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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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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此,若悬崖勒马,应当还是一段良缘佳话。
可现实偏偏不如人意,总爱一波三折。
在黄仁俊推醒李东赫,告诉他,自己看到了李帝努时,李帝努正从行李箱里拿出相框,盘腿坐在地板上,借助柔和的月光,抚摸照片中定格在十七岁的自己。
大家都说,十七岁的爱恋,一定是轰轰烈烈的,刻骨铭心的。虽然李帝努的爱恋并不沸沸扬扬,甚至称得上默默无闻,但也足够深刻,足够难以忘怀。
只是,似乎难忘的只有自己,而对方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把记忆,全部丢在了过去。
“你在认真听吗?”
黄仁俊弯下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面上淡淡的,看不出脾气。李帝努猛然回神,视线慢慢聚焦在黄仁俊波澜不惊的眼中,慌忙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木椅。
“在听,在听。”他手忙脚乱地扶起椅子,“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电脑闪了一下,大面积地黑了屏,黄仁俊轻叹一声,直起腰,不紧不慢地走回讲台上。耳畔寂然无声,周围细尘氤氲,李帝努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俩。
“学校到点了会自动断电,以防有的学生忘关电脑,浪费资源。”
晚课已下,学生寥寥无几。黄仁俊拿着手提包,握着门把手,站在教室门口,耐心地解释了几句。李帝努愣愣地点点头,跟着黄仁俊快步走出教室。走了几步,突然叫住前面的人。
“仁……”
黄仁俊冷冷地侧过头。李帝努急中生智,忙改口道。
“黄博士。”
“嗯。”
“你晚上有事吗?”
黄仁俊脚步没停。
“怎么了?”
李帝努捏紧拳头,一鼓作气。
“一起吃个饭吧……?”
夕阳横扫,钻进走廊破旧的窗户,刷红了灰黑的墙壁。视线里,黄仁俊融化在一片红光中,若实若虚,亦玄亦幻。李帝努心如擂鼓,手心一片湿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黄仁俊沉吟片刻,淡定地摇摇头。
“今晚还有点事,改天吧。”
待李帝努走出大楼,完全消失在校园中,黄仁俊如释重负地卸下肩膀,松开了紧捏的拳头。
四月末旬,天气逐渐转暖,焦灼的暑热已有苗头,动辄一身臭汗。黄仁俊垂着头,站在樱花树下,静静地看了会水泥地面,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东赫啊。”
嘈杂声立刻顺着网线,震天震地地传了过来。
“干嘛干嘛?”
黄仁俊默了一阵,长长地吁了口气,扯松领带,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明天有手术吗?”
李东赫翻翻日程表。
“没有。”
“哦。”黄仁俊顿了顿,又问,“那今晚喝酒吗?”
“哟呵?”李东赫停下翻阅的手,满腹狐疑,“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以前可从来不主动提这个的。”
“那是以前,人总会变的嘛。”黄仁俊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再说了,好久没去,想听你女朋友唱歌,不行吗?”
“行啊,特别行。”李东赫开玩笑说,“你别是喜欢上我女朋友了吧。”
“滚。”黄仁俊笑骂道,“到底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你难得主动一回,小爷肯定得捧场,”李东赫大手一挥,豪迈地说,“八点,酒吧等你。”
李东赫的心上人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白天蹲在家里写写文案,做做设计,晚上就来酒吧组组乐队,唱唱歌。他们来得不算晚,正是人潮的高峰,乐队已经在拨弦弄鼓,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李东赫点了几瓶清酒,熟络地跟乐队打了声招呼,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八卦脸,揽着黄仁俊的肩膀,在较为僻静的卡座落座。
“你……”
黄仁俊没理他,径自撬开酒塞,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往下吞。
“哈——”酒瓶瞬时见了底,黄仁俊砰的一声,将酒瓶磕在桌上,“我怎么了?”
