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40、德鲁宗主教（01）

　　凌晨的时候，卡宴打开驿馆的大门，像等待放牧的牲畜一样，成群的恶魔像发了疯一般的夺门而出，向城内的大街小巷四散而去。他们在前夜死去，却不幸的在第二天日出之前被又一次赋予了新的生命。一个古怪的，痛苦的，而且注定无法摆脱的来生。

　　“去吧！去吧！小伙子们！欢迎你们再次来到这人间！”卡宴满面放光，她站在门边欢喜的看着她的战利品，兴高采烈的给她的新手下喝起彩来。

　　等到所有恶魔战士都跑出了门，不见了踪影，卡宴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一阵落寞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心头。卡宴关上大门，佝偻着身体，慢慢的走回了旅店。

　　在餐厅那满是血污和一地残破碎片的一处角落里，她看见墨菲斯托依旧痴痴呆呆的坐在一张靠椅上。他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个没有了气息的塑像。从他这副沮丧的模样里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个貌似凶恶的恶魔此刻正出于一种灰心绝望的情绪之中，可是到底是什么缘故使他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令人感到困惑了。

　　“天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卡宴叹息着想到。“不过也许过几天也就好了……，就像他在船上熬过的那些天一样。”

　　“墨菲，你还好吗？”卡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墨菲斯托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对他身边传来的问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墨菲，知道吗？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墨西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曾经幻想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不存在的！从这里开始，我将会帮你把整个……”

　　“你帮不了我什么，卡宴。这是没希望的，我们都知道的。”墨菲斯托淡淡的打断了对方兴奋的畅想。“就算是把全世界都给我，你也帮不了我……”

　　卡宴苦笑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菲，你想报复巴尔！好吧，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想报复谁。”墨菲斯托默默的说道，“包括巴尔……为什么要报复他呢？就因为我被他赶走了，所以我就要报复他？多可笑！……我没有谁要去报复，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墨菲，别发疯！告诉我，如果连征服世界和让你最恨的人倒霉都不能让你满意，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墨菲斯托苦笑起来，“我不要什么，我要的你也给不了……卡宴，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会吧。”

　　卡宴看着失魂落魄般的墨菲斯托，她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升上来。

　　“我的天！他简直变成了一摊烂泥了！”卡宴在心里愤懑的想着。

　　卡宴站了起来，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可怜的孩子，既然你现在非要惩罚自己，那就请便吧。”

　　在她的身后，卡宴听到墨菲斯托依旧用悲哀的语调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不休“我的家在海的另一边……是啊！我本来应该在大海的另一端，在叫做斯凯尔山的地方……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此刻，这个魔头已经听不见自己头脑以外的任何声音了。就像陷入泥潭里的沉重马车，墨菲斯托也陷入了他自已编织出来的一片悲哀中，眼睁睁的等着眼前这巨大的悲哀将自己彻底吞没。他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痴痴呆呆的念叨着，“斯凯尔山，我在那里出生，长大……”

　　约翰的幸存简直就是个奇迹，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相信，在那一夜，他能保住自己这条命，不过只是因为凭了一句不经意的话而已。

　　“你不该是在海那边的吗？……”

　　就在这个对所有人来说都注定要不平静的夜晚，命运同样不肯单独优待这个本是意得志满的恶魔头子，它让这声音像撞锤一般狠狠的撞在墨菲斯托的胸口上。把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好像刚刚沉睡不久的记忆惊醒了。在海的另一边，在那些曾经艰难度过的漫长岁月里，他的抱负，狂妄，不可一世，还有他经受的那些屈辱，妥协，无可奈何……这些混乱而令人揪心的种种画面在他眼前像潮水般纷至沓来！他猛然发现，虽然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家乡，但是他自己其实从未摆脱过那场噩梦。哪怕眼前已经物是人非，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依旧是原来的那个他——一个被驱逐的失败者，这样的称谓变成了他的额头上的标记，而且这注定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了！一股绝望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他觉得自己的血都变得凉了。

　　“是啊！我本来应该在大海的另一端，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墨西拿在清晨的时候被命运敲响了丧钟。到了中午，整个城市都已经倾覆在这场浩劫之下。那些本来是为了保护城里居民安全而来的勇士，现在全都变成了嗜血的魔鬼，他们疯狂的在城里各处肆虐着，那声势就像一场失了控的烈火，不仅大批无辜的人们倒在他们凶狠无情的攻击之下，更令人恐怖的是，在这场灾难中，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在死亡里爬了起来，加入了这支恶魔大军。

