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周（随笔）》周晚欲

34、一把石子遇上星辰的时候

　　最怕深夜谈理想，而后满身颓唐。

　　很多年后，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我看向他。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有片刻的错愕，又理所当然的接下，没有半点生分和不自在。

　　准确来说，这是我第一次抽烟，就一口。

　　想过呛，没想到那么呛，像吞了一口火焰，在肺里翻滚沸腾似的。
　　我说的这种火焰，是家里爸爸在雨天生火时，用的潮湿的木头，火苗是那样小，烟雾是那样大，仿佛等烟雾一散，下一秒会生出妖怪。

　　这根烟来得很应景。
　　它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以为能干柴烈火，燃烧在所不惜，没想到是湿柴浓烟，熄灭却也万万不能了。

　　「出门在外，总有不顺心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最怕给我妈打电话。
　　因为每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那头总会传出我弟和我爸强遥控器的声音，这种空间上的落差，使人特别丧，其实这样的“战争”本该也有我参与。」
　　我这么跟他说。

　　他倏而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么些年，你讲话的方式还是没变」。

　　“你很能说服别人”。他这么讲过我。
　　“不是说你多会辩论，而是你讲的话中，总有几句关乎‘场景’的描写让人特别有代入感，或者就是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直戳人，你不用你的视角去说，你总用别人的视角去说，但其实你是在说你自己的事，可听你说的人却被噼里啪啦击中了。”

　　他讲，「或许这就是当初我找你写东西的原因」。

　　我们认识三年，我是他当初找的枪手。
　　三年前的9月份，他于一个雨夜从成都飞上海，在飞机上他打开我的稿子，然后加了我的微信。

　　三年来，这是第二次见面。
　　与上次相比，我们都有点不一样，他变瘦了一点，头发从黑色染成栗色，当然，这其中他还染过一次蓝，没过多久掉色严重，惹得他在朋友圈直骂娘。
　　他是个特别张狂又自由的人，我们并非特别亲密，如果要举例，我大概只能想起来，某次他在十二月份的上海，穿短袖短裤在阳台上烤棉花糖，还有他曾连续几个月过着黑夜颠倒的生活，在酒吧昏天黑地。
　　他特爱浪。
　　这次来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说的奥斯卡到底怎么样啊？」听说我有奥斯卡打碟的韩国小哥微信，他第一句话就是「哥回头介绍上海打碟的给你」。
　　我拿白眼怼他。

　　最后，我们当然没去奥斯卡。
　　他在我的白眼中，缴械投降。我们到他朋友的家里，坐在暗红色沙发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有片刻的怔忡，他也在三秒之后反应过来，手指微颤想要拿开，我却半点犹豫也没有，似熟稔模样的夹在手指上。其实我只是在模仿电影里女明星的动作，他也懂，然后他帮我点燃了。

　　他说「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疑问句，肯定语气。
　　“之前你是什么样子？我如果说，要介绍某个模特给你认识，你要么嘻嘻哈哈的说好啊，要么就是词穷腼腆又非得要面子的回我一句‘哟，你自己留着吧’。
　　可你现在呢，我给你开玩笑，你就笑，我拿话逗你，你就白我，但是你根本没有开心啊，也没有张牙舞爪的真想白我一眼。

　　你给我感觉特累，特敷衍。”

　　其实，我们之间的相处，沉默占比多，但不是无话可说，是不必刻意说。
　　我们的对话与给到对方的反应都特别的自然，因此，稍有点「生硬」，便会特别突兀。
　　我不如之前那样坦荡如砥了，他洞若观火。

　　「你知道么，有一段时间，我最怕给我妈打电话。
　　因为每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那头总会传出我弟和我爸强遥控器的声音，这种空间上的落差，使人特别丧，其实这样的“战争”本该也有我参与。」
　　我这么跟他说，末了还不忘补充，「说这些干嘛呢，你好容易和我见一面」。

　　他却很认真的同我讲起话来了，「你知道么，我一直有句话放在心底，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客死他乡。我的人生，目前我还不打算让它出现别的结果，因为其他的果实太苦，很可能需要我用一生来咽」。

　　能成为朋友的人，总是有某个地方特别的合拍。
　　有些话，我们不用展开说，点到即止，就已经知道全部。
　　他是面具戴太久的人，我是得失心太重的人，我们内心都相对封闭且孤独。

　　他爱热闹，其实是另一种孤独，他说他想逃开人生中的「贤者时间」，于是他加长「蹦迪」的时间，也多爱新鲜和闯荡，可内心的孤僻又使他难以轻易接受任何人，于是「蹦迪」越长，属于他人生中的「贤者时间」就越多。
　　他的快乐和不快乐都是一个死角。

　　以前的某次对话里，他曾说，“孤僻感”是他安全感的能量源。
　　但就在刚刚他说完“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客死他乡”之后，却又插科打诨的来了一句「没准哪天我爱上一个姑娘，就放下一切跟她结婚生孩子去了，买几块钱的菜也讨价还价，给她烤我最爱的棉花糖，唉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现在得再坚持坚持，让别让我以后的女人跟着我受罪了」。

　　你看，最怕孤僻的人突然温柔。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里有人正在放烟花，就因为他说的这一句温柔又灿烂的句子。

　　他问我，「还能坚持吗？」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坚持当然可以，只是时间未知。
　　于是我反问道，「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就想染个头，你觉得银发适合我，还是橘红适合我？」
　　「我觉得绿的适合你。」

　　我们都笑了。
　　他说「得，小爷没白认识你」，硬凹京腔。
　　但那一刻，落在肺里的浓烟消失了。

　　回到家之后，就在刚刚，他给我发了一大段话。

　　「城市很大，人们来来回回，无论怎样辗转漂泊，都还得找个家。
　　所以，如果你没法在济南，就回去，那下次找你，我就去你家乡找你。如果你决定还是留在济南，那正好，下次来我就熟门熟路了。
　　其实去哪不要紧，肉身所在地，未必灵魂也愿意待，哪天你告诉我你想来上海或是北京，我也愿意买张机票去看看你。」

　　发完之后，他突然一串表情包甩过来，又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老子长这么大，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生命中总有些人，像星辰。
　　他们没有太阳那般的能量，也没有月亮那样独一无二，但是它从未停止发光，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温柔。

　　多谢我这把破碎的石子，遇上他这颗小小的星辰。
　　让我深夜谈理想，哪怕满地鸡毛，也不惧颓唐。

　　——周晚欲
　　2019-09-10

作者有话说

　　他的快乐和不快乐都是一个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