“……挺能的。”李东赫目瞪口呆,缓缓放下胳膊,艰难地咽下询问,瘪着嘴,竖了个大拇指,“牛逼。”
黄仁俊抹掉嘴角的酒渍,敷衍地笑了笑,自顾自地灌酒去了。
酒过三巡,李东赫满腔疑问快要发酵,可黄仁俊仍旧喝着闷酒,兴致不高。彩灯让人眼花缭乱,烟味酒味呛人心脾。李东赫认定今晚套不出什么话,干脆嚼了块口香糖,待口气变得清新,俯下身子嘱咐黄仁俊。
“你在这等等我,我去跟我女朋友聊几句,等会搞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黄仁俊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你去吧,我再坐坐。”
落单的人总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脯肉,若姿色出众,更是如此。李东赫离开后,时不时有人凑过来搭讪,有要联系方式的,也有拼桌喝酒的,一个二个眼冒精光,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黄仁俊心烦意乱,却惦记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站了起来,头重脚轻地往卫生间走。有男人不死心,紧紧跟着黄仁俊。
“小可爱,你看看我呗。”
黄仁俊黑着脸,一声不吭,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在心里把人喷了千八百遍。男人不依不饶,闪到黄仁俊面前,双臂大张,挡住他的去路。
“我长得又不丑,还有钱,要是不愿意一夜情,我们也可以慢慢来啊。”
“来什么来。”黄仁俊嫌恶地推开对方缠上来的手,“就你那点工资,给我家狗买零食都不够。”
这话是事实,海市大学的待遇并不差,落到对方耳里,却变了味,成了明晃晃的嘲讽。黄仁俊东躲西闪,怎么也避不开围追堵截,索性翻他个白眼,转身去找李东赫。男人见他软硬不吃,气急败坏,一把抱住黄仁俊的腰,推着他抵在冰凉的墙上。
“你这小东西,还挺贞洁不屈。”
天旋地转,黄仁俊一声惊呼,继而破口大骂,扭动身子奋力挣扎。他躲开酒气冲天的鼻息,猛地跺上对方的皮鞋,脚跟死死踩住脚背,恶狠狠地碾来碾去。男人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更加用力地压住黄仁俊的四肢。
“你叫啊,你继续叫。”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欲要挣脱、却动弹不得的黄仁俊,笑容愈发得意。
“这里现在就我俩,我看谁能来救你。”
话音刚落,脸侧刮过一阵呼啸的风声,黄仁俊只觉得身上一轻,紧接着,刚还禁锢着自己的男人已经被掀翻在地。李帝努背对着黄仁俊,严严实实地挡在他和男人之间,衬衫袖子高高地挽在手肘处,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大半张脸。
“还好吗?”李帝努微微回头,沉声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黄仁俊捂着紧涩的喉咙,虚弱地缩在墙角。
“没有……”
男人心气不顺,恶声恶气地叫嚣。
“你是他什么人!多管什么闲事!”
李帝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照着肚子使劲踹了两脚。
“管得就是你这种烂人。”
走道逼仄狭长,壁灯朦胧昏黄,笼罩着李帝努宽厚的肩膀,泛开一层淡淡的金光。黄仁俊见男人面色发紫,嘴角抽搐,赶忙拉住李帝努的手臂。
“算了吧,我没事的。”
李帝努面沉如水,下颌紧绷得像柄利剑,右脚沉甸甸地压在男人的胸膛上,重山一般不为所动。黄仁俊怕他不信,刻意绕到他面前,极力扯了扯嘴角,安抚性地笑一笑。
“我真的没事,走吧走吧,我好累,我想回家了。”
回家的路格外沉默,沉默又无限度地拉长了时间,让归途变得更加煎熬。出租车徐徐停在小区门口,黄仁俊忙忙跌跌地推开门,兔子似的跳下车,头也没回地挥挥手,同李帝努说再见。李帝努锁好车门,跟在他身后,气定神闲地往小区里走。
“……?”黄仁俊面露难色,“那个……我已经到了……”
李帝努点点头。“我知道。”
“前面那栋就是我家。”
“我知道。”
见李帝努没有意会自己的意思,黄仁俊再接再厉。
“你不用回去吗?招呼不打就走了,朋友肯定会不高兴吧。”
“不用。”
“那……”
“快走啊。”见黄仁俊站在原地,磨磨唧唧不肯动,李帝努停下脚步,泰然自若地说,“不是说累了吗?我送你上去。”
黄仁俊没辙,咬咬牙,不甘心地跺跺脚,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两人虽住同一小区,但不在一栋楼,加之李帝努早出晚归,黄仁俊有心躲避,除开重逢那晚,竟连一次正经的问候都没有。
黄仁俊从兜里找出钥匙,插进门锁,犹犹豫豫地转来转去,希望身后的人能有点眼力见,速速道别,识相地离开。
可等来等去,也不见李帝努表态,甚至拳拳关切地凑上来。
“怎么了?是钥匙孔被堵了吗?”
