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电话亭》红途玫瑰

1、第 1 章

　　时令进入三月，天气回暖，伴着阵阵阴雨连绵。

　　春回的日子，不止动物出笼，青草萌芽，就连阴暗里独行的恶鬼也要凑个热闹，赶着这个春分的节点，可着劲儿地闹腾。

　　隐匿在商业街中，一家毫不起眼的古品珍玩店，在黯淡天色的连绵阴雨中，门口挂起了两盏不甚明亮的昏暗油纸灯笼。

　　年轻的老板坐在结账的柜台里，右手食指带着一枚血红色的裂纹宽戒，手上翻着一本封面泛黄的《论昔日鬼王如何沦落至惨淡营业员》。

　　他慢悠悠地翻着，气定神闲地看完最后一页。静默片刻，手心突起一把火将书烧成了灰烬。

　　柜台旁的老式座机突然响起了铃。

　　五十年来的第一个铃。

　　他看着响个不停的电话，原本平静的心情忽然有些烦躁。

　　于是接电话的语气在春回的日子里硬是冻成了三尺冰寒。

　　“稽都分部，找谁？”

　　电话另一边的小鬼，被这冒着冷气儿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看了眼掌心闪烁的号码，白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打错了！”然后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嵇城听着听筒里的“嘟嘟”忙音，烦闷至极，黑着脸便挂了电话。

　　空中骤然劈下了两道惊雷。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拿起身边立着的黑伞出了门。

　　杂乱腥臭的巷子里，一高一矮两只小鬼哆哆嗦嗦地盯着矮个儿小鬼手掌里的拨号键。

　　高个儿小鬼一巴掌把他手里的拨号键拍散了，忍不住埋怨他：“你什么脑子？告诉你了要拨11开头的，你怎么打到稽都王那儿去了！”

　　矮个儿的哆嗦着：“我、我，这、这1和2隔得这么近，我摁错了嘛。”

　　他往高个儿身后躲了躲，声音发抖：“怎么办呀，一会儿那东西就要过来了。咱们是不是死定了？”

　　高个儿也抖的不行，但还是一步不挪地站在矮个儿身前，“还不是怨你，打都打了，你他娘的竟然还给挂了！敢挂稽都王电话，你他妈还真是百年不遇的奇葩！现在好了，别说那东西了，我估计稽都王就想弄死咱俩。”

　　与此相距百米的另一条小巷里，一身黑衣，撑着黑伞的男人，信步踱到了那不人不鬼的东西面前。

　　那东西见他来了，呜咽一声，分辨不出是不是眼睛的东西直直地望着他。

　　嵇城瞧见它身上的脏泥，皱眉偏了偏头，颇为怜悯地瞥它一眼，低声道：“不管你是善是恶，终归还是要上路的。”话落，一道天雷又闷头劈到了它身上。

　　它喉间难听地撕扯几声，像是哀鸣却又刺耳得很，满身腐烂的血肉随着它的动作四处横飞。

　　趁着天雷酝酿的空挡，它攒足力气猛地朝着嵇城冲过来。

　　嵇城撑着伞，冷眼看着它，一派淡漠。

　　怪东西离他半米之际，他食指轻轻按下了伞柄的绿色小按钮，接着便自伞边落下了一圈绿色荧光的屏障，挡住了那东西的攻击。

　　那东西撞不破那层屏障便开始急躁。

　　嵇城又按了拇指下的红色按钮，那怪物便被不知从哪儿射出去的红波撞了出去，砸到了巷尾死胡同的墙上，成功在小巷和后面的废弃工厂之间开辟了一条新捷径。

　　那东西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挣扎着动了几下，而后没了力气。

　　又一道天雷下来，那东西便顺着天雷的火光化为了灰烬。

　　嵇城转身出了小巷，路过另外一条巷子时，看到蜷缩在巷尾着两只小鬼，便顺手把他们送回了总部。

　　他撑伞站在路口的红绿灯处，淡漠地瞧着在雨中穿梭的人群。

　　许是受那几道天雷的影响，雨势又大了几分。

　　过往匆匆的人群从他身旁经过，没有分出半分注意力在这个撑着伞的男人身上。

　　偶尔还有几个跑得急的人，从他身体里穿行而过。

　　而他似乎早就对这样的情形习以为常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了眼变绿的信号灯，抬步过了人行道。

