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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旅程 ...


  •   天河睡得迷迷糊糊,半天才觉出有人在摇他:“野人,天亮了,不许睡了!”

      分辨出来人的气息,揉着眼睛问:“……菱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嘘,小声点儿!”菱纱轻轻一笑,跳上床自己找地方坐下,天河只好爬起来给她让地方,追问道:“你这么早过来干嘛?”

      “我在你这儿待一会儿不行吗?不准多话!”

      “可是……可是紫英一会儿去你房间找不到人,会着急的。”

      菱纱在他头上一敲:“还用得着你说?我就是听到紫英出去才跑来的,我都没事了,这药还要喝到什么时候?真是的,明明伤了眼睛的是你,为什么喝药的人是我?”

      “那是紫英说我的眼睛不是喝药治得好的啊……”又十分苦恼:“可他每天要诊好长时间的脉,还不许我动。”

      菱纱叹了口气:“天河,咱俩留书出走吧。”

      “好啊,什么叫‘留书出走’?”

      “……算了。”一点儿气氛都没有。往墙上靠了靠,不由分说拖过天河的被子盖到自己腿上,天河毫不在意,还跟着问:“菱纱你冷吗?我再拿条被子过来。”

      “回来,我不冷。”

      也是侥幸,羲和剑追随主人而去,恰被东海万丈深澜之下的神界监押结界阻隔,再没有半分气息。望舒剑失去感应,自此陷入沉眠。但菱纱之前身为宿主,被汲取过多灵力,到底元气大损,天河和紫英忧心过度,日日但有风吹草动就要问她冷不冷。

      看不见的人还总想四处乱走!菱纱把他拖回来坐着,知道没用,也懒得多说。外面天刚蒙蒙亮,借着一点微光,看着天河年轻俊秀的脸庞。经过了这么多事,让他再不能有独居山上时无忧无虑的单纯稚气,但没有变的,却是那份无所畏惧的坦荡和毫无保留的真诚。

      天河奇怪她忽如其来的沉默,刚想问,就感觉到一只手覆上自己的脸颊,手指在眼睑上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地问:“菱纱,你还在担心我吗?我没有事了。”

      菱纱叹气:“真是傻瓜,都看不见了,还叫没有事?”

      天河抓了抓脑袋:“可是……可是确实没有事了啊,你和紫英都没事,望舒剑也拿回来了,山下的百姓也没伤到,不是挺好的吗?眼睛看不到虽然不好……不过菱纱,你不用担心,我的耳朵和鼻子也是很灵的。”

      菱纱轻轻笑了起来:“野人!”

      当日发现天河双目失明时,她和紫英两个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河也是这样安慰他们。真是的,也不知道要被安慰的是谁?伤后无力御剑,勉强飞到沙漠边缘一个小镇暂时住下。紫英什么方法都试了,问题是天河的眼睛非伤非病,想要治疗都无从入手,只是不肯放弃地每日诊脉。天河自己却适应得飞快,他生长于山林,感官就如野兽一般敏锐,加上修习仙术,对气息十分敏感,很快就忽视眼睛带来的不便,重新开始上蹿下跳。

      “菱纱,我给你讲,我以前碰到过一只狼,跑得可快了,一点儿声儿都没有。我趴在旁边看它咬死了一只鹿,才发现它眼睛是瞎的啊。唔,黑熊眼睛也不好用,不过鼻子真灵……”回思着又很得意:“不过它没我厉害,被我抓回去烤了熊掌吃。”

      菱纱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这样比自己的。

      “菱纱,等你和紫英伤好了,我们就回青鸾峰吧。”

      “我的伤早就好了!”菱纱瞪起眼睛命令:“天河,你去跟紫英说,我的伤好了,用不着喝药了。”

      “可是……可是菱纱你身体不好,还是多喝一点儿吧。”

      “你以为药是什么东西?多喝一点少喝一点的!我身体不好跟那个又没关系。”

      天河点头:“我知道,我们已经想出别的办法了。”

      菱纱一怔:“什么别的办法?”他们说的是一件事吗?

      “菱纱的伯父不是说过,你们族人寿命短是因为伤了阴德。我有问紫英那是什么意思,紫英说是做了阴间人认为不好的事,所以减损了寿命。那我们补回来就是了。”

      他语气过分轻松,菱纱难得结巴:“这……这种东西……怎么补?”

      天河很是自信:“紫英说过,积累功德也有很多方法的,最简单的就是行善救人,我们把以前减掉的都补回来,你不就活得长了吗?等我们回到青鸾峰,你和梦璃就好好在家休息,我和紫英下山去……”

      “等等等等……”菱纱按住额头:“这……这哪有这样做的?功德善事,这是要出于真心的,哪有……哪有为着这种目的去做的?”

      “为什么不能?”天河认真地说:“我想过了,菱纱你偷死人的东西是为了帮助活人,这是好心啊。你从来没有害过人,他们还要减你的寿命,功德这个东西一定和真心没什么关系。那我们替你去补,也一定可以。我会记得每次都说清楚是给你的,让鬼界管这个的人,不对,是鬼,不要他记错了。”

      菱纱已经十分混乱了:“这……这太荒谬了!根本不可能的……”

      “既然善心亦不免恶果,可见阴世功德亦有论迹不论心之处,天河的办法,我也是赞同的。”

      “紫英?”

      紫英端着药推门而入,让跟在后面的“梦璃”也进来,才关上了门。梦见樽所生幻影无知无觉,也不需饮食睡眠,但他们三个人都还是把她当作真人一样看待,不肯轻忽。“梦璃”从不离开他们身边,与菱纱同行同宿,有时会坐在天河旁边整理香草,有时跟着紫英进出忙碌,他们却也不知她行为依何而定。

      菱纱十分无奈:“紫英,怎么连你也……”

      “这件事我和天河已经决定了,既然大有可行,至少总要尝试,其它的方法,再徐徐探访就是。”

      天河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是拿定了主意根本不考虑她意见的样子,菱纱叹了口气,只能以后再说了。她本来是躲喝药躲过来的,现在也无心开这种小玩笑了,端起药碗慢慢啜着。紫英坐到床头,拉过天河的手开始诊脉。

      天河想到要坐在这里半个时辰不动就痛苦无比,不停找话跟他说:“紫英,你自己的伤好了没有?”

