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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豆大的雨滴密不透风地往玻璃上砸,噼里啪啦的响声随着雨势的稳定渐渐变得乏味。雨声伴着断断续续敲打键盘的声响,构成没有晚高峰的加班夜里最惹人头昏脑涨的背景音。
      零星几个穿蓝色制服衬衫的文员分散坐在各种纸质材料堆积如山的大办公室里,各自埋头工作。靠门边的办公桌前,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叼着一根儿筷子趴在半盒吃剩的饭菜旁翻看一本厚度相当可观的文件,一面用手指点着纸页往下梳理,一面悄声嘀咕:
      “要是仔细算算……这得是十五年前的案子了,卷宗都丢了一半儿,估摸着线索也没剩多少,翻这东西可能还如找找当年的《穆江晚报》来得实在。对了,那小孩儿姓什么来着?姓顾?是姓顾吧?是那个顾么……应该是,穆江市有几个姓顾的能摊上这事儿……哎哟!”
      这份文件的排版让人不免疑心是不是当年实在拮据所以纸张必须节省着用,以致苍蝇脚印大小的字恨不能密密麻麻地挤满每一隙。为了看清内容,他凑得太近,鼻尖几乎要贴到纸上去,看着看着就入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了椅子,因此受力时久的腿一发软,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文件里,原本咬在嘴里的筷子狠狠戳中腮边软肉,疼得他忍不住轻轻地痛呼一声。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有什么反应,就听见头上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咳嗽。这声音激得他“腾”地站直身子,手忙脚乱地按住险些被掀翻的饭盒,有些局促地抬起头,向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周、周局。”
      穆江市南山区公安分局局长周绍平背着手站在门口,穿着便装依旧形容严肃,脊背挺得笔直,一双头尾平整的圆长眼睛半眯着,隐约露出坚定却又冰冷的目光。他理着标准的平头,发丝黑亮粗硬,间或有几块极小的灰白。一条约莫三厘米长的细长疤痕横斜贯穿他的左侧鬓角,因为经年日久,泛着并不引人注目的深褐色。这道伤疤引得年轻人不自在地瞟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然而周绍平丝毫不以为意,他迅速地扫视整间办公室,随后和缓地问道:
      “杨铭,你们叶队呢?不在局里吗?”
      准确听到自己姓名的年轻人不由得愣怔,但是惊诧的神情稍纵即逝,他立刻回身向着窗下张望,敏锐地捕捉到一片黑色衣角,点点头说:“在,在那边儿……”
      他忽然顿住,扭回头小心观察周绍平的脸色,试探着又说:“应该是在、在休息……”
      尽管就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夹杂在雨声和各种轻微声响之间的细密鼾声像波浪般丝毫不加掩饰地起伏,杨铭也不敢直说周绍平要找的人窝在窗下的长条旧沙发里睡得正香,更不敢说自从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同事吃过午饭回来,他们三支队的队长叶云深就躺在那儿一动都没有动过。
      “嗯,”周绍平轻轻地点一点头,连眉头都没有丝毫皱起的迹象,“你忙吧。”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向窗边走去。杨铭如获大赦似的跌回椅子上,白着脸把横七竖八的筷子收进餐盒扣好盖子,借着弯腰扔垃圾的功夫悄悄回过头,看见周绍平挺拔如松的背影被别人的办公桌遮去大半,浑身顿时松弛,缓慢地吐出憋在喉头的一口气,转过身就自顾自地埋头于满纸芝麻字的文件,一行挨一行地看下去。
      已经泥痕遍布的玻璃窗仍然在经受着大雨的洗刷,随着雨点的拍打轻轻震动,发出低微的嗡鸣声。夹在两个高及天花板的柜子中间,一条颜色斑驳的陈旧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纯黑色的人影,从身形上看,是个男人。这人有一双极其修长笔直的腿,因为狭小空间的限制只能伸出好长的一截让高帮皮靴的后跟搭在地板上,但是仍然显得局促,其余的身体部位都藏在一件黑色长风衣下,只有一撮不太服帖的头发顽固地翘在外面,迎着从窗口缝隙钻进来的风惬意地飘摇。
      另外几个在电脑前加班的文员听到响动,站起身想要跟周局打个招呼,然而周绍平轻轻地摇头制止了他们。他背着手在沙发旁边站定,刚毅肃穆的脸上浮出一层从眼底泛起的浅淡微笑。
      “叶大队长,”他稍微提起声音压过闷在风衣里的鼾声,曲起手指在桌角上亮声敲两下,“有人请你喝酒,五十度的小烧锅管够,还不起来啊?”
