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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思 ...

  •   蜀中秋如冰寒,河水冷冽非常,再过些时日,行船便越发难了。杨惠仙趴在窗边这样想着。旅店小楼依港而建,岸上草木葱茏,树荫如盖。到了晚上天上的星光闪烁,倒影尽数跌进河里,地上天上一般景色,煞是有趣。

      不过再有趣的景致也敌不过时间。杨惠仙至此也有两月,他眼见着这里的一草一木逐渐发酵出令人失望的气味,最后和天底融为一物,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找完这里,或许就该盘算着离开了。他抬手合上窗棂,转身便下楼去。他今天可是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自然不想活动。天色旖旎如斯,他只想一醉方休。

      “长春酒一壶,炸果子一盘。”杨惠仙侧身倚在柜台上道:“我的银子可还够使?”

      “您的银钱哪里这么快就完,估计回来还要退给您呢。”那掌柜谄媚地问道:“可是送到您屋里去?”

      “店里有薛涛笺吗?若有,送一张深红的上来。”杨惠仙一边说边上楼,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那掌柜浅浅叹了一口气,斜瞥着那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

      “打一壶长春酒,寻一盘炸果子,待到送时添一张红笺给楼上那个惜字如金的主。“楼下的掌柜悄声拉过一位伙计在耳边嘟囔着。他撑着胳膊拨弄着算盘,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成日里阴森森的,任谁瞧着不糟心?阿弥陀佛,快些送这位爷走吧。 ”

      伙计忙不迭地领命离开,缓步放下餐盘便叩门离去,快的杨惠仙都没看见人影。他探出头望了望,确认后才端进屋内。酒壶制成蛇胆状,上面的青釉透着凉;餐碟描成花卉样,冰裂的镜面上腻着膏。杨惠仙拿到酒便斟了一杯,却没有直接喝,只是捻着薛涛笺思衬起来。笺纸的红浸透着指尖的白,像是开到荼蘼的芙蓉花。

      他叹了一口气。从小就习惯贵人们的冷眼,故人散尽,自己却再难抹去自己身上那抹让人痛恨的卑谦。

      杨惠仙揉了揉鼻子,拿过那张诗笺,鼻息间的秋意便开始泛酸。他根本不需酝酿,舔了舔笔尖便悲从中来,饱蘸浓墨,一首悼词和泪挥笔而就。

      酒水一杯又一杯灌下肚,他顺手把那首残墨未干的悼词丢进炭盆里,只看那深红的纸和火苗逐渐化为一体,又斟了一杯泼到地上,坐在一边小声说道:“心安勿念。”

      地毯贪婪地吞噬着酒液,不一会就不见踪影。

      这样算来杨惠仙离开京城也有五年了。羽毛刮擦着树林的顶端,万物皆是浮云苍狗。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不怪母亲心驰神往。母亲,你看不到的,我会替你看看。

      炭盆即将燃尽之时,酒水也喝的一干二净,杨惠仙晕乎乎的,打开窗户放了些冻住的空气进来,冷气冲进肺里便瞬间清爽了不少,和着酒气,他瞥见窗外月亮也卷了边,星星也合了眼。

      杨惠仙的神思很快和山谷一齐沉寂下来,没过多久便又睡去了,一觉无梦。这份清净得来实在不易。许多年前杨惠仙也曾过着噩梦缠身的生活。梦里是朱红的宫室,推开门去,风吹拂着雪白的挽联,宫人哀嚎着关于母亲的噩耗,在耳边像结成柳条。

      父亲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声乞求他不要离开,可杨惠仙木木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仇恨成为了驶向远方的附庸,他毅然决然踩上了车马的脚蹬。

      梦醒之后的枕头风干了又湿润,留下泛黄的污渍。不堪折磨的他孤身踏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当他终于在山水和烈酒间找到了梦魇的解药时,他与曾经之间也已远隔千山万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醒了,晕晕乎乎地窝在床上,碳盆熄灭了,房间冷的要死。杨惠仙拨弄了一下炭灰,已经全部燃尽,泛着青灰色。他想要下楼去讨炭火,只听小港里传来琵琶声,他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蜷缩在床上上静静地听着。

      “荔枝香?”杨惠仙揉了揉眼睛,一个挺身坐在床边,朝窗外看了看。“谁弹这个?”心里想着,他便不自觉披衣而起。

      “照水残红零乱,风唤去。”弦音沁着水便愈发冷冽,刮过皮肤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战。那人扣弦而歌,声音不大却音韵精绝,杨惠仙素来喜好琵琶,如此佳作自然难以停下追寻它的脚步。

      “……细响当窗雨,看两两相依燕新乳。”店内没什么人,门也没有锁,或许天已经要亮了。店家里面没有人管他,他径自推门而出,漫步至门口小港。

      外面月亮已经挂的很高了,投下莹白的光,有几抹吻在杨惠仙的衣襟上,剩下的一半泼在水面上,像是牛乳混杂其中;另一半浇在那人的身上,顺着琵琶流淌的满船都是。睡意尚未消散,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何日迎门,小槛朱笼报鹦鹉。共剪西窗蜜炬。”他踏音朝那人走去,借着酒劲一步步靠近他。如若非如此妙音,凭他这拘谨性子,多瞧别人一眼都不会。

