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CT]青山寒》远山伊始

4、第三章

　　黄仁俊确实漂亮。

　　走在海市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李帝努这么想。

　　如果不漂亮，自己也不会记了他这么多年。

　　新叶茸茸，鹅黄的春花含苞待放，泥土又湿又软，遍地都是低矮的青草。吴教授领着李帝努漫步在教学楼中，一面听着朗朗书声，一面同他闲话家常。

　　“我听说李总不是海市本地人？”

　　李帝努摇摇头。“不是，我是青山市人。”

　　“哦，那跟我们仁俊是老乡啊啊。”

　　李帝努脚步一顿。“仁……黄老师也是青山的吗？”

　　“对。”

　　吴教授在后门处停下，目不转睛地看向挤挤攘攘的教室，看向墨绿的黑板。李帝努顺着吴教授的视线望过去。黄仁俊绷直了背，笔挺地站在讲台上，手中捏着一根白粉笔，正在专心致志地讲课。

　　“不过他老家是县城里的。”吴教授慢悠悠地补充道，“绿水县。”

　　天空蓝盈盈的，飞鸟成行成列，乳白的羽毛随风飘摇，犹似波涛中无依无靠的帆船。黄仁俊讲得太过投入，并没有发现教室外的人。吴教授扫视了一圈新教室、新设备，目光最终落在讲台前、昔日的学生身上，摸摸下巴，突然感慨万分。

　　“都这么快了啊……”

　　“什么？”

　　吴教授遥望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经济学公式。

　　“一眨眼，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啊。”

　　李帝努细细嚼着这番话，兀自品出丝丝端倪，脑海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吴教授跟黄老师很早就认识了吗？”

　　“是啊。”吴教授深以为然，“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上大一，那会就在海市大学，我教他们班的宏观经济学。他有点学不明白，整天跟在我后面，请我答疑解惑，眼睛一眨一眨的，跟个玻璃球似的，我根本不忍心拒绝。”

　　“后来某一天，他突然问我，吴教授，我都缠了你这么长时间了，你往后也再带带我，好不好？我左问右问，想知道他到底要干嘛，过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他想报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觉得我好，有耐心，不嫌他问题多，不嫌他笨，就跟他爸爸一样。”

　　说到这，吴教授连连摇头，语气惋惜，表情伤怀，似乎在哀叹命途的多舛，谴责上帝的不公。

　　“我一听这话，开心得不得了，当即决定收他为徒，还带他回了家，热热闹闹地吃了几顿师门宴。可是好久以后，我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贫困生补助申请，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有爸爸。”

　　那念头被证实了，李帝努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愉悦，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滞塞，宛如有一团火、一股滚烫的浊气，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那……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海市吗？”

　　“是的。”吴教授叹了口气，“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吧。”

　　没等多久，下课的铃声轰然响起，吴教授搓搓手，准备引李帝努进教室，同黄仁俊见见面。谁知半路杀出来了一个女学生，拦着黄仁俊问东问西，直到下一堂课的学生鱼贯而入，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课本，羞涩地逃走了。

　　吴教授失笑地调侃道，仁俊人缘特好，上学那阵老有学生把他堵在走廊里，跟他告白。李帝努面不改色，点头称是，心里却吃味地犯起嘀咕。

　　他高中也这样。

　　见黄仁俊收拾好了公文包，吴教授扬声叫住他，说李总来做市场调研，中午一起吃个饭吧。黄仁俊应声说好，冷静地穿好外套，提上包，一步一步披光而来。他越靠近，李帝努的手心越酥酥麻麻、奇痒难耐，仿佛有千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肌肤，散播万斛紧张和期待。

　　黄仁俊两步越过人海，来到自己面前，除却更稳重了一些，分明与当年相差无几，还是那个白皙、精致的男孩。李帝努咬紧下唇，情不自禁地猜测，多年未见，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张开双臂，给自己一个久违的拥抱……

　　可黄仁俊只是疏离地伸出右手。

　　“初次见面，我是黄仁俊。”

　　幻想猝然破灭，李帝努笑容一僵，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失落地垂下眼眸，午饭也如同嚼蜡。吴教授下午要开会，提议让黄仁俊陪李帝努再随处转转。黄仁俊不好直接拒绝，咬着筷子，掂量掂量。

　　“我下午有节经济学实验课，要去机房，你介意吗？”

　　李帝努求之不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机房所在的教学楼年深日久，墙皮斑驳脱落，走廊昏暗阴冷。李帝努亦步亦趋地跟着黄仁俊进了实验室，在角落寻了一处空位，看他自如地穿梭在一排排电脑间，时不时弯腰，跟同学们传道授业。