　　路过市中心的一座公园时，听见人群吵吵闹闹的聚集在湖边，他便瞥了一眼。

　　湖边的人群中央，摆着一具刚捞上来的青年男尸。

　　大概是在湖里泡了太久，整张脸都浮肿起来，被鱼虾啃食的烂了好几处，两个眼珠子肿的快要凸出来了。

　　他这些年一直躲在自己的店里，很少外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尸体了，还是这么丑的尸体。

　　不过尸体虽然丑，可尸体上方飘着的福泽之气却是不少。

　　他转身离开时微微叹了声气，心想可惜了，人间又少了一个良善的人。

　　初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他徒步回到古玩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也开始放晴。

　　“哟！中午好啊～嵇老板。”

　　嵇城推门收伞，走到柜台前，伞柄一抬，把那位不速之客搭着柜台的胳膊肘勾了下去。

　　“你来干什么？”

　　不速之客笑眯眯着说：“瞧瞧这冷漠的口气，就差把‘赶紧滚蛋’这四个字贴脑门上了。”

　　“赶紧滚蛋”倒是没有，但嵇城平静的眼眸中迸发的杀气却是时隐时现。

　　“……”利沥青急忙正色道：“不闹了，我来是有正事。”

　　嵇城惜字如金：“说。”

　　“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你这个月的业绩又没达标，绩效考核没有通过。”

　　嵇城进到柜台里，把伞放回原地，坐在椅子上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利沥青见他还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决定给他来一剂猛药：“大人还说，要是年底绩效考核还是不合格，业绩还是倒数第一，就撤了你鬼王的职衔，派你去地狱做苦力。”

　　嵇城：“……”

　　利沥青笑笑，看起来颇为无奈：“没办法，五十年了，谁让你年年月月业绩都是倒数第一。”

　　他拍拍嵇城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大人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鬼的不能太固执，不要总是惦念着过去的那点儿恩恩怨怨。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比总部那几个老倔驴还固执。这都五十年了，该闹的脾气也都闹过了，接下来就好好工作吧，争取早点达标，早日回总部。”

　　“……”嵇城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头疼。

　　他觉得这个电话亭的设置毫无意义，所以打心眼里不愿意当这个守亭人。

　　“行了，我知道了。”嵇城有些烦躁，“说完了吗？说完了滚。”

　　利沥青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临走前给了他个建议：“我觉得你可以招个助手，帮你处理一些你办不了或者不愿意办的事情。”

　　嵇城起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等人走了之后，他想想觉得也可行。

　　最好是找个脾气好的，温柔点的，最重要的是听话。

　　“哎，稽都电话亭的那位在招助理诶。”穿着白色小雏菊碎花裙的小女鬼，啃着家人给她上贡的汉堡，蹲在自己的墓碑前，跟另外一只穿着白T黑长裤的少年鬼说着话。

　　“招助理？他招助理干什么呀？”少年鬼不解。

　　小女鬼摇摇头：“不知道。”她揪下一块面包，塞进少年鬼的嘴里，说：“但是开出的酬劳很丰厚。”

　　少年鬼嚼着面包说：“丰厚有什么用，又没有鬼敢去。”

　　“请问……”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吓得两只小鬼魂儿一抖，僵硬地转过身。

　　于是就看见身后前几天刚来的那块墓碑前站着一只面容姣好的青年鬼。

　　那位白色长衫直筒裤的青年鬼冲他们笑笑：“你们说的招助理的地方，在哪儿啊？”

　　宗兴按照那两只小鬼说的，几经曲折找到了这家古玩店——至少表面看来是一家古玩店。

　　他看到门口玻璃上贴的招聘启示，心里松了口气。

　　他提了提气，想了想自己生前应聘的流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打了个差不多的腹稿，这才推门进了店。