      鼾声戛然而止,黑色风衣簌簌地抖动两下,随即被倏地掀开,藏在底下的人一个翻身坐起,动作敏捷得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线条优美的蜜色肌肉在黑色的背心上撑出若隐若现的起伏,挂在脖子上的一块椭圆形银片滑出领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闪着温和的柔光。
      “周局,”叶云深抿着嘴忍住一个哈欠,倚在沙发靠背上揉眼睛,透过狭长的指缝看看周绍平,笑了,“您怎么这时候……这是怎么,下来我们三支队视察?”
      他那头半长不短的黑发像一蓬杂草,乱得很别致,有些浮肿的浅蜜色脸上写满疲倦。那双尾端发尖的柳叶眼半阖着,露出的狭长眼白里尽是骇人的红血丝,薄厚适中的嘴唇上压着一片胡茬儿,淡青色顺着姣好的唇形一直延伸到下颌边缘,长出突兀的两根儿“漏网之鱼”。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随手刮了两下,圆润的指甲在颊侧留下一条淡薄的红痕。
      周绍平上下打量他两三回,眉头轻微蹙起,收紧语气问道:“这回又是几天没回家住了?你们三支队手头有什么大案子,忙得连回个家的功夫都没有了?”
      “哎,周局,您老可别冤枉人,”叶云深提着风衣领子站起来,笑着闪身往柜子旁边一躲,“我就是昨天在局里盯鱼盯了一晚上才没回去住,这半年只要不加班,哪天不是按时按点回家报到。”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跟老叶年轻的时候一个脾性,”周绍平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叶云深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然而那种微乎其微的滞涩稍纵即逝,他披上风衣,顺手把挂在银链子上的金属薄片放回背心里,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挑在指尖。“您老这是又有什么好事情到手,还要带我出去见世面啊,”他笑着问一句,随后放轻声音,又说,“大鱼咬钩了?”
      “就是吃顿饭,只不过吃饭的人大小都有点来头,”周绍平没有看他,神色平静地背着手慢慢向外走去,“一个小时,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一会儿小孙开车过去接你。”
      “好。”
      叶云深了然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着周绍平走出办公室,抬起双手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紧贴骨骼的肌肉伸展开又绷起,随着动作把力量推聚到一处,挤得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剩。他沉着脸色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刚要踏出去又收回脚步定住,微笑着伸手在杨铭那颗跟他杂乱程度不分伯仲的毛栗子头上揉了一把,吓得小文员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猛地一跳,声音抖得几乎没有了连贯性。
      “叶叶叶叶叶队?!”
      “客气客气就行,用不着搭上辈分,”叶云深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笑容更深了,一颗虎牙露出锋利的尖,“今晚多辛苦,把相关信息整理成文件发给我,具体时间……就尽快吧。”
      “好的叶队,电子版我今晚发过去,纸质版的材料明天上班之前一定放到你办公桌上。”杨铭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汇报起工作进度来口齿清晰得像是换了张嘴。叶云深看着他满是正色的脸,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抬手搭在杨铭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扬声说道:“今天大家加班辛苦,想吃什么宵夜到羊仔这里点单,我请了!”
      话音刚落,一石激起千层浪。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当即响起单薄但不失热烈的欢呼声,夹杂着几句“叶队辛苦!”“谢谢叶队!”之类的道谢。眼看着叶云深已经走出门外,只听见一句“记得找我报账”的杨铭忽然福至心灵,连忙抱起卷宗伸着脖子提高声音问:“叶队,那个类似案件里第一个被劫持的人质,是姓顾吗?”