“没有。”黄仁俊彻底死了心,生无可恋地打开门,侧身为李帝努让路,“它好得很。”
客厅黑灯瞎火,一团毛球直扑怀中,李帝努被撞得一个趔趄,歪歪扭扭地靠在墙壁上,马马虎虎站稳了。黄仁俊换了拖鞋,拿出鞋套递给李帝努。李帝努低下头,定睛一看。
一只狗狗毛色纯白,浑圆壮硕,时而抱着他的大腿,憨态可掬地蹭来蹭去,时而倒在地板上,向李帝努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毛毛,过来。”
黄仁俊脱掉外套,走到李帝努面前,费劲地抱起胖狗,为蹭了李帝努一身狗毛而向他道歉。李帝努看看柔情似水的黄仁俊,又看看他怀里似曾相识的萨摩耶,突然特别想问问他。
你,
“对不起啊。”黄仁俊神色淡然。
是不是……
“家里有点乱,你多担待一下。”
……还记得什么?
可张开嘴,他却听见自己说:“没关系。”
下一秒,两人一齐开口。
“你怎么在那?”
“你在那干嘛?”
客厅顿时陷入静默,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心思各异地安静着。良久,李帝努先败下阵来,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们今天团建,下属说那间酒吧在这一带比较出名,就去聚了一会。”
说罢,又盯着黄仁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呢?”
“没干嘛。”黄仁俊含糊其辞道,想了想,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坦然大方,又解释说,“陪朋友去见他女朋友。”
李帝努“哦”了一声,面上不惊不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悄悄松动了。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晚上九点。太久没有与李帝努独处,黄仁俊浑身不自在,一会逗逗狗,喂喂零食,一会又站起身,端着水壶,在客厅和厨房走来走去。李帝努把玩着手机,好笑地看他兀自纠结。最后,黄仁俊妥协了,泄气了,刹在茶几前,把水壶重重地放在玻璃桌上。
“李总。”
李帝努被这称呼杀得眉心一跳。
“太生疏了吧,叫我帝努就好。”
黄仁俊抱着双臂,做防备状。
“小李。”
李帝努无可奈何,举手投降。
“怎么了?”
黄仁俊随手指了下毛毛,生硬地说:“毛毛想上厕所,他好像憋不住了。”
李帝努看看并无异样的毛毛,摩挲着下巴,思考了两秒。
“那我们下去遛遛狗吧,”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强调道,“我们两个人,一起。”
房子算是海市大学的家属楼,在学校内,小区外就是操场,时常人潮汹涌,沸反盈天。
黄仁俊拴好狗绳,牵着毛毛,不疾不徐地往操场走。一路上,总有学生绕到黄仁俊的面前,热络地同他说说话,再挼挼毛毛的狗头。
李帝努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身后,静静地看着备受欢迎的那一人一狗。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一前一后,悠然散步在花园或街头。
那时,他们还在青山市,还是青涩稚嫩的高中生,李帝努刚刚认清自己的感情,黄仁俊还记得自己。
有段时间,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不至于情同手足,惺惺相惜,但好歹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可以顶着泛白的天光,一起穿梭在红墙绿瓦之间,也可以闻着馥郁的花香,漫步在环湖绿道里。
每天晚上吃完饭,李帝努雷打不动,都会邀请黄仁俊,牵着自家的萨摩耶,去楼下,或者对面公园里散散步,消消食。
那是他们短暂的独处时光,只有李帝努和黄仁俊两个人,除了一只忠臣的狗狗,其他什么人也没有。
当时,李帝努总是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大步如梭地走,目不斜视地走。他的视野被绿树红花所充盈,被狗狗脱缰的身影所捕获。看起来高冷孤傲,可没人洞悉,他的余光全都分给了身后的少年,只是因为太过害羞,太过内敛,才欲盖弥彰,用冷冷的表象伪装了自己。
有一回,他家的狗狗不听话,扯着他跑得飞快,没一会儿,黄仁俊就被甩在了后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李帝努站在草坪边,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黄仁俊,又是心焦,又是愤慨,实在气不过,伸手打了两下狗头。黄仁俊远远地追上来,莫名其妙地叫住他。
“你打它做什么?”