　　他态度认真，温和又不失威严，李帝努痴痴地凝视着黄仁俊，无端想起那年秋天，那间拥挤的教室，和教室里，那个温儒尔雅的单薄少年。

　　李母诚不欺他，黄仁俊成绩确实不错，几次测验后就稳居班级第三、年级前二十，一度紧逼女班长，颇有几分要勇夺上风的意味。

　　李帝努按住成绩表，仔细地核对了一番。

　　只是数学成绩跟自己相比，仍有进步的空间。

　　夏季进入尾声，秋天如期而至。伴随着季节更迭的，是黄仁俊处境的改善。

　　许是李帝努素日板着脸，显得太过严肃，女班长虽然乐于助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次，某同学兢兢战战、寻觅而来，心满意足、盛载而归后，不少同学都盯上了细致入微的黄仁俊，以至于到了放学时间，他依然会被缠着、拖着，恳求再讲几道题，才肯被放走。

　　而每当这时，李帝努虽二话不说，但总是频频看表，嘴巴抿得又紧又直，活像一根平滑的鱼线，任谁都能明察到他的不悦。

　　天气慢慢转凉，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很多次他们到家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又一次在放学时被拦下来后，李帝努拍案而起，冷着脸拂袖离去，徒留惊慌失措的黄仁俊，心不在焉地讲完课，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

　　客厅的灯没开，黑黢黢的，漏进几缕街上的彩光。黑暗中，只有李帝努的卧室房门半遮半掩，透出一道明亮的光线。黄仁俊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走到门前，抬起手，克制地敲了三下。

　　“李帝努……？”

　　预料之中，无人应答。

　　黄仁俊捏紧衣服的下摆，鼓起勇气，清清嗓子。

　　“你数学作业写完了吗？”

　　“……”

　　他后背紧贴着墙壁，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我有一道题，不太会……”

　　“没看。”李帝努言简意赅道。

　　“哦……”黄仁俊不死心，觍着脸继续问：“晚饭还没吃吧？想吃土豆牛腩吗？我可以做。”

　　李帝努背对着他，端坐在书桌前，一心一意地写着作业，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黄仁俊擦干手心粘腻的汗水，攀上冰凉的门框。

　　“加道红烧茄子怎么样？”

　　“……”

　　“或者醋溜土豆丝？”

　　“……”

　　李帝努的沉默熬光了黄仁俊所有的底气，再开口时，弱得只剩下半腔气音。

　　“再加个西红柿鸡蛋汤，你看怎么……”

　　“你做的那都能吃？”

　　李帝努声色俱厉地抢白道，言辞间浓烈的厌烦、不耐，把黄仁俊吓了一大跳。房间里岑寂又压抑，天地间惟有沙沙的笔声清晰可闻。黄仁俊愣了半晌，默默红了眼眶，松开卡住门缝的手，垂头丧气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刚一离开，李帝努便将笔重重地摔在桌面上，颓丧地窝进椅背里，烦躁地捋了几把头发。台灯大开，白光赤裸裸地打在作业上，数学试卷坦然地摊开在桌面，满满当当的答案跃然纸上。

　　刚才自己太凶了吧？李帝努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可实际上，他并不想这样，甚至有点后悔失态了。李帝努捂住脸，仰面望向窗外，长长地吐了口气。黄仁俊背井离乡，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里，看见他如鱼得水，备受欢迎，自己应当高兴才对，为什么要同他置气呢？

　　这作业算是彻底写不下去了。李帝努自暴自弃地揉碎了草稿纸，走出卧室，拿过狗绳，想去外面遛遛狗，散散心。可事不如意，狗狗见只有他一人，嗅嗅李帝努的手心，又暗示性地拱拱黄仁俊的房门，察觉他不为所动，干脆一屁股窝在门前，任由他如何拉拽扯拖，也寸步不离。

　　李帝努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连条狗都这么舍不得黄仁俊？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指，用力地敲戳着狗头。

　　“到底谁是你的主人！”

　　狗狗委屈巴巴地垮下唇瓣，别开脑袋，看向黄仁俊的房间。李帝努强硬地掰正狗头，压着嗓音，严词教育道：“他才来了几天？我又养了你多久？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到底谁才是你的主人？”

　　狗狗灵巧地避开禁锢，再度眼巴巴地望向黄仁俊的房间，大有没了黄仁俊，它这辈子都不会再出门的架势。一人一狗僵持不下，李帝努无可奈何，咬牙切齿地低骂了一番，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去敲黄仁俊的房门。

　　门没关严，李帝努轻轻一碰，便滑出半个圆弧。书桌上放了一杯热牛奶，袅袅的青烟扶摇直上。黄仁俊从烟雾里抬起头，脸颊湿润，眼角潮红。李帝努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掩住嘴角。

　　“走。遛狗。”

　　黄仁俊迟疑地点点头。

　　“好。”

　　秋风送爽，满目金黄。两人一前一后，静默地走在苍茫的暮色当中，听飞鸟啁啾，感受枯叶在脚下破碎的震颤。走到小路的尽头时，黄仁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出声叫住了他。

　　“李帝努。”

　　李帝努侧目。

　　“你以后不用等我了。”

　　“？”

　　黄仁俊目光如炬，定定地注视着李帝努的侧脸。

　　“我说，以后上学和放学，你都不用再等我了。”

　　李帝努简直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黄仁俊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明明是黄仁俊不懂拒绝，一次又一次耽误自己的时间，怎么经他一讲，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成了自己在无理取闹？