      “已经不碍事了。”

      菱纱担心地看着他:“紫英你脸色不好,可不要勉强。”

      紫英轻轻摇了摇头,很让人意外地松开了天河的手腕:“天河,你要是想的话,我们今天就回青鸾峰吧。”

      “真的吗?太好了!”

      “嗯,天河的眼睛不是药石之力能够治愈,菱纱受望舒剑之累元气也是大伤,都要从修行上想办法。青鸾峰灵气远胜这里,我把琼华派更高一层的练气心法传给你们,回去之后,再借每日清晨灵气最盛之时助你们行功。”

      说完见两个人一言不发,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怎么了?”

      菱纱扑到天河肩上,不胜悲切:“师叔,你饶了我们吧!同行这么久,我就从来没见过你是什么时辰起的床……”

      “……”

      * * *

      九霄之上罡风凌厉,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却都担心另外两个有问题,于是最终意见分外统一,飞不了多久就下来找地方休息一次,本来用不了一个时辰的路慢慢悠悠被他们飞出了两个时辰。

      距离上次离开不过数日,然而再次踏上青鸾峰的土地,却恍如隔世。菱纱只觉心潮起伏,难以按捺,静静站了不知多久,微侧过头,紫英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一对,一时都是欲言无话。菱纱忍不住展眉一笑,却是瞬间珠泪盈睫。背负多少沉重、经历多少痛苦都不曾落泪,今日才知,那是因为痛苦需要忍耐,而幸福却不用忍。站到这里,才能知道,他们,真的是回来了……

      身边忽而一声大叫:“有兔子!”紧接着裂帛般一声厉啸,一支铁箭没入草中。

      天河挥舞着弓,很是兴奋:“菱纱,菱纱,你快帮我看一看,是不是兔子?”

      菱纱咬牙,这家伙,知不知道姑娘我正在伤感啊!啊?难得这样可以让人铭记一生的感人时刻,你就不能不破坏一次?

      “自己去看!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放箭,当初差点儿射到我到底有没有长教训?”

      天河缩了缩脖子,没敢问她在气什么,灰溜溜自己摸过去看。

      菱纱看着那个满身无辜,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可恶家伙,忍不住叹了句:“那是后羿射日弓啊……”

      紫英负手而立,淡然接口:“不比望舒剑凄惨。”

      菱纱顿时笑倒,也懒得跟野人计较,走了过去看他究竟射到了什么。的确是只兔子,其实天河听声辨位,射得不是很准,但力道极大,铁箭直接穿过身体深深钉入土中,兔子还是当场气绝。铁箭是终于忍不下去的紫英给他打的,一壶十支,比照天河剑的长短重量,通体采用玄武精铁,箭羽则是百翎洲的大狂尾翎。天河十分喜欢,日日起卧不肯离身,很快熟悉了新的手感。菱纱本想感叹,这箭除了力大如牛的野人,别人莫说用,这一壶十支背着都困难,转念想到紫英自己背的那一匣子比这还重,算了,跟这俩人没话说。

      天河兴高采烈地生火烤兔子,对于不是野猪略有遗憾,菱纱不拦阻他做这些事,只是也拿了干粮坐到旁边一起烤,看着他别把自己燎到。三人商量着怎么收拾房子以便长久居住,最后发现盖房子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原来这间木屋打扫干净。主人没有在照顾的时间里,木屋变得有些狼狈。房顶被掀掉了一块,墙脚长了些蘑菇,屋里只有床上灰少点儿,因为菱纱上次在这里休息时稍微清理过,其它的东西还是乱成一团。

      “先修房顶吧,不然也不敢住在里面。”

      天河把烤好的兔子撕开,放在摘来的大树叶上,说:“好,我们吃完就去砍树吧。”

      紫英已经把里外都看过了,顺口问道:“斧子在上面树屋吗?”

      “啊?”天河傻傻地抬头,嘴里含着一块兔肉:“没有斧子啊。”

      紫英一怔:“那你用什么砍……”忽然意识到答案,僵硬了一下,平静地说:“你们先吃,我下山去买些工具。”

      菱纱被刚入口的肉呛到,咳了几声,忍着没笑:“吃点儿东西再去吧,不着急。”

      紫英摇摇头:“不用了。”反正他日日坐在饭桌上也是应景。

      下午工作还顺利,紫英砍了树,让天河扛回来,两人就一直在外面削木板。菱纱和“梦璃”在里面收拾房间,把不能要的和菱纱大小姐不想要的东西统统扔了出去,房顶钉好后,又提水来彻底刷了一遍墙壁地板。

      紫英对修房子没什么经验,不过对于使用各种工具却很内行,很快把房子外面修葺了一遍,又把墙脚的蘑菇和杂草清理掉。天河很不顺手地用斧子劈木板,终于聪明了一把,没在紫英师叔面前诚恳地说不如望舒剑削木板那么便利。紫英应菱纱的要求,用削好的木板钉了一张矮桌,原来也不是没有,不过那唯一的一张是当香案摆天河他爹牌位的,已经擦干净上过香了。

      差不多忙完,三个人都是满头满身的土,菱纱和紫英互相看了看,不免有些好笑。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再继续。幸好趁着你修房顶时先去买了东西,不然这会儿下山可见不得了人。”菱纱掩着口笑,她刚才和梦璃一起下山去,买了许多锅碗盘碟,还有木桶、桌布、枕头等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往屋里一塞,顿时就有了人气。

      天河只管问:“菱纱,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你就知道吃!一身都是土怎么吃饭?先去洗干净!”跟他真是气不过来,四下看着:“桶到哪里去了?我记得之前还有提过水……”

      天河挠挠脑袋,想“一身是土”和“吃饭”有什么相干,但记起菱纱好像的确很在意衣服干不干净,那大约是有关系的。

      “不用提水那么麻烦啦,这瀑布下面有个湖,我们到那里去洗就行了。”

      菱纱脸上微微一红:“胡说什么呢!”