因为它不等你。
李帝努心说。
“因为它滚草地。”
李帝努口是心非地说。
黄仁俊愣了一下,看看狗狗委屈的眼神,又看看李帝努气愤的表情,宠溺地笑笑。
“这又没人,你放了绳子,让它跑呗。”
李帝努闭上酸涩的眼睛。
也不知道黄仁俊会不会等自己。
操场上夜跑的人很多,乌泱泱的,宛如奔腾的洪流。李帝努一眨不眨地盯着黄仁俊的背影,随着他们汇入洪流之中,一圈一圈,不厌其烦地兜圈圈,又一圈圈,不厌其烦地保持静默。
又走了好几圈,走得李帝努口干舌燥,毛毛也耐不住吐了舌头,黄仁俊还是低着头,不闻不问,心无旁骛地向前走。
李帝努心生蹊跷,忖度忖度,滚滚喉,叫了声黄仁俊。
“你怎么了?”
黄仁俊耸耸肩。
“没怎么了啊。”
李帝努指指快要趴到地上的毛毛。
“它累了。”
黄仁俊扯扯狗绳。
“它体力不行,需要锻炼。”
李帝努未为深信,一口咬定黄仁俊肯定有什么事,缠着他问个不停。黄仁俊咬住下唇,周旋了几个来回,见毛毛真的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走,这才温温吞吞地说。
“钥匙放在茶几上。”
“嗯?”
黄仁俊窘迫地摸摸鼻尖。
“出门忘带了。”
灯塔烁亮,立在操场的边缘,照得操场亮白如银。
晚风扬起黄仁俊鬓角的黑发,露出了他白净的脸庞,透出两团可疑的红晕。
李帝努矜持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心里却忍俊不禁。
“那要不然,先去我家坐坐?”
黄仁俊摇摇头。“不必麻烦。”
“不麻烦。”李帝努热情地邀功,“我跟你住一个小区,你知道吗?我家就在你家后面那栋楼。”
“我不去。”黄仁俊固执地说,“我在这等我室友。”
李帝努眼珠一转。
“你不怕那个人暗中跟踪你,就等你落单的时候,杀你个出其不意吗?”
黄仁俊抖了一下,犟嘴道:“不怕。”
脚上倒很诚实地开始往小区走。
李帝努闷闷地笑,笑得胸腔翁翁地震,但怕黄仁俊生气,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好捂着脸,遮住上扬的嘴角。
“可是我怕。”他轻声说,“万一他找过来,对你图谋不轨,你怎么办?”
黄仁俊踢踢毛毛的屁股,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那就放狗咬他。”
李帝努看着他毫无威慑力的表情,笑意更甚。
正说聊着天,黄仁俊接了通电话,挂断后,便客客气气地道谢,说自己的朋友回来了,正在家里等他。
李帝努不肯,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走,死皮赖脸地跟着他,非要送他到家门口,亲眼看他进家门。
可打开门,看见黄仁俊口中的朋友,听到那声令人介怀的呼唤后,李帝努只觉得五雷轰顶,胸闷气短,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凝成了锋利的冰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