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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回 情衷初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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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雪落纷扬。皓月千里,长夜漫漫。
我身子颓然地向前倾着。鬓发沾了些飞雪,散乱地搭在额前,自知已是格外狼狈。身子上一件薄薄的里衣形同虚设,早已灌满了寒风,而被牢牢反绑在立柱上的手,也已在这冰天雪地里全然失去了知觉。
耳边充斥呼呼而过的风雪声,有如哭号。我闭起眼承受着不断拍打在面上的碎雪,周身却已麻木得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垂着头,恍然欲睡,身子却又僵硬到难以入眠。
真是漫长而无尽的折磨。这还只是第一日而已。
朦胧间,忽然感到有什么搭在肩背上,随即一丝暖意徐徐传来。
初还道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便不作搭理。只是渐渐地,自己肩背上的触觉越来越明显,才徐徐睁开眼,却看见韩楼近在咫尺的面容。许是镀了层月色的缘故,一眼望去更是清雅非凡。
“高望?”我不由讶异地轻呼一声,声音却有些沙哑。
韩楼小心地理了理搭在我身上的貂裘,见我醒来,只是淡淡笑道:“子翩,方才你毫无动静,我只道你已经昏死过去了。”
“死不了。”我知他此刻有意出语调侃,好让我心绪略略放松些,便也只是徐徐笑了笑,“高望,你何苦冒着风雪半夜前来,小心被人看见受我牵连。”
“无妨,此时哪里还会有人在外逗留。”韩楼裹了裹身上的裘衣,虽是笑着反驳,话语中已然有了些嗔怪之意,叹了叹道望向我眼道,“子翩,你又是为何将自己弄至这般田地,在此遭这般罪?宫中只知你因犯过失,被绑于此示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我将萧溱刺伤,又送了回来而已。”我低低哼笑一声,在韩楼颇是惊讶的目光中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出。
韩楼闻言沉默了很久,才徐徐开口道:“子翩,你为了救皇上,而放弃了回后殷的大好时机?”顿了顿,不等我反应又叹了叹,盯着我的眼再度问道,“你到底还是不愿亏欠于他?”
“他亲自带我寻医在前,我却刺杀他在后。他有不测,毕竟还是要归咎于我。”我不知为何自己竟避开了韩楼的目光,“此事……我一时亦是难以说清。如今已至这般田地,解后殷之围才是当务之急。”
感觉到韩楼盯着我看了许久,欲言又止。末了听闻他轻叹一声,低低道:“子翩,我信你是理智之人,不会为……无关之事绊住了手脚。”
我扬起脸望向他,不解其话中何意。却见他蓦地收了笑意,徐徐道:“此次出兵乃皇上密谋,我也是在大军已经攻克了寿、庐二州后才得知。昨日又闻后殷光州守将缴械投降,如今五万大军加上后殷降兵近一万,一共六万人马盘踞在淮水以南,北上之意已是路人皆知了。只叹我身在此处,心急如焚,却无力回天,只盼等你回来一同商议,可如今……”说罢顿住,低低叹息一声。
“子翩,你方才所言,可是说此次进攻乃是萧溱一手谋划?那可知带兵之将又是何人?”我沉吟半晌,忽然问道。
“正是。此事除却兵部尚书等相关人员,对其他所有朝廷命官亦是守口如瓶,想是意在袭敌于措手不及间。”韩楼微微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此征拜大将军徐一贲,现正驻守光州。”
“徐一贲?”我闻言暗自思索片刻,忽生一计,便盯住韩楼的眸子沉声道,“高望,我身已至此,无力脱身,有件事却要托付于你,或许能解后殷之围。”
“子翩请讲。”韩楼有几分疑惑地端详了我的神情,终是谦声道。
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伏在他耳边低声耳语数句。末了他抬起头,沉思许久,看向我道:“我定当一试。”
我笑了笑,道了声“拜托”。心知纵然此举绝非根本之计,却是我在目前之境下唯一能做的了。
*****
二日后深夜,雪势已缓去许多,只是风却不减凌厉之势,依旧“呼呼”地在耳边来回叫嚣。而我四肢早已全然麻木,任风吹如刀割,却也毫无知觉。
好在神智依旧清醒。
韩楼来时并未首先提及正事,反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莞尔道:“我早该想到,此时子翩最需要的还是此物。”说罢已揭了盖子送至我面前。
我仰起脸,本能地张嘴接住壶嘴流出的酒汁,近乎贪婪的吞咽。
极烈的酒,却也是我此刻最最需要的。一壶下来,肺腑间如灼烧一般,手脚也渐渐多了些暖意。
自觉已能开口说话,便冲韩楼笑道:“知我者,高望也。”
韩楼收起酒壶,闻言亦是淡淡笑了笑,“子翩,你交代之事我已办妥。如今宫中已有传闻,说皇上三日未朝,乃是宫外遇刺,现已危在旦夕。另有说法更甚,只道皇上已驾崩,只是秘而不宣而已。另外,我已派可信之人前往光州一带,将此消息四处传播。”
“如此甚好,我自然信得过高望。”我徐徐笑道,“而后之事,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子翩,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据我对徐一贲的了解而言,七成,足矣。”我顿了顿又道,“再者,此举不过为撼动军心而已,绝非根本之计。倘若后殷在山河遭侵之际,仍如之前连失三州一般无决战之心,任人宰割,便纵是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韩楼闻言点点头,不再言语。
“高望,你方才说,萧溱……已三日未朝?”沉默片刻后,我忽然开口问道。
“正是,只道是偶感小恙。”韩楼淡淡回道,又抬眼望了望我,意味深长道,“却不知真实情形如何。”
我无奈地笑道:“他若不好,我便离不了此地。”
我并未将萧溱身有怪病之事告诉韩楼,故他对萧溱情形亦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我此刻心中却有些矛盾。萧溱越早醒来,我托韩楼放出的谣言便越早失效,如此一来便难以撼动周军之军心。然而,他若不及早醒来,除却我亦是要在此遭罪不说,他之安危却依旧悬于一线。
每每想到后者,心中怅然之感难以言喻,只知我舍弃了回后殷之机送他回来,要的绝不是那般万事付诸东流的结果。
*****
再度见到萧溱,已是数日之后。
此时天已转晴,白日里禁军又再度操练起来。我远远地在立柱上观看,也承受着他们目光的扫视,自知形容狼狈却以并不在意。
雪褪之后,寒冷也减去不少,此身可说已无冻死之虞。只是数日未曾进食,虽凭着昔日行军练就的耐苦之身强忍下来,然而手脚间却已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将全部精力用在对抗这腹中无物之上。
每日恍然看着禁军操练,却不由忆起往日自己操练兵士之景。人最怕的便是追昔抚今,以今日不堪之境遇,又岂堪再度提起当年点将台上的勃发英姿?