      天河莫名其妙:“菱纱你不是要洗澡吗?”

      菱纱瞪起眼睛:“我可没说……在外面,你不怕被人看到,我还怕呢!”

      “没关系啊,这里没有别人来。”天河一副很明白地点头:“菱纱你不用担心,我一直住在这里,一个人都没见过。”

      菱纱无力地扶着额头,半晌却忍不住轻轻地笑:“也是啊,我忘了,这里又没有别人……”说着忽而高兴起来,反而催着他:“那就一起去吧,走啦走啦!”

      她一副“既然没人有意见那就赶快”的样子,于是其实是有意见的紫英想要说的时候,就只剩下“梦璃”还微笑着站在旁边等他。呆了片刻,想到天河那句自然而然的“我一直住在这里,一个人都没见过,”心里又不禁一软,听着他快活的声音远远地喊:“紫英,梦璃,快一点儿啦!”叹了口气,道:“我们也过去吧。”

      沿着瀑布往下稍微一转,正有一片缓坡,水流在这里积成了一个小湖。也不知最初是否被瀑布年深日久击打出来,微狭的小湖形如一柄长勺承接着落玉飞珠,再经勺柄向山下泄去。地方不大,湖却很深,一望下去,只能见到从深底里透出的清幽幽的碧绿,被飞瀑带得整个湖面如软绸般不住波动,十分漂亮。

      菱纱伸手在水里撩了几下,已是喜色盈眉,快活地解下佩饰,脱掉外衣,只留下里面的大红紧身和齐膝轻稠短裤。正要往水里跳,转头看到正要脱最后一条短裤的天河,顿时火气上冲,一拳凿在他头上:“你在干什么?”

      “……痛!菱纱你干什么?”

      菱纱咬牙切齿:“我在问你啊,你在干什么?”

      天河莫名其妙:“洗澡啊……”

      菱纱瞪着眼睛,手指恨不得点到他鼻子上:“不知道这里有女孩子吗?啊?不准把衣服脱光!谁啊,第一次见就跟我讲男女授受不亲,现在怎么不记得?”

      天河摸摸脑袋,很是不解:“菱纱,这个……和那个有关系吗?”

      “……”

      “菱纱?”

      “闭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野人!”

      长久以来的经验说,忍无可忍的时候,不忍是最好的方法。菱纱一脚把他踢下湖,自己也纵身一跃,没入水中。

      天河扑腾着,刚挣出水面,又是一捧水当头浇下,连忙往旁边躲,一边老老实实地大叫:“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了,水进眼睛里了……”

      菱纱笑声清脆,闹了好一会儿才饶过了他,由得他逃到一边。回头向岸上看去,“梦璃”和紫英都没有下来。紫英摘了束发玉冠,坐在临水的石头上,双脚浸在水中。“梦璃”坐得稍后一点,她与生人不同,不染尘垢,跟着他们忙了半天,还是一幅冰玉清凉的模样。两人这般错落而坐,姿态端庄,静静不语,唯有衣发随风轻拂,当真是望之如画中神仙。

      菱纱看了却忍不住按额头,翻身没入水中,游了几下,鱼一般滑到岸边,一手搭上石头,钻出水面。

      甩了甩头,水珠溅了紫英一身,忍不住一笑,吐了吐舌头:“紫英?”

      紫英没在意,目光看着另一边:“嗯?”

      “虽然我那么说天河没错……”菱纱靠在石头上支起下巴,有些无奈:“但你是不是穿得也太多了一点?”

      紫英镇定地回答:“我在这里坐着就好,你们玩吧。”

      “天这么热,你不难受吗?水里很凉快的。”

      “修行之人,岂有为四时寒暑所侵之理。”

      “可是你身上沾了很多土啊,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

      “……晚一点儿再洗没关系。”

      菱纱默然了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极力克制着笑,颤抖着声音说:“紫英……”

      “嗯?”

      “一般说来……这种情况下……女孩子害羞才比较正常……”

      紫英脸顿时红到了耳后:“胡说什么!”

      菱纱笑得上不来气。

      紫英有些气急,刚叫了声:“菱纱……”目光在她白生生的肩膀和手臂上一触,语声一顿,立刻又转了回去。菱纱顿时笑得更厉害,用力抱住石头才没有滑到水里去。

      天河浮在水里往这边伸脖子:“怎么了?怎么了?菱纱你在笑什么?”

      菱纱也顾不得他看不看得见,只摆了摆手,实在笑得没力气说话。半天才喘着气道:“我们四个人一起,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你居然还会在意这种事……小紫英,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她又笑又喘:“那你给我和梦璃疗伤的时候怎么不害羞?”

      紫英不看她,过了许久才闷闷地说了半句:“……那是在疗伤。”

      菱纱抱着石头笑到肚子痛。

      其实他也知道他们之间没有那些隔膜。只是幼时生于礼法严谨的贵族世家,后入琼华,门规更是森严。他年纪轻轻辈分却高,晚辈弟子面前自当端持己身以为表率,习惯养成久了,总是难以毫无顾忌。

      况且在遇到他们之前,他也根本没有过可以放松相处、亲密无间的朋友……

      这样想着,倒不是很在意菱纱的取笑了。感受着夏日湖水软滑的清凉,双脚慢慢地划动了几下,水波层层晕开。天河身具神龙之息,水族不敢靠近,加上刚才和菱纱两个闹得厉害,湖中偌大一片地方连虾米都逃得一干二净。只有这边的几条小鱼,感受到他身上仙灵之气,在他脚边徘徊不去。被他脚趾在背上轻轻一点,就摆尾窜开,不一会儿还是绕回来。

      菱纱笑够了,不再逗他,靠在岸边看他专心致志捉弄鱼儿。紫英少有这样放松的姿态,想来衣冠不整地坐在水边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吧?不管什么身份规矩,全心全意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看上去很有几分孩子气。

      “紫英,你今年多大?”

      “嗯?”紫英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十九岁,怎么了?”