　　于是第二天，李帝努果真没有等他，老早就出了门，自己晃晃悠悠去了学校。女班长看见他一个人进来，吃惊地放下课本，好奇地向他身后探来望去。李帝努无语地打了个响指。

　　“就我。别看了。”

　　“哦。”女班长悻悻地缩回脖子，“那黄仁俊呢？”

　　李帝努翻了个白眼。

　　“我哪知道。”

　　等同学们来得七七八八，各科的课代表站上讲台，敦促大家赶紧交作业。女班长好心好意，帮李帝努上交，猫着腰跑回来，追问他到底怎么了。李帝努嘴唇紧抿，脸色青黑，不耐烦地背过身子。

　　“行了。别问了。”

　　“你告诉我怎么了，我就不问了。”

　　“没怎么了。”

　　“没怎么了是怎么了？”女班长毫不气馁，笃定地说，“我看你脸色这么差劲，肯定有什么事。”

　　李帝努烦不胜烦。“能有什么事！”

　　“一般说没事，那就是有事。”女班长伶牙俐齿地反驳道，想了想，抱住双臂，故作深沉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黄仁俊那么温柔的人，还能把你惹生气？啧啧啧，他分明对谁都是一样的好。”

　　李帝努唰得转过身，急切地想要驳斥她，却一下子骨鲠在喉，醍醐灌顶。

　　是啊，黄仁俊对谁都是一样的好，好得不分你我，好得难分仲伯。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惹他生气？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确实是自己冲动鲁莽了。

　　可嘴上还要倔，不肯服输。

　　“他天天给别人讲题，讲个没完没了，讲到天都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他对别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就是觉得，他在耽误我的时间，我想早点回去睡觉！”

　　言毕，女班长意外地没有接嘴，反而不停地冲自己挤眉弄眼，在课桌下疯狂踹自己的小腿。李帝努被闹得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眨巴眼睛。前座的同学挥舞着试卷，欢欣雀跃地向后门跑去。

　　“黄仁俊！你可算来了！”

　　李帝努心里咯噔一声响，直觉心惊肉跳，机械地转过身，无措地望向后座。大雾沉沉，秋风凛冽凉爽，山头的枝桠憔悴枯槁，在初升的日头下晕开一层怯怯的光华。黄仁俊站在自己身后，站在浓雾与日光之中，手里攥着一袋牛奶，笑得十分勉强。

　　“李阿姨让我带给你的。”他缓了一阵，平静地说，“她说你走得太早了。”

　　李帝努懵懵地接过。黄仁俊扯扯嘴角，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茶叶蛋。

　　“怕你没吃早饭，特意在路上买的。”

　　早自习的铃声响彻云霄，女班长慌忙转回身，举起课本盖住脸，逃离修罗场。黄仁俊放下书包，拿出试卷，任同学亲昵地揽住腰身，去走廊里交流。李帝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手捧热乎乎的早餐，耳闻闹哄哄的读书声，心中五味杂陈，被汹涌的内疚所淹没。

　　这样他都不生气吗？

　　李帝努握紧了那袋牛奶。温热渗过包装袋，渗进皮肤，直勾勾地烙进血液里，几乎快要把他灼伤。他抬头望向窗外，望向黄仁俊的背影。那背影虽然消瘦、纤细，可每一根硬骨都在无声地宣誓，他的不卑不亢，他的孤傲清高。

　　难道他对谁都是这样？没有一丝差异，没有一丝不同吗？

　　虽然这想法很幼稚，这听上去毫无意义，但李帝努确实非常想知道。

　　黄仁俊的生活中，真的存在例外吗？

　　他开始时时刻刻把黄仁俊放在心上。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偶然爆发的爽朗笑容，李帝努也要疑神疑鬼地弄清楚，确定与以往无误。

　　他真的太想知道了，想到茶饭不思，想到夜夜难眠，想到会在黄仁俊顺风顺水时，给他制造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波折，想到会在真正的危机来临时，慷慨解囊，挺身而出。

　　而黄仁俊不负他望，无论风雨兼程，还是风调雨顺，无一例外，绝不偏袒任何一方，也不责备任何一方。

　　货真价实的端水大师。

　　有了这样的认知，李帝努稍稍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俄而坠入了无限的落寞里。这样的黄仁俊，看似彬彬有礼、亲切亲善，实则若即若离、拒人千里，似乎没人能纳入他的眼，没人能走进他的世界。

　　这是他的伪装吗？还是他原本的模样？李帝努知道自己过分偏执了，可他太想弄清楚，答案到底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久久不能入睡，索性起了床，推开窗，站在阳台上，挨寒风吹拂，看繁星拥塞。奈何城市的夜晚灯红酒绿，映得天空煞白通亮，群星黯淡无光。李帝努愁郁难解，心想不如回去睡觉，却在进屋时，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黄仁俊的卧室，传出了断断续续的谈笑。

　　李帝努登时睡意全散，迅速清醒过来。

　　插科打诨，欢声笑语。

　　原来，例外就藏在自己的身边，藏在黄仁俊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