      办公室里已经恢复了寂静,而门外同样鸦雀无声。杨铭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面嘟哝着“估计是走远了没听见”,一面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手机,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叶云深轻描淡写的回答:
      “是姓顾。”
      “鸿越顾氏的顾。”
      杨铭猛地低下头迅速扯出压在卷宗下的旧版《穆江晚报》翻开,指尖划过社会新闻版的报头,落在字字斗大的头条上。曾经浓黑的印刷体在泛黄发脆的纸页上褪为经年日久的灰,引人注目的“鸿越集团”四个大字也因此磨去了锐利的棱角,显出岁月逝去的疲态。杨铭顺着标题向下看,在这篇报道的第一行捕捉到了他苦寻不得的名字,顾远寒。这个名字端正地摆在头版头条里,依然清晰可辨,只有“寒”字最下面的一个点因为磨损而淡得有些看不见了。
      走廊里再也没有传来其他的声响,杨铭捧着报纸呆愣愣地站着,眼神在报纸上逡巡,最终落在边缘的虚空处。“哎,哎,想什么呐?”办公位离他最近的梁雯端着马克杯凑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了几下,带起一阵香气清淡的风,“跟鸿越有关的线索你还敢问叶队?不怕叶杀神啦?”
      杨铭缓慢地眨眨眼,长出一口气,挤出一丝腼腆的笑,小声说道:“我也没跟着叶队出过外勤,没觉得他有哪儿特别可怕的,再说,这案子的事儿是他让我查的,说案子的事儿,总不能惹他生气吧。”
      “那可不一定,这回算是你运气好,要是哪天一不留神真戳到叶队肺管子上了,啧啧,我们可不敢给你收尸啊,”梁雯眨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门口,转头看见杨铭神情惊恐地捏着报纸浑身发僵,立刻大笑起来,笑声脆得像银铃叮当响,“哎呀,我逗你玩儿呢,都来队里一年多了,怎么还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呀!你看咱们叶队像是那种人嘛!赶快赶快,大伙儿都来,咱们先把宵夜订了,叶队请客,那得吃点儿好的吧?”
      她大声招呼着,率先拿过杨铭的手机翻看外卖软件,其他还在加班的人陆续放下手头的工作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是订小串儿还是订炸鸡,而杨铭捏着那张暗黄的报纸站在外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陷入了不知去向的沉思。
      临近晚上八点,天色黑得像涂满了浓墨,倾盆大雨丝毫没有减弱势头,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在暗色车窗上泼出一层又一层的小瀑布。办公楼里透出的明亮光线在雨幕里糊成一团又一团的影子,叶云深靠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望着那些影子兀自出神。
      周绍平批给他的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收拾好东西下楼,跟熟知他脾性的司机孙小钊在单元门口碰了个正着。孙小钊给周绍平开了有十年的车,比叶云深到局里还早几年,按年龄也大上七八岁,在门口一碰面,叶云深招呼一声孙哥,两个人一齐钻进车里,又开回局里等还没散会的周绍平。
      以往这种情形是工作中的常态,孙小钊从来不主动开口跟他聊天,最多说上几句家里的琐事,关于工作一概不谈,这几年相处下来,叶云深只知道他爱人是外科的护士,经常颠倒黑白地值班,家里有个八九岁大的女儿叫孙蕴然,在南山区的公立学校读书。除此之外他们从来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因此等待的时间里两个人各自沉默。冷气森然的车厢在雨夜里格外静谧,孙小钊挂着蓝牙耳机摆弄手机,叶云深盯着窗外密不透风的雨幕,眼底涌上一丝困意。
      周绍平叫醒他的时候,他正在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梦里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说笑声、读书声、吵闹声和雨声杂糅成粗粝的噪音,磨得耳鼓生疼,无数人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扭曲成看不清身形的样子,直到一只十指格外修长的手把一本练习册按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切嘈杂戛然而止,梦里只剩纯粹到刺眼的白茫。
      有个温和却疏离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说,叶云深,上课铃已经打过两遍了。
      他忽然惊醒,立刻发现车在向前开,手心里的冷汗滑得捏不住,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上周绍平锐利但不失温和的视线,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想说句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一会儿你直接跟我进去,”周绍平适时开口,嗓音透着些许苍老,打破了气氛一瞬的凝固,“话不用多说,认认脸就行了,说的是吃个便饭,你就当顺路来填填肚子。”
      “您带着我‘顺路’填肚子,”叶云深松弛了精神,笑着说,“这得是多大的排场啊。”
      周绍平面沉如水,听他调侃只是微不可察地笑一下,问:“东西带了么?”