      “果然,”菱纱微笑道:“在陈州遇到你那个师叔时,她也说过一次。看你平时严肃得不得了的样子,哪想得到只比天河大一岁啊。”

      紫英被她一句话触动,不觉有些失神:“我那时满十九岁还不到一个月,夙莘师叔她,是一直记得我的生辰呢,都离山那么久了……当初没有迫她回琼华派倒是对的了,不用卷入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事。”

      菱纱没辙地看了看他,在石头上一推,踩着水靠到他膝侧,拍拍水面,招手让他低头。

      紫英看着自己衣摆上又一串水迹,再看看她,也没什么能说的,顺着她的示意倾身过去。

      菱纱按在石头上,提起身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别动!”

      “?”只来得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菱纱左手一抬,格开他支撑的手腕,方寸间反掌托在他肘底,右手在他腰后一揽,将沉未沉的一瞬脚下一蹬岸壁,仰身跃出了水面,带着他就往湖心落去。

      紫英修行多年,论道法修为比她精深不止以里计。但反过来,菱纱自称“千里独行大盗”,这近身腾挪的小巧手段,也比他们三个加在一起都刁钻纯熟不止里许。紫英毫无防备,手伸出来犹豫好不好往她肩上按又犹豫掉了最后的时机。结果就是菱纱凌空一翻,利落自如地把他按到了水里,自己则轻轻巧巧借力而起,燕子般落到了天河背后。

      天河什么也看不到,就听到水声大作,然后肩上一沉,菱纱毫不客气地搭在了他身上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了?怎么了?菱纱你怎么了?”

      菱纱笑得顾不上回答,片刻,另一个声音尽力平静地说:“……她什么事也没有!”

      天河十分惊讶:“紫英你下来了?”

      “……”

      菱纱似模似样地躲在天河背后,只探出眼睛,看着浑身湿透僵在那里的人,语气很是诚恳:“紫英,脱了吧!”

      紫英抿着嘴不动,长发贴在脸上,想要伸手去理,浸了水的宽大衣袖却沉得碍事,只好放弃。菱纱兴致盎然地看他在水里沉沉浮浮不吭声,片刻叹了口气,仿佛被无形的平台托着一般,从水中慢慢升起,至水没腰,又平平向岸边滑去。

      “哇,这是什么法术?……天河,他在水里走啊!”

      “啊?怎么走的?怎么走的?”

      “就是走路一样走啊……”又失望地叫:“紫英!都已经下来了,就不要上去了嘛!”

      天河还在旁边问:“走路一样,在水底下吗?”

      “不是啦,就是像你这么浮在水里,嗯,然后往前漂。”

      “咦?那是怎么漂的?”

      “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可以自己试啊,没准和御剑一样。”

      “啊?那不行吧?我把剑拿到水里来踩,紫英要生气的。”

      “谁让你踩剑了?我说的是踩水。”

      “水怎么踩?踩鱼行不行?”

      “鱼早被你吓跑了,哪还有鱼!”

      “啊?菱纱你不早说,我还想回去的时候捉几条烤着吃呢。”

      “诶?我还以为你脑袋里只有野猪呢。”

      “嗯,烤鱼也挺好吃的……”

      菱纱笑吟吟地跟他胡扯,任由话题越跑越没边儿,余光看过去,紫英停在岸边,犹豫了一下,没上去。将繁复沉重的琼华道服解下,理了理头发,只穿着贴身的白色单缣靠在石头上。

      偷偷一笑,推了推认真向她介绍青鸾峰上各种可烤野兽之间区别的天河:“过来。”

      “啊?”

      天河被她拖着游开,虽然看不见,仍然知道是往紫英身边靠近。

      “呐,我要回去准备晚饭,你俩就在这儿待着,别回去太早了。”向要说话的紫英摆摆手:“梦璃和我一起,紫英就在这里看着天河,别让他自己乱扑。已经够呆的了,再把脑袋撞了,以后我们就更麻烦了。”

      “……呃,我知道了。”

      “……我没有乱扑。”

      菱纱一笑,跳到岸上,运起法术蒸干身上的水,又捡起沾满灰土的外衣在水里漂了一下。洗掉浮灰,拎起来抖了抖,干干爽爽地穿在身上,拉着“梦璃”离开了。

      当初他们几个的衣服分别在紫英手里转过一圈后,就都不怎么用洗了。那段时间总在险地出没,机关遍伏,妖鬼环伺,即使百般警惕也是防不胜防。紫英见他们都没有什么防护之器,深感不放心,于是取琅环碧玉为基,混以金红石和日辉晶魄,用真元之火密密熔入三人衣物的蚕丝纹理之中。镜灵布下,爪牙刀剑轻易都划不破,尘土污垢自然也只能附在表面,清水一漂就都干净了。

      因为菱纱喜爱红衣,注灵的时候紫英单选绯云火石研磨成粉,用火云鳞所炼清胶调成丹朱细泥,沿衣缘绘制符阵。火云磷可使冰水沸腾,非凡俗之火可以炼化,紫英说左右用得少,又不加别的材料不用控制火候和融合,没有八卦聚炎炉也无妨,于是直接用了最简便的方法——以火灵仙术清炼。以菱纱走南闯北的见闻,梦璃博览群书的学问,也情理之中地认为既是熔铸至少也得用个炉子,这一次才知道了什么是仙家手段。整个过程就用了一个石臼——研磨矿石,一支玉简——调和绘制,在客栈房间里耽搁了一晚就成了。外表看去,只如红衣上多了一圈鲜艳明烈的绛红细纹,而在抵御火灵仙术的目的之外,附带作用就是不仅洗着方便,洗完拧都不用,甩甩就干。

      天河一过来,原本围在紫英身边的几条小鱼也都跑没了。紫英对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感到自在了些:“天河,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诊一下脉。”

      “咦?又诊?”

      “伸出来。”

      “……哦。”

      天河老老实实伸出手,这次却与之前不同,没一会儿,觉得有什么凉凉的气息从紫英诊脉的三指徐徐沁入手腕,说是气,又更像是水流,清清潺潺,在他周身流转。

      “咦?咦?紫英你感觉到没有?好像有水从身上流过去,啊,不对……”该怎么说呢?

      紫英声音沉静:“是我引了此处水灵之气,试探你体内五灵生息的波动。”

      “啊?”