　　店中面积比外面看着要大一些。中央空着，两边墙上修建了两排墙架，放着寥寥古玩。

　　看着像是些罕见的东西，顾客应该分不出真假。

　　柜台里原本拿着鸡毛掸子打扫书架的男人，在听到开门声后，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转过身，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扯了张凳子坐下，问：“你是谁？”

　　宗兴清了清嗓子，按照腹稿，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宗兴，今年二十四岁，是来应聘助理的。生前住在柳前庄毓阑小区，死后葬在末兴园第七十八号墓。”

　　嵇城看着他，沉默不语。

　　宗兴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是自我介绍过了，这位老板也没有接着进行面试的意思。

　　这让他拿不准自己还要不要走完接下来的面试流程。

　　就在他手足无措地准备再讲讲自己优点的时候，忽然听见这位老板说：“应聘只有一个要求，听话。”

　　宗兴眨眨眼，放下心笑了一声：“您放心，我一向都很听老板的话。”

　　嵇城点点头，起身去楼上拿了张纸下来，抬头看看宗兴，冲他招招手：“你过来些，需要做资料登记，有些问题要问你。”

　　宗兴依言走近了些，往他手里的纸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张空白的A4纸。

　　这位老板所谓的资料登记非常之简洁，只是潇洒地在白纸的上方写了几个漂亮大字：职员登记表。

　　宗兴：“……”哇偶，好不羁哦。

　　嵇城:“姓名。”

　　宗兴：“宗兴。”

　　嵇城：“性别。”

　　宗兴：“……男。”

　　嵇城：“年龄。”

　　宗兴：“二十四岁。”

　　嵇城：“死亡地点，死亡原因。”

　　宗兴看他头也不抬地刷刷写着，挠了挠头，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死亡地点是市中心芜湖公园。前几天路过那片青湖的时候，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女孩，被湖里的石头绊了一脚，头磕到了湖底的尖石块上，就这样死了。”

　　嵇城听见他说市中心芜湖公园，猛然想起前几天那具泡肿了的青年男尸，不自觉地停下笔，抬头看了看他。而后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写。

　　本人长得倒是不错，干干净净的，也不知道哪儿冒犯了头顶上的那位，死相那么惨。

　　他又起了一行，在问出那句“有无不良行为记录”的同时，手快地在这几个字的冒号后面写了个“无”。

　　“嗯……”宗兴盯着那个硕大的“无”，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嵇城见他犹豫，顿了笔，抬头看着他：“怎么，生前做了坏事？”

　　其实这种例行询问真的只是为了填个资料而已。

　　毕竟一只小鬼是不是干净、生前行了多少善、做了多少恶，作为一方鬼王，他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眼前这位青年，死状凄惨，灵魂却依然这么干净，这已经不只是好人了。

　　而且就前几天他尸体上方飘着的福泽之气来看，他功德还不小。

　　所以在他犹豫的时候，嵇城还真挺好奇，这位灵魂如此干净、功德如此之多的鬼，到底做过什么他也看不出来的恶事。

　　嵇城向后倚着椅背，抬头看着他：“说说吧，做什么坏事了。”

　　宗兴摸了摸鼻子，低着头小声道：“小时候……捡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麻雀，妈妈让我送去宠物医院，我不同意，非要自己养，结果养死了。”

　　嵇城：“……”

　　他握着笔的手紧紧松松，对上青年有些心虚和忐忑的眼神，心中无奈叹气，“这个不算。”

　　“哦。”青年明显地松了口气，弯着眉眼笑笑，说：“那就没有了，我从来不做坏事的。”

　　“嗯。”嵇城点头，在那张纸上写下了最后一行“是否可被收编录用：是”。

　　他写完放下笔，一把火将那张纸烧成了灰烬，起身走出柜台，“资料我已经上交总部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的任命通知，明天就会到了。”

