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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痴心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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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寂静的黄昏。
窗外,可见落日孤烟。
戚少商正一步步地走上楼。
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上这座楼。
他只记得许多年前这楼梯的扶栏有光亮的漆色,墙上有精致的雕花。
如今这楼已经是墙壁斑驳,扶栏残缺不全。
灰黯的楼道,竟叫他一身素白旧衣映得蓬荜生辉一般。
此时他左手在身前稍稍挽着,手中有一朵花瓣小小的、精巧的、红白相间的花。
这座楼叫三合楼,曾经是东京府最繁华的酒楼。
京城众人对这栋楼钟爱有加。曾有一次这栋楼被炸毁了,但没过多久人们又在原处把它重修复原。
若在多年前的今日,这座楼必定更加热闹。因为这座楼很高,楼顶是观星望月的好地方。
而今天,是双七拜星的日子。
这楼已差不多荒废,只有楼顶还保留着一家小食肆。
他上得顶楼时,那里已坐了一个客人。
一个好看得优雅岀尘的人。
那人坐在窗前,低着头,面前放着两只酒杯,一个包袱。
他上了楼,那人并没有抬头看他,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孤独客。
但在看见那人的时候,他腰间的剑微微一颤,透出一丝剑光,似乎剑也感应到了久别的对手。
同一时刻,那人的目光也亮了一亮。
——像两把明利的小刀。
仿佛剑光与刀光在一瞬间交了锋。
不过这两道锋芒又都马上各自收敛,消失。
坐着的客人微微抬起头,温文而幽雅地招呼道:“戚楼主,好久不见。”
戚少商走过去,也彬彬有礼地一点头:“狄堂主,别来无恙。”
狄飞惊的样貌,与多年之前相比竟无甚差别,依然显得俊秀年轻,只有鬓角多了几簇霜色。
戚少商接着叹了口气道:“我已不是什么楼主,也不欲涉足江湖纷争,狄堂主今日在此等我,莫非戚某又惹上什么麻烦?”
狄飞惊微微一笑道:“今日午时,汴梁南路押送抗金重犯的金兵遭到突袭,十几名高手皆经脉被伤,武功被废,犯人趁机逃走。没人看清袭击者的真面目,只见一把凌空伤人的剑。纵观当今武林,只有戚楼主的‘心剑’能有此功力。戚楼主虽名义上退隐,但仍不忘行侠仗义,金风细雨楼众人也仍以戚楼主马首是瞻,让人敬佩,狄某怎敢自找麻烦?”
戚少商淡淡道:“六分半堂虽移师江南,却仍留有眼线在汴梁,势力实在叫人叹服。”
“六分半堂早已隐退地下,已无意与江湖帮派相争。我今天来,只是想了结一桩往事。”狄飞惊目光忽冷,垂眸看着桌上的包袱。
戚少商道:“这包袱中的,怕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吧?”
狄飞惊道:“不错。这包袱中的是一颗人头。”
戚少商问:“谁的头?”
狄飞惊冷冷道:“当年东京城破之前金风细雨楼中勾结通金之人。”
戚少商微微一震,道:“梁潇?他竟然未死?”
狄飞惊道:“他这些年一直匿名藏身在金军之中。前几日我才得知他的行踪。”
戚少商问:“狄堂主为风雨楼杀了这个叛徒,戚某代谢了。不过,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狄飞惊看着酒杯,目光有些幽柔:“我曾经跟人有过一个约定,约定双方若有一方被人害死,另一方必定要替他报仇。”
戚少商看着他,心中了然。
当年,东京城破之前,金风细雨楼有人通金叛国,意欲设计炸死楼中众守城抗金的弟子。
这阴谋被风雨楼总管杨无邪在事发前一刻看穿,先行引爆了炸药,与叛徒同归于尽,才保住金风细雨楼的基业不被毁尽。
狄飞惊道:“我今天就是把这颗人头带来给你。这颗人头,自当由风雨楼的楼主拿它去祭那些被害死的风雨楼亡灵。”
他说完这话,就起身向楼梯走去。
戚少商忽道:“刚才你说错了。那些人并不是伤于‘心’剑之下,而是‘痴’剑。‘心’剑是另一把。”
狄飞惊停下来,问道:“有甚么分别吗?”