      “天河,云前辈当初选了这里定居应该是有原因的。我探查了黄山多处水脉,都不及此处灵气之高,石沉溪洞应该也是受这条水脉涵养润泽。刚才我就发现了,这里的鱼儿能感受到你我身上气息,虽不至于修成精怪,比寻常鱼类肯定要多些灵力,寿数也应该更长。”

      天河抓着头发,半天才迟疑着点头:“这里的鱼,是比别处好吃。”

      “……天河,我说的不是这个。”

      “紫英,你说简单一点儿行吗?我好像只听懂了第一句。”

      紫英没说话,全副心神沉于三指间感受到的每一个细微波动。薄暮渐临,他颊边垂落的发丝在氤氲水汽里黑得发亮,神情却更加庄肃了几分:“天河,我一直无法探出你的眼睛是哪里损伤,只当这是你抗逆天意挽救山下百姓所受天罚。但现在却有了别的想法……”

      “道法有云:天行有道,知机者戒以不妄泄,得道者戒以不妄为。便是因为道行越深,越知这轮回因果环环相扣,决不可妄加干预。人间朝代更替、战乱流离,天上神仙不是无力垂救,却千百年来袖手旁观,从不干预。正所谓天地无情,大爱无私。此言或有不敬,但玄女娘娘若是为了琼华派屠戮妖界之罪,十九年前何不干涉?天火之罚,究其根本……到底是飞升一事触犯到神界罢了……”

      “紫英?”

      紫英惊觉说得远了,道了声:“抱歉!”松开诊脉的手,歉意地看了看他,继续说道:“由此看来,你用后羿射日弓射落琼华,若当真触犯上天,玄女娘娘会直接阻止你,而非让你自己选择是否承担后果。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你现在看不见,与其说是天意,更应该是单纯的身体无法承受神器之力。句芒神将虽然冷漠,斥言凡人无法驾驭神弓却是出于好心。你可记得,他是发觉你身上神龙之息后,才改变了态度。若拿弓的人是我,他是不会做出后来的让步的。所以我想,天河,能够驭使神弓,你的身体或许早就不是凡人之躯了。”

      他双眼微微发亮:“如果是天罚,我辈凡人自然无力挽回,但若只是因为力量不足够而负重伤身,那就不见得毫无办法。”

      见天河张着嘴,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以为他是不相信。握住他的手,加重语气道:“天河,此说或许飘渺,毕竟也是一线希望。神龙之息兼具五灵,若能寻出一个方法将之融入你自身修为之中,等若别循蹊径成就仙身,一旦脱离凡俗力量桎梏,强用神弓之伤自可不药而愈。……可惜我于丹鼎一道知晓不多,自身修为也差得远,但只要坚持不断,寻找你体内五灵流转的规律,总会想出修炼之法。我绝对不会,让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紫英……”天河无神的双目专注地对着他,犹豫良久,终于十分过意不去地开口:“其实……我还是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

      “嗯,其实也不是全没听懂,是不是……以后每天早上我都要跟着你早起了?”

      “……”

      天河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很是为难:“紫英,你说话跟梦璃念书一样,我听不太懂。呃,其实梦璃也有给我讲过一些,还说以后可以让你教我,对不起,我是故意没告诉你。”

      “……”

      “要不紫英你再说简单一点儿?”

      “天河……”

      “啊?”

      “我们回家吃饭吧。”

      “太好了,我早就饿了!”

      一进屋,天河立刻灵敏地动了动鼻子:“好香……”

      菱纱很得意,随即听到下半句:“……是酒!”

      怒!“你这个野人!酒鬼!本姑娘辛辛苦苦忙了这么久,你就只闻得见酒?……紫英,我看到你在笑了!”

      “咳,没有……”

      “真是的,男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能指望!”菱纱咬着牙:“都给我过来吃饭!”

      天河倒是很听话,刚要坐到矮桌边,又被菱纱揪住:“天、河,你给我至少穿上一、件衣服!”

      只穿着洗澡时一条短裤的天河愉快地说:“没关系,菱纱,我不冷!”

      菱纱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谁在说这个?让你穿上就穿上,不准多嘴!”说完又瞪另一个:“紫英,我在说他没有说你,你已经穿得够严实了,把外套扔在那边!这是什么季节,你不热我看着都热!”

      挨个指点完,觉得气都不够用了,看到始终微笑站在一边的“梦璃”,忍不住抓住哀怨:“好梦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你再不回来我一个人迟早被他们两个折腾疯掉!”

      紫英默默叹气,难得天河也有志一同:不晓得被折腾的到底是谁……

      菱纱如常地把盘子依次端起来再放下,告诉天河里面都是什么,然后如常地起不到多少作用,因为她不断地把菜夹到他碗里。给三个人都倒了酒:“紫英也喝一点,你又没出家,道士戒律少守两条没关系。”

      “……”

      “我可是特意去寿阳买的啊!”

      ……御剑飞过去好象跟家门口没什么区别。

      紫英迟疑地看着面前的酒杯:“这杯子,是不是太大了?”

      天河很爽快地接口:“有吗?我觉得这样喝起来才舒服啊。”

      菱纱念了一声“酒鬼”,摆摆手道:“不要紧啦,这么甜的酒喝不醉人。”洒然一笑:“再说,喝醉了就去睡觉,我们现在不是没有事情要着急了吗?”

      紫英神情不觉柔和下来,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他辟谷有成多年,只是随便拣一点儿青菜陪着他们,菱纱也吃不了多少。于是天河听着声音,纳闷地抬起头:“怎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吃?”

      菱纱闲闲地道:“谁说的?我也吃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吃那么多?”

      “那紫英在干嘛?”

      “他在数盘子里有几片叶子。”

      “……我没有。”这种话分明用不着分辨,但天河你那么认真点头干嘛?

      菱纱低低地笑,看着天河非常给面子地把菜一盘盘吃光,问:“天河,我们明天做什么?”

      天河停下筷子:“不是要盖房子吗?这一间不够用,要……要盖几间?”

      菱纱很有霸气地命令:“盖几间我不管,我决定了,我要住在树屋,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

      天河很大方:“好。”

      “可树屋里没有床。”

      “我们做一张。”

      “我要一张躺椅,放在窗边,什么时候都能看外面的景色了!”

