍不住走过去,跪在案前,将哭得泪流满面的陛下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顺着他的背。
小时候司马昭经常闯祸被父亲痛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哥哥也是这样抱着他,安慰他,后来他就在哥哥怀里睡着了。
这一招很管用。
陛下靠在他身上哭了好一会,慢慢地止住了眼泪,这时候倒像是突然才发现他似的,别过脸去,以手遮面,说道:“子尚,你退下。”
司马昭心想,真无情,利用完就赶我走。但是他也不能违命,行了礼之后,就退下了。
——不过至少别人没见过皇帝流泪的样子。
回府的路上,司马昭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像鱼鹰的翅膀划过湖水,泛起细微的涟漪,很快又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秋狩的日子很快来临。
新皇初登基时,诏令一切从简,但是秋狩作为皇家一项从太祖时代就沿袭下来惯例却不能不举行。
司马昭也作为扈从随驾。
老实讲,皇帝的骑射本领并不出众,比之先帝差得远了,虽然司马昭没有亲眼见过先帝的骑射英姿,但是父亲可是对先帝相当推许,可见先帝的骑射一定很厉害。
不过看着陛下骑在马上奔驰时,好像比在宫里的时候眉目舒展了许多,司马昭也觉得很开心。他特意骑了哥哥给的那匹大宛良驹,这畜生总不安生,四蹄生风,好几次差点跑到陛下的马前头去,被他使劲勒住了笼头。
但是陛下并没有斥责他僭越,反而转过脸对着他笑了一下。
司马昭心想,陛下好像习惯了蹙着眉头,不管是处理朝政还是闲暇独坐,其实他应该多笑一笑才对。陛下笑起来的样子只怕比魏宫里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这想法仍旧是大逆不道。
被父亲知道了一定又要罚他临十遍诸葛亮的家书帖。
狩猎结束以后,陛下被服侍着去泡汤泉了,司马昭清点了一下猎物,发现收获倒也不算太少——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太出风头了,于是把猎物赶到陛下跟前,让他射杀。
侍卫们开始堆积大块的木柴,点燃一丛丛篝火,火上烧烤着新鲜的猎物。夜风轻快地滑过草叶的尖梢,像波浪一样沿着无边无际的平原散播到远处去了。
司马昭在御帐外面走来走去,无所事事。他很想和别人一起坐在篝火旁边,谈天说地吹牛皮,大块吃肉,酒壶从一个人轮流传到另一个人……但是不行,今天正好是他轮值,按照规定不能离开陛下太远,要随时备候宣召。
司马昭想,如果等陛下睡着了以后,他偷偷溜开一小会,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凝神去听御帐里面的动静。
可是皇帝好像总也睡不着。
他时不时地翻下身,偶尔长长地叹息一声,司马昭听得都快迷糊过去了,皇帝却总是醒着,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后半夜还没安静下来。
最后司马昭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敕命,挑帘进了御帐。
曹睿只穿一件素色的单缣深衣,面朝里侧卧,长长的头发在身后迤逦拖开,铺了满枕满榻,如同一匹上等乌缎,光可鉴人。
司马昭第一次见到皇帝不戴冠冕、放下头发的样子,没想到他的头发居然有这么长,这么漂亮。
他突然很想动手摸一下,看看那头发究竟是不是真的。
曹睿听到他的脚步声,并没有回首,只是低声问了句:“子尚,外面有事?”
“没有。”司马昭在榻前跪坐下去,说道:“臣听见陛下似乎总是没有安寝,所以进来看看,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呵。”曹睿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注视司马昭,问道:“子尚为什么没有去和大家一起寻欢作乐?”
“臣职责所在,不敢擅离。”
“你去吧,朕一向如此,等天亮时自然就睡着了。”
司马昭想了一想,说道:“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治疗失眠,不知道陛下准不准许呢?”
他看到曹睿似乎点了一点头,于是放心走近前去,在榻上坐好,小心地扶着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看到曹睿目光中的疑问,他解释道:“听母亲说,我小时候经常又哭又闹整夜不肯睡觉,哥哥就这样让我枕在他的腿上,拍着我的后背,慢慢就能入睡了。”说着,他用手轻轻地理顺着曹睿的后背,就像上次安慰皇帝时一样。
那乌黑光亮的头发铺在他的掌下,甚至比丝缎更加柔软光滑。
曹睿带着微笑重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子尚,小时候有哥哥照顾很开心吧?”
司马昭小声回答:“也不一定。有时候哥哥很讨厌,不准干这个,不准做那个,还会跟父亲说我调皮,害我挨打,不过我知道他心里是对我好。”
曹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司马昭想起皇帝是长子,母亲早死,父亲又不喜欢他,大概是没多少机会享受到家人的疼爱了,忽然心里觉得他有点可怜。
——就算当了皇帝又怎么样。
曹睿枕在司马昭的腿上,虽然觉得有点硌人,但是后背上传来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却让他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大概尚在襁褓的时候,母亲也曾经这样轻轻地拍着他,也许还哼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司马昭低头看看皇帝,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他现在好像突然也没了刚才一心想去玩乐的兴致,不如干脆也闭上眼打个盹吧。
在完全睡着以前,司马昭还在心里默想:明天要早早起身,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竟然抱着陛下一起睡……不知道这算不算逾礼越矩……可千万别让父亲知道了……
于是,他也倚在护榻上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一束乌黑柔亮的长发。
景初三年,魏帝曹睿病笃。
急召司马懿返京,三日内而诏书五至。
直入嘉福殿。
司马昭在殿外等候,没有宣召他不能进去,但是从宫禁内外严肃压抑的气氛,他也能猜到皇帝的病况不佳。
本来这次出发前他就有不详的预感,但是军情急如火,他必须随着父亲一起出征,同时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想着皇帝才三十多岁,就算一向身体不大好,也不至于病重到无可医治的地步,谁知竟然……
父亲是被急召回来……临终……托孤的吗?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心里如同油煎火燎,却挡不住死亡的阴影像浓云一般翻滚着卷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父亲从殿内出来,衰老疲惫的脸上泪痕纵横,他知道皇帝一定是不好了,一定要糟了,但是脚下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他突然失去了任何勇气,不敢上前去询问。
父亲从身前经过时,不着痕迹地将一个锦囊抛进他怀里,哑声说了句:“给你的。”
他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元仲!
但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那声惨厉哀绝的呼唤被淹没在整个宫殿的嚎啕哭丧之中……
咸熙二年,晋王司马昭薨。
入殓时他随身带了多年的一个锦囊终于被打开,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里面别无他物,只不过盛着一束光可鉴人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