　　他倚在柜台桌沿上，摩挲着食指的戒指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住哪儿啊？”宗兴问，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刚死，还不太习惯露天席地。所以听到有招聘我就来了。”

　　他抬头看着嵇城，颇有些讨好意味地笑笑：“老板……您应该会提供住宿的吧？”

　　嵇城看着他沉默了几秒，转过身往楼上去，“跟我过来。”

　　嵇城带他到了二楼平时自己休息的地方——一间小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书桌放置在床头的位置，在窗户的偏下方，坐在那里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

　　桌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书和一些笔墨以及几张铺开的宣纸。

　　二楼采光不好，而且没人的时候嵇城习惯拉上窗帘，所以这会儿房间里暗的分不出昼夜。

　　宗兴进门的时候，由于视线太暗看不清脚下，被脚底的门框绊了一跤。

　　嵇城四平八稳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看了他一眼，另一只手伸出去打开了房间的灯。

　　宗兴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对嵇城笑笑：“谢谢老板。”

　　嵇城没搭话，松开他就径直走到床边把窗帘拉开。

　　午后的阳光直直照进来，瞬间铺了他满身。

　　嵇城微眯了眯眼，任凭日光落在他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宗兴看着嵇城微微仰头看着窗外，被暖阳照耀着的背影，没由来地觉得……

　　他的老板好像有些孤单。

　　他过去站在嵇城身边，推开窗户，迎着微风往外探身望了望，没忍住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感叹：“哇！！老板你看！原来从这里看外面是一片古城诶！”

　　嵇城把他探出窗外的半个身子拽了回来，“我知道。”

　　他转身收拾桌上的笔墨宣纸，说：“你可以睡在这里，这张床我没有睡过。桌子上的书都可以看，但是看完要放回原来的位置。”

　　宗兴看了看那张双人床，问：“那老板你住哪儿？”

　　嵇城收拾完东西，抬头看向他，“我不睡。”

　　“可是……”宗兴看了看这个风格跟嵇城莫名相符的房间，“这是你的房间吧？”

　　“现在是你的了。”嵇城说。

　　宗兴看着他，迟疑着要不要把那句“要不我们一起住”说出口，可是纠结来纠结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嵇城看他有话要说，便等着他。谁知道他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不开口。

　　“还有问题吗？”嵇城问。

　　“……没有了。”宗兴弱弱道。

　　嵇城从西服里兜里拿出一块黝黑黝黑的MP3大小的规整黑色长条石块，递给宗兴。

　　“拿着，这是我给你做的通讯符，有什么事情我会通过这个联系你。如果你要联系我，对着它叫我就可以了。”

　　宗兴接过石条好奇地看了看，试探着叫了一声：“老板？”

　　然后他就看见他家老板右手食指上的红色戒指开始闪动绿光。

　　他惊奇地看着嵇城的戒指，脑袋往那儿稍稍凑了凑，冷不丁地就听见他家老板说：“没事不要乱叫。”

　　平静的语气中，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无奈。

　　“……”宗兴尴尬地往回缩缩脑袋，乖乖答应：“好的，老板。”

　　嵇城见他好奇完了通讯符，这才继续道：“平时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我待在下面，也可以自己待在房间，有任务我会用通讯符通知你。”

　　“嗯嗯。”宗兴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把通讯符递到嵇城面前问：“这个通讯符只能我们两个人联系吗？”

　　嵇城把通讯符推回他胸前，“这是特定符，能连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哇，好神奇。”宗兴再次被非人类的东西惊叹到，然后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我刚刚才来，老板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东西？”

　　“只要有符，做这个很简单。”嵇城答。

　　宗兴见他不想多说，便没有再问。

　　“哦，那我明白了。”他把通讯符贴着衬衣左胸处的口袋放好，轻轻拍了拍，非常自信地对嵇城说：“老板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嗯。”嵇城应了一声，便越过他径直出门下了楼，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回头跟宗兴大打一个。

　　宗兴转身看着门口，失落地叹了口气，“老板好冷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