      “好,我们明天就做。”

      “我还要衣柜和妆台。”

      “菱纱你想要什么都行。”

      “噗,”菱纱终于忍不笑出来:“这么多东西,哪里放得下啊?”

      天河却很认真地说:“我们把树屋拆掉盖一个大的,菱纱你想要多少东西就都放得下了。”

      菱纱笑个不停,咬咬牙伸手敲了他一下,神色却很温柔:“你这个傻瓜,人家在说笑啦说笑啦。我只要躺椅就够,晚上就睡在上面,半夜醒了也可以看到星星和云海。你记得吗?我第一次从那里往外看,就说过要一辈子隐居在这里。”

      天河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我们就一辈子都不离开好了!菱纱,等梦璃也回来,我们四个人就可以一辈子不分开了。”

      菱纱微笑听着,连声音都柔和起来:“明明是个傻瓜,却总是让人忍不住相信你的话。”

      “我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的都对。”听着这样笃定的声音,就让人连心里都充满希望。

      天河想起来,又问紫英在做什么?

      他们在一起总是他和菱纱在说话,天河已经养成习惯隔上一会儿问一次,紫英在做什么?虽然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不是看书就是看剑。

      问完半天没有回应,迟疑着伸手过去推了推,一个沉沉的东西就顺着他的力道慢慢倒在了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扑到脖子上。

      天河吓了一大跳:“紫英?你你你……你怎么了?”

      “嘘……”菱纱拍了他一下,小声说:“别吵,他没事。”

      “啊?”

      菱纱按着天河的腿倾身过去,不住低笑:“怎么有人喝醉了比没喝酒还乖,我都没发现小紫英睡着了。他喝了多少?一杯就睡过去了?”

      天河僵着不敢动:“那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让他睡吧。”菱纱摸摸紫英泛红的脸颊,叹了口气:“紫英这些天很辛苦了,担心你的眼睛,又担心我的身体,自己的心事却一点儿也不肯露出来。醉了也好,他早就该好好睡一觉了。”

      天河十分惊讶:“难道菱纱你是故意让他喝酒的?”

      “小声点儿!”菱纱很是不屑:“本姑娘聪明绝顶,自然万事皆在算中!”说完又叹气:“天河,琼华派没了,紫英心里和我们肯定不一样。掌门、玄霄、璇玑、怀朔……一个个都不在了,琼华毁于天火,梦璃随幻冥界离开,这么多事,他一句都没提过。我还记得那日再入琼华,见到满眼的冰雪时,他那副样子,简直是连魂都没了……”

      “我知道。”

      “天河?”

      天河小声说:“我们在幻冥界跟琼华派弟子吵起来,他是第一个拔剑出来的。后来和大哥吵起来,他只说再也不回琼华派,就走了。和梦璃分开时,他也是第一个走的,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这么多事紫英都记在心里呢。”

      菱纱忍不住叹道:“我之前总想着自己注定短寿,活不长就活不长吧……”

      “菱纱!”

      “可是现在想想,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死心眼,傻乎乎地只会沿着一根线想事情,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两个可怎么办啊?我得活下去看着你们才行!”说到最后,点着他的额头,又露出凶恶的样子。

      天河一口咬定:“菱纱你一定会活下去的,不用担心!”

      菱纱一下子笑出来:“知道了知道了!时间差不多,我们也睡吧,你扶紫英进去,小心点儿别吵醒了。小紫英将来有很多事要做呢,在他开始折腾自己之前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没关系,有什么事,我们总是一起去做的。”想了想觉得没说错话:“是吧,菱纱?”

      “是,是。”

      普天下天河最熟悉的就是这屋子,菱纱倒也不担心他带着紫英撞到墙上。只是天河试了几下,不确定怎样扶能不把人弄醒,最后索性直接抱了起来。

      欣然总结:“比猪轻多了。”

      菱纱抚额:紫英你没醒真是太好了。

      * * *

      昨日刚把房子打扫出来,床还没有做。原来那个太小,两个女孩子一起都睡不下,菱纱就支使天河把它挪到了外面,在打扫干净的地板上铺了大大一张兽皮,先过了夜再说。紫英大概是很愿意用打坐代眠的,不过天河毫无理解体谅之心,想着四个人千里奔波也没少在野外露宿,现在自然也没区别。

      所以紫英一觉醒来,一时没有弄清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中。

      两个女孩子合盖了一条薄被睡在里侧,天河睡在最外面。看样子他们也有盖着一条毯子,不过现在只盖在自己身上,另半边被掀开了堆在中间。天河脑袋枕在他肩上,一条胳膊也搭到他身上,完全不受山顶夜晚寒气的影响,睡得像个火炉。

      抬手覆上额头,闭了闭眼睛,然后小心地抓住天河的胳膊往旁边搬。试了几次没搬动,想用力又怕把他吵醒,正在为难,听到耳边一声轻笑。

      菱纱声音懒懒的:“你这样哪叫得醒……”欠起身越过他的肩膀,没等紫英拦阻,狡黠一笑,扣指在熟睡的少年额头上重重一弹。

      天河噌地一下坐起来:“谁?谁?出什么事了?”

      “……天河,我的头发……”

      “啊,紫英?紫英你没事吧?”

      他慌着乱动,紫英终于忍无可忍,抓住他的手腕提起来,自己把头发顺了出来。菱纱笑个不停,天河呻吟一声,又倒了下来,头埋在枕头里含含糊糊地说:“天还没亮呢,你们起这么早做什么啊?”

      菱纱故意与他争辩:“谁说的,天早就亮了,你这个懒虫!”

      天河十分肯定:“不会的,天要是亮了,外面的鸟会吵个不停,它们都没醒,天肯定还没亮呢。”

      “咦?这你都知道……”菱纱很惊讶:“好吧,算你说对了,果然不愧是山大王!”

      天河更加沮丧:“天还没有亮,那你们把我叫起来干嘛?”

      “你问紫英啊,这么早他不睡觉折腾什么?”

      “……我没有。”这罪名究竟是怎么落到他头上的?“已经醒了,不起来做什么?”