      “带了。”
      “哎,”周绍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鸿越顾氏的人,你有认识的么?”
      “不好说,看交情怎么论吧,”叶云深维持着笑容,挪开视线放在左右挥舞的雨刷器上,“您可千万别现在告诉我这酒局是他们的人做东啊。”
      “电话是许颖山的秘书打来的,具体有些什么人,眼下来看都是变数。”
      叶云深没来由地眉心一跳。
      车一处乌瓦飞檐下停稳的时候,雨势突然收敛了急躁的性子,开始慢条斯理地研磨夏末潮湿的空气,幽静的深长巷子里,引擎的轰鸣渐渐微弱,进而消失在绵延的雨中。叶云深走在周绍平身后,跟着身穿赭红暗纹唐装的年轻服务生沿四合院形制的抄手游廊绕过天井,停在一扇朱红雕花对开木门前。服务生礼貌地推开门,搭了一个“请”字,就悄然退到一旁,沿着另一条道路走了。
      叶云深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腰后,谨慎地环顾四周,视线迅速地掠过这处院子,把大致构造和地形条件在脑海中逐一描摹。这时候周绍平已经走进了敞开的木门,先前响动细微的房间里忽然热闹起来,围坐在圆桌旁的五六个中年男人纷纷站起身到近前来和周绍平握手,寒暄客套几句,听他简单介绍后面的叶云深,进而顺势夸赞周局带出来的人果然出众,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叶云深规矩地站在周绍平身后,屏气凝神,摆出一副谦恭温和又端正的样子应付这些他在穆江市各大报纸上见过的“风云人物”们,微笑,握手,脸上不多一分一厘的情绪。
      主宾相见,一群人在房间里聊得正愉快,有人喝着茶说起正经生意,有人插科打诨,气氛越发热烈。叶云深刚刚跟嘉映公司新上任的姚总握过手,简单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忽然间所有人的声量齐刷刷地降下去,这位三十出头的姚总也是一愣,随即挂上客气的笑容,乐呵呵地说道:“哎,刚才还说再等一会儿,小顾总这不就来了么?”
      在一片寒暄的嘈杂声中,叶云深的耳朵准确地捕捉到一阵不急不缓的、清脆的脚步声,那是皮鞋的鞋跟与地板准确相碰的声响,干脆利落得好像每一步踩下的都是在流水线上切割完成的声音。他迟疑了一秒,然后随着周围人的动作缓慢地转过身,看到周绍平正在和一个一身黑绿西装的年轻男人握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年轻人微微躬着身,线条锋利的红润嘴唇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白得泛着冷光的一张脸被金丝框眼镜遮去小半,直到他站直身体轻轻推起滑下的眼镜,那副锋芒内敛的眉眼才露出真容。
      就在转头的刹那,那双毫无杂质的漆黑眼瞳看向了叶云深,目光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分毫偏移。
      叶云深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看着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停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礼貌地伸出手,那只手格外的洁白修长,在静止不动的片刻里,就像一件历经打磨的大理石雕塑。叶云深没有笑,他只是礼貌地伸手握住那只手,在冰冷的触感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鸿越集团,顾远寒。”
      年轻人微笑着自我介绍,手上加重轻微的力道,捏住他遍布薄茧的手掌,目光仍然一寸不移却又不显冒犯地盯住他。叶云深的眼神有一瞬的瑟缩,然而他立刻掩去那阵波动,换上深邃而无波的一片寂静。
      “叶队长,”顾远寒仍然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温声说道,“真是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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