      那人一时间并未察觉。弦如鸟雀跳动,左手抱颈按弦,一气呵成。玳瑁指甲莹润发亮,指尖已然生茧,撩拨之间,连贯而缠绵。而后尾音圆融地化在指尖。杨惠仙微微发怔,按理是已经结束了,可他却已然被这一声噎的说不出话。

      他放下琵琶转了转手腕,这才注意到发愣的杨惠仙。他眉目一横,瞬间怒气横生道:“喂,你鬼鬼祟祟做些什么呢?半点声音也没有,是何居心?”那人语气十分蛮横,仔细看去莫约十七八上下,绸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琵琶靠在这样单薄的身上竟极稳当,想来也是经年的功夫;面皮比起人肉倒更像是脂膏,着恼中又渗出粉红来。

      “……不过路过多听了听,只觉得你这荔枝香好,何至于如此。”杨惠仙闻言有些错愕,这人竟是这样的脾气,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琵琶。他心里不忿,小声念叨着。

      “你听得懂吗?也来到我面前现眼。”那乐人起身凑近,细细打量了杨惠仙一番,不屑地说道:“你这般我见多了,打扮的有些人样,又知道几个曲调,就想来附庸风雅,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够。或许能唬住别人,我却不能。”

      “你这人好没道理。罢了。”杨惠仙被泼了一盆冷水,本想着即便不多说话也能听一会,谁想弄这样一出。自己也多有不悦,只想赶快离开。那人却只是不屑的瞥了一眼,见他离去又回去拨弄起了琵琶。杨惠仙多少有些不舍,此音实在妙绝。

      他本就和世家公子的形象太不相符,心比天高的贵人们若不是看在他有个公主的娘的面子上,恐怕没什么人记得他。他诗书平平,喜欢些秾词艳赋却从不让人知晓;武艺不精,也从不愿意在人前露怯。

      曾几何时,陪着他的就是那些玩意。琵琶,月琴,瑶琴和零散成碎片的古谱,金陵人心浮动,根本没人去留心一个公主不成器的儿子。但只有回首往事之时,他才发现躲藏在那些年岁里零碎的好运和惊喜。

      如今琴如旧,心却不得再闻琴声。闻此佳音,心如枯木逢春,哪里愿意一走了之。

      这时杨惠仙忽然灵光一现,小港四五只船错落,其他船只皆是无人。夜色正浓,若是悄悄隐匿于一船之后,想来也无人发觉。左右是来听曲的,你不待见我,我自不去不碍你的眼。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缓步离去。

      说来奇怪,昔日旧国君主雅好,宫中眷养乐师不下千余人,民间之风更甚。自己从小生长在南国,若真有如此人物生在南国,自己不会定无所知。到底是自己狭隘了,这几段听下来,也不比南国逊色几分。

      苏幕遮,那人变了曲调。唱的是燎沉香。杨惠仙闭上了眼睛。他其实挺不想听见这首,此情此景,这词未免刺心了些。但是那人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

      在他的曲调间时间仿佛是更快了,又仿佛是更慢了,像是一场自亘古而来的演化,娓娓道来。杨惠仙在这快慢之间几欲落泪。别人或许永远都不能懂,但他分明听出那欢快之下黯淡的乡魂旅思。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他潸然泪下,倚靠着冰冷的木板,桐油和朽木的气味像是一阵讥笑,在他的心口萦绕,随后凝成一片利刃。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渔郎和芙蓉浦,都在刀光剑影里消失殆尽了。至于故乡,他永远都回不去了。天蒙蒙地泛着亮光,星星被藏进黑夜,黎明拉开了幕帘。杨惠仙瘫坐在地上。

      如果能回到过去,世人喜欢幻想如果,但明明没有如果。

      忽而一阵脚步声,混合着衣料摩挲,有人敛袖而起,从前面的船走来,惊得港下水波一个激灵,潋滟的光都改变了方向。

      他急忙闪躲,却也无处可躲。是刚刚那个弹琵琶的人。他一身素衣,执一盏灯,灯火明亮,闪着银光的针脚刺痛着杨惠仙的眼睛。

      “又是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那乐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粉面嗔怒,厉声呵斥,琉璃灯横亘在眼前,杨惠仙一时间看不清楚他的脸,后来渐渐明晰了,只见点点光斑在他脸上描绘着波痕。

      他半张着嘴,有点惊讶眼前所见。杨惠仙忙以袖掩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但是杨惠仙的脸早就尽收那人眼底,几滴泪水是那么的明显,像是在火焰里的玻璃球,在火光下旋转着碎裂,滴进木头的纹理里。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杨惠仙坐着,那人执灯站着,天空按照约定呼唤着天明,云纹和日影像是抽动的琴弦,点缀着山谷和这场对峙。

      杨惠仙挣扎着起身,那人想要拉他起来,他别过了他伸张开的手臂,强撑着站起来。

      “抱歉,我只想多听听,多有叨扰。”杨惠仙挺身站立,随后转身离开,裙裾拖着水痕。

      “喂,还请回来。”那人似乎发现了杨惠仙的什么不同,他略略一犹疑,轻笑着拉住杨惠仙道:“你这人好奇怪,苏幕遮有什么可哭的?”

      那人的面上换上了笑容,抓着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可愿同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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