      “当然是继续睡啊!”回答得理直气壮,紫英顿时噎住。

      菱纱趴在枕头上叹气:“我说紫英你已经不吃饭了,再不睡觉,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天河猛点头赞同:“是啊是啊!”

      “我没有不睡觉……”

      菱纱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可是知道的哦,小紫英跟我们东奔西跑的时候,露宿在外晚上从来不睡的,对不对?”

      “……”

      “什么什么?菱纱你在说什么?”

      “我在琼华派有听说过,是养神功法的一种,用打坐代眠回复精神,修习铸剑和炼丹术的人常用,小紫英把我们当铸剑炉看着吗?……好啦你别瞪我,我承认不是听说的,是在云经阁偷看的还不行?不过这个梦璃也有份,是她先发觉,要我注意的。”

      天河更是惊讶:“菱纱,原来你们三个大半夜的都不睡觉!”

      菱纱恼火道:“你这野人睡着了像头猪,我要是再不灵醒点儿,半夜被妖怪吃了后悔都没处说!”随即又很得意:“本姑娘可也有绝招,我们韩家祖传的子午诀,只要夜中子时和日中午时各睡半个时辰,就和睡一整夜是一样的。嘿嘿,我看了好几夜,紫英你都不知道吧?”

      “菱纱,你家祖宗为什么要研究不睡觉的功夫啊?”

      “啰嗦!”这人听话到底会不会听重点?“本姑娘身为千里独行大盗,自然要月黑风高夜才好动手。”一个地道要挖十几夜这种理由就不告诉他们了!又挥挥手:“不过既然有人代劳,我就放心睡觉了,谁知道小紫英成天教训我们,晚上还好心给我们守夜啊!”

      “……我没有……只是从小习惯了而已。”

      “我不信,你有什么事也要趁月黑风高夜去办?”

      紫英长叹一声,这俩人的架势是不准备让他起床了:“我九岁入剑庐侍奉宗炼师公,要开炉的日子,卯时之前就需起身准备……”

      “你怕起不来,就干脆不睡了?卯时?为什么要那么早开始准备?”

      “铸剑以辰时入炉最佳,有些材料不能太早准备,必须早起来做,然后再御剑去五处泉眼提新水,起得晚了会赶不上早课。”

      天河很是不解:“提水为什么还要分五个地方?”

      “昆仑灵泉无数,或宜烹茶,或宜炼丹,独有这五处是最适合铸剑。”

      “那随便找一处不就行了?”菱纱咬着重音:“为什么‘五个’地方的‘都’要?”

      紫英很有耐性地徐徐讲解:“各处的水所含灵力与五金比蕴不同,宜铸之剑也不同。比如清风涧后碧轩岭山巅之水,因下有最宜聚灵的翡翠矿脉涵养,色透浅碧,冰寒纯净,尝之柔润有清气……”

      “停!”菱纱果断地制止:“我知道下面还有一本书那么长,你姑且体谅我们真的听不懂,还是省了吧。”

      “……”

      天河跟着一气点头,心里甚是钦佩,他就从来不敢打断紫英说话。

      “哎,你需要那么早起的时候很多吗?”

      紫英不知她要问什么:“……一月之中,也不过二十余日吧。”

      菱纱十分无力:“这还叫‘不过’?那你一早忙这么多事,早课就没有迟到过?”

      “……你问这个干嘛?”

      菱纱顿时支起了身子:“居然真的有?”

      “菱纱,紫英他没说有。”

      “笨,没有他就说没有了!”紫英叹了口气,翻身朝向天河那一边,菱纱不依不饶地晃他肩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居然也有睡过头的时候?”

      紫英不胜其扰,终于说:“……不是,是小时候有一次,冬天早上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不敢爬到泉眼去接水,就在下面池里靠近源头的地方舀了一桶。提水的时候没看着,回到剑庐往铜斧里倒的时候才发现……”

      “发现什么?”

      “……水里有条鱼。”

      “噗!”菱纱顿时笑软在枕头上。

      天河十分不解:“有鱼拿出来不就行了?还可以吃。”

      “胡说,沾染了腥气,那水怎么还能用?等重新换过,早课就迟到了。”

      “然后呢?你师公有没有罚你骂你?”

      紫英声音很像是闷在枕头里:“……在思返谷跪了三天。”

      “什么?”菱纱没顾上笑他也有过这般经历,大叫道:“你才多大啊?你那师公也太狠心了吧!”心念一转,又道:“……不对,是你也太老实了吧?他问你就直说啊?你不会告诉他路上不小心摔倒打翻的?”

      “本来是我有错在先,岂可对师长虚言欺骗。”

      “是啊,菱纱,我也不敢对我爹说谎的。”

      “唉,谅你这样的,也骗不过你爹。我小时候少说找过一百种理由偷懒,我大伯从来说不过我。”

      天河和紫英对这句话毫不怀疑。天河顺着想到那个预备来应付紫英师叔的“三个人一起梦游”的理由,可惜没用上,不然紫英肯定也说不过她。

      “……其实师公只是在铸剑上十分严谨,平日里对我并不严厉。”

      “啊?他这样还不叫严厉,那什么才叫严厉?我可是今天才知道,师叔你对天河当真是手下留情了!”

      天河立刻一脸心有余悸,甚是配合。

      紫英无语了片刻,道:“师公罚我去思返谷的时候没问我迟到的原因,是回来之后我自己说的。”

      菱纱一时闹不清他条理何在:“……那不就是说,他只因为你迟到就这样罚你?我怎么听着更吓人了?”