然而,我却绝不会甘于如此。自知只要仍有此念,我便终有一日将踏上归程,重振雄风。
纵然前路渺茫,只有此点是我一直坚信的。
这日黄昏,操练的禁军已尽数散去。斜阳余辉,照得周身一片橙黄,却远远不及白日温暖。我凝了凝神,垂下头,自觉精神被这光芒弄得有些恍惚。
闭了眼正欲小憩,却忽然感到有脚步声顿住,面前的光一霎被遮去了些。
缓缓抬起头,看见萧溱很近地立在我面前,肩头随意地披着一件貂裘,静静地看着我。夕阳在他隐隐勾勒着他的眉眼,轮廓清俊异常。他目光落在我面上,幽深沉静,眉间竟好似微微敛起。
我不由微愣,一瞬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咬咬牙,挺直了身子,徐徐笑道:“恭喜皇上康复。”
萧溱依旧看着我,面色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我喉间。
剑光划过,然后停在我下颚处。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连眼也未曾眨一下。此时感到喉头多了一丝细微的疼痛,却能下意识判断那不过是皮肉之伤。
“独孤鸿,朕这一剑,若是换做他人,则必死无疑。”萧溱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面上却全无表情。忽地又一转剑锋,朝我身后砍去。
身后的铁链应声纷然落地。我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下坠,如烂泥一般狠狠栽倒在他面前。
以手死死撑住地面意欲站起身来,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丝毫狼狈之态。而如是几回,手脚依旧仿佛不是自己的,使不上半分力,便只是一次次地倒向地面。
忽然一双手握住我的双肩,将我扶坐起来。我随着它的力道微微后仰,倚靠在立柱之上。
萧溱蹲下身子,双手依旧抵在我肩头,目光冷冷的,却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
“看来皇上果真虚怀若谷,”我并不避讳他的目光,仰起脸望了望他空空如也的身后,轻轻嗤笑道,“不仅不置我于死地,反是独自前来将我放开,便不担心我不会再次行刺于你?”
“你不会。”萧溱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你何以如此肯定?”我挑了挑眉,脱口而出道。
话音刚落,忽然下颚被人钳住,接着萧溱的面容在一霎欺近放大。我退避不得,唇已被他轻轻吻住。他身子随之压了上来,把我死死抵在立柱边,我手脚无力,在他的压制之下动弹不得,只能任其施为。
他以手捧住我面,绵长深远间似是愈加尽情。
我自觉思绪有一刻竟要被他牵动着恍惚起来,顿了顿又忽地清醒过来。猛然向前一欺身,却是更加疯狂地给与回应。
明显感到萧溱身子一震,轻轻推开我,神色里似是有几分讶异。
我轻喘几声,冷冷笑道:“皇上这般趁人之危,可还尽兴?”
“这是你欠朕的。”萧溱已然恢复了神色,盯着我挑起嘴角道,“朕已为之受了你一刀,此举不过讨债而已。”
我已平静了呼吸,闻言只是哼笑一声,并不作答。
谁知萧溱却又忽然伸手将我一把拉近,收起笑意,盯着我的眼一字一句徐徐道:“独孤鸿,你既刺伤朕,为何又未曾离去,反是将朕送回,白受这般折磨?”
“莫非你竟希望我径自离去,让你死在那里?”我冷笑一声反问道。
“为何?”他并不理会我,只是重复着方才的问题,“即便那时朕有意教你离去?”
我自嘲道:“现在想来,以你之性,百般困我于此,又岂会主动教我离开?不过是一计欲擒故纵罢?”
“可是你终是没有离开,可见此计已然奏效。”萧溱淡淡一笑,随即紧了紧捏在我肩头的手,缓缓问道,“你并不愿朕死,可是如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嫌那一抹夕阳太过刺眼,别过脸淡淡道,“你若不悦,现在将我杀之后快亦不甚迟。”
“你知道朕不会,正如朕知道你不会一般。”萧溱望了我片刻,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站起身,冲我道,“待会儿会有人送你回府。你且回去休整几日,再来上朝。朕准你几日假。”说罢径自转身离去,并不给我回应的机会。
他修长的身影徐徐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没入斜阳下已有几分昏暗的天色里。
我坐在原地,觉心中似被什么填满,却又隐有空荡怅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