戚少商淡淡说道:“‘心’剑杀敌,‘痴’剑救人,今天我只救人,不杀人,自然是用的‘痴’剑。‘痴’为情,‘心’为义,情义若不能两全,自是不可混淆。”
狄飞惊转身,终于抬起了头,深深地朝他看了一眼。
然后,消失在楼梯口。
戚少商坐下。
夜幕已降临,天边初现几颗小星。
他没打开看那包袱。
他只看着手中的花,目光很柔静。
他的左手手指很白,拇指与食、中二指微微曲成一个环,指尖相扣之处轻拈着那朵花儿。另外二指稍稍张开,指甲微微发亮,像细细的弯弯的小刀。
花瓣映着夜色,映着星。
他拈着花的手势也像一首意象朦胧的诗。
——花是诗。
——指如刀。
可有人曾用刀写过诗?
多年前的那一场刀光剑影的悲歌,数百年后可会成了刀丛中不朽的诗篇?
靖康元年的初冬。
那天天气很好,无风。
而阳光下的东京城内,正待上演一场灾难。
——国难。
非天灾,实为人祸。
神侯府的庭院,因为离城门很远,还显得安静/平静。
连树枝头的枯叶也没有一丝颤动,似乎在静待暴风的来临,又好像在安静地在凝听院中二人的谈话。
“我曾发誓绝不会让风雨楼断送在我手里。如今杨军师已逝,我也马上要带众弟子出城。如果,你愿意一起……”
面前的人一直背对着他坐着,戚少商望着他的背影,又加了一句:“王小石很快也会北上来接应。”
——金风细雨楼子弟拼死守城,但宣化门既破,金军入城之势已无法挽回。
——是留下与城同亡,还是带众人出城南下,留住青山,众人也一直争论不休。
——城破前一天,杨无邪以身殉楼,戚少商立刻下决定,一旦城门被破,马上带众人从密道出城南下。
无情背对着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戚少商并不指望他会同意和他一起离开。
在他眼里,无情是一个只知进不知退的人。
他只是来看他一眼。
哪怕只看到背影。
——这样也好,也许他真的转身,自己又会犹豫也说不定呢。
戚少商叹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无情终于出声:
“你有你的选择,我不拦你。我只想问一句,如果你不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我不是朝廷中人,你会不会留下来。”
戚少商静住,不动身,也不回头。
如果,却只是如果而已。
他仰头看了看远处,天边的云正聚拢而来。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说:“一旦我们杀出重围,摆脱金兵,我会回来找你。”
准备走,听见无情又说:“等等。你的‘痴’剑,剑身轻薄,杀气太淡,适合单打比武,不适合上阵杀敌。世叔收藏着一柄古剑,是前朝战场遗留的神兵,你拿去吧。”
戚少商转身,看见无情背后石桌上放着一只长匣。
匣中一柄长剑,剑柄暗红,剑身寒白,又透出丝丝红光,如白皙肌肤下的血脉交纵。
“这剑可有名字?”
“无名战场,无名将士,无名之人拾得此剑,剑也无名。”
“那我给它取名,就叫‘心’剑。不论结果如何,只求无愧于心。”
戚少商取出剑,离开,不再停留。
再见无情时,是在赶回汴京的路上。
他遇见了刚从汴京城里出来的诸葛先生,怀中抱着的无情毫无生气。
戚少商一见他,心中猛地一沉。
“他想刺杀完颜宗望,但旧疾复发,又被金国高手所伤。我已经给他蓄气止血,你不必担心。”
诸葛先生满脸倦意,把无情交到他手上,即又转身回去汴京城的方向。
在他一转身间,面色中流露出以往没有的苍老,戚少商才猛然发觉到这个他一向敬重的老人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一种回天无力的衰老。
国难当头,其实个人生死又有多大关系?
残山剩水无情路,唯有痴情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