      紫英叹了口气:“铸剑之道,汲取天地之灵化为肃杀利器,实乃大凶之事,稍有不慎,累及的非止铸剑之人。况且纵是万事齐备,能否成功还有三分要看天意,岂可自己就先出疏漏。师公用心良苦,正是警示我无论如何细微之事,也务要沉稳周全、从容不迫,以肃己端严谨慎之心性。”

      他缓缓而言,末了坐起身,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光:“师公道法精深,寿数本应不逊于青阳、重光两位长老,却短短数年苍颜白发,病榻缠绵,终日郁郁,少见开颜。他曾道晚年得我为剑匣传人,心中甚慰,但即使说这话时也是郁郁寡欢。彼时不知原委,如今想来,他必是认为自己倾力铸就的羲和、望舒双剑,使得先代掌门以下无数弟子受其所累,心中负罪极深,无以解脱。”

      菱纱也不禁叹道:“你师公把手记留给青阳长老,却没有告诉掌门,想来那个时侯就对琼华升仙之法存了质疑之心了。”

      “无论琼华派今日如何,最初也只是清净修行之所,即便数代以来所行偏于正理,也始终不乏真心向道之人。站在现在,我固然知道有些事是错的,但凡人耳目所及有限,非能生而尽知世间道理,所行之路不到尽头,致力中途的人谁又能知其对错?羲和、望舒历三代方成,可见今日之果上溯前因已非止百年,前辈欲求升仙何尝有错?先代太清掌门奋战妖界不惜身殒,我若非与你们相识,又岂知不会走上同一条路?此劫浩荡数百年,两位长老、宗炼师公、夙瑶掌门、玄霄师叔,还有天河的父母云前辈夫妇,在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被无辜卷入,无法脱身罢了。”

      自从在幻暝界与琼华同门刀剑相对,迫在眉睫的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菱纱的生命更是每耽搁一分就离消逝近得一步,根本不容人停下来多想。紫英没有流露半分心中所思,只是默默与他们一起做该做的事。直至今日,一切尘埃皆已落定,在这云雾环绕、隔绝尘世的青鸾峰顶,清幽宁静只闻鸟鸣啾啾的清晨,伴着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在一起,脱略形迹,单衣松乱,散发披肩,才终于能够在最平和的心境下说出决定。

      “历经如此大劫,琼华道统更不应就此断绝,掌门当日临行相托,无论能做到哪一步,我当不负故去的前辈,及东海下受难的同门。”

      菱纱几乎是早已预料之中地叹了口气,许久才道:“紫英,我们都明白,只是……琼华同门星散,灵地更是已成焦土,前途坎坷,莫要为难了你自己……”

      紫英几乎从没在一日之内说过这么多话,微微一笑,语声清和:“修道之人,饭蔬食而饮水,曲肱而枕之,岂在乎巍巍宫室,煌煌冠宇?原处地脉不可修复,另寻昆仑山清净之地结庐即可。凡人问道以凡心,没有玄女娘娘庇护,琼华一脉也不见得就传承不下去。昔日门中,我与虚冶师兄最为交好,他专心铸剑之术,必不会赞同掌门的行事。云经阁虚止师兄和蔼慈善,威仪长老座下静语师姐端肃威严,都是诚心于道法之人,向得晚辈弟子敬重。混战之日,在幻暝界与琼华派中都未见到他们,多半是在劫难之前就离山而去了。过几日菱纱伤势好起来,我送怀朔骨灰还乡,再一一去那些离山的同门家乡寻访,他们因为痛惜琼华行事而离开,至少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陪你去。”

      “天河……”

      天河挠着脑袋:“虽然还是没有很听懂,但你不是要送怀朔回家吗?你一个人会伤心的,菱纱要在家休息,我陪你去!你还要找什么人,我也和你一起,反正剑上也可以站两个人!”

      “天河……”紫英想了半天:“菱纱身体还不好,你还是在家里陪着她吧。”

      菱纱忙摇手道:“不用不用,让他跟你去好了,正好我也有事要出去一趟。”

      天河奇怪:“菱纱你有什么事?”

      菱纱笑道:“当日从鬼界回来匆匆忙忙,我只托了人带信给我家族长,说了族人短寿的原因,叫他们趁早改行。虽说韩家在盗墓之前就是当堪舆师的,改回本行也当不难,但总归挺挂心的。趁你们出去时我也回家一趟,正好节省时间,说不定还是你们先回来呢。”

      她自觉安排十分妥当,结果天河和紫英听完异口同声地拒绝:“不行!”

      天河抢着说:“菱纱你身体还没好,一个人出去怎么行?”

      “我没有一个人,梦璃和我一起啊。”

      天河坚持说:“那也不行,你们两个女孩子,被人欺负怎么办?”

      菱纱甚觉头痛:“有没有搞错,谁欺负得了我们?你是当御剑在天也有人拦路打劫,还是当这年头打劫的都跟你大哥一样厉害?”

      天河说不过她,但咬紧了牙,反反复复就是说不行。

      最后还是紫英拦住他:“不用争了,又不急在一时,我们先陪菱纱回家,办好事送她回来之后再去怀朔家乡好了。”

      菱纱怒目瞪着两人:“那还回来干嘛?直接你们陪我回家,我再陪你们去怀朔家,都比这个省力气!”

      天河欣然点头:“好啊好啊,这样我们又能和以前一样,去哪里都是一起了!”

      ……这家伙根本听不出来讽刺!

      菱纱抓住微笑旁观的“梦璃”哀怨:“梦璃,好梦璃,你快回来吧,我要被他们两个气死了!”

      天河神情挣扎,他想问菱纱究竟生的是什么气,可经验多少积累了些,隐约知道问了她只会更生气,于是继续挣扎……

      紫英无奈地叹了口气,缓和道:“这都是过几天的事,慢慢商量好了,我们快点儿起来吧,今天不是还有东西要整理吗?”

      天河立刻道:“对啊,今天要盖新房子,还要做床和柜子和凳子……”

      菱纱打断他:“先打扫我的树屋,我今晚就要住进去!”不想再看着你俩上火!

      “好!我们一会儿就做躺椅。”

      那两人转瞬又说得热热闹闹,紫英也不打扰,自行起了身,道:“你们慢慢商量好了,不用着急,我先去把药熬上。天河,一会儿起来到外面来,我给你诊一下脉。”开门见“梦璃”也跟在身边,如常问了句:“梦璃也一起吗?”侧身让她先行,自己才出去关了门。

      于是他没有注意到屋里的两个人已经一片寂静,许久,天河犹犹豫豫地问:“菱纱,我……我再睡一会儿可以吗?”

      菱纱叹了口气:“天河,咱俩留书出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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