　　虽然这场灾难是如此的惨烈，不过再大的房子也有被烧光的时候。临近黄昏的时候，墨西拿城里终于再次恢复了些许的平静。

　　墨西拿，这座被他的市民永远称颂自豪的城市已经被死亡的阴影无情的笼罩住了。有机会逃跑的人都已经逃离了，还没死去的在恐惧的阴影下也全都几乎丧失了求生的意愿。变得疯癫的人们沿街呼喊着没人听得懂的诅咒。寡妇坐在门口，披头散发的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为自己的丈夫的惨死而哭泣，却浑然不知自己也已经命在旦夕。成为孤儿的孩子衣衫不整的在街边哭哭啼啼的跑来跑去，他们找遍每一处熟悉的街角，可是再也找不回来自己的双亲。而在这些零星的幸存者背后藏着的是一双又一双贪婪的目光。活人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冒险出城逃命的，多数也没能摆脱命运对他们的惩罚，他们很多人在半路上就被变身为恶魔的至亲害了性命，无人驾驶的马车顺着大路漫无目的飞奔，直到这些可怜的畜牲脱力倒下为止。

　　对于这座城市悲惨的命运，我们不必再做过多的赘述。总之，在这个秋日暖阳照耀的日子里，墨西拿，这个曾经是无数人用汗水和智慧浇筑出来的伟大骄傲，就此覆灭了。

　　就在墨西拿城陷入地狱，被可怕的烈焰焚烧的时候。在城外的一处山坡上，有一个人不无遗憾的看着眼前这城市正上演着的悲惨一幕。

　　“老约，你死不足惜！”这人悲愤的咒骂着。他就是在这惨剧发生的前一天，拦住约翰去路，执意要和他啰嗦一番的那个人——同样来自北方的杰克。

　　同样游走江湖的佣兵杰克在墨西拿港口刚刚出现惨祸的第二天就来到了这个不幸的城市。他勘察了码头上的惨案现场，断定自己已经找到了目标。他一面在这城里待下去，不断的继续找寻线索，一面把自己的看到的一切事无巨细的传到北方的罗马城里去。

　　可是到头来，杰克还是失败了，他在墨西拿城整整待了二十天。他眼见了这城市从一片繁荣陷入混乱，也看到了因为短视和自私，这城里的大人物选择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掩盖可怕的事实。同样他也愤怒的发现，自己送去的消息并没有得到和他达成协议的那些人真正有效的回应，而这简直就是对他杰克单方面的背叛。接着他看见老熟人约翰进得城来，见证了他轻而易举的剿除了城外的恶魔，又看见他得意洋洋的领受了这座城市对他的诚挚的感谢。同时他打听到，这位老弟已经厌倦了奔波的生活，准备在这里长期驻守下去。于是侥幸的心理让他杰克犯了错。他幻想着，在如此毫无动静的形势下，也许墨菲斯托已经离开了这戒备森严的墨西拿……

　　其实细细想来，命运对他眼前那些形形色色的过客往往都有着足够的怜悯。墨西拿城被毁灭的命运其实并非是注定的，在墨西拿覆灭背后的阴影中，那里藏着太多的遗憾。可能有些聪明人事后会想到这些：试想，如果墨西拿的安东尼奥总督不是那么贪婪，那么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就不会产生；同样，如果后来的纳尔迪总督不是那么愚蠢，那么预警的钟声一定会响彻整个西西里；还有那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约翰如果不是那么傲慢而无知，那么他也就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开这个他承受不了的玩笑了……命运给了墨西拿足够的机会，可是他还是覆灭在了一片烟尘之中。

　　墨西拿城的轰塌好似一场地震，这不幸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罗马。市政厅召开了紧急会议，接着……什么也没发生。

　　这并不奇怪，现在的罗马也在恶魔的威胁之下。那么在一个人自顾不暇的时候，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而且如果让我们把智慧的眼光再放长远一点，在漫长的过往历史中，人类命运的本质似乎就是要承受恶魔或者其它各种各样灾难所带来的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所以当这样的祸事发生后，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似乎也并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要怪就怪他墨西拿他自己的运气不好。

　　在罗马城里，图瓦大主教从市政厅里告辞出来，他脸上满是失望和愤懑。

　　“愚蠢而自私的败类！”图瓦大主教看着市政厅高大气派的门楼，满心怨恨的絮叨个不休。“你等着吧！等到墨西拿和西西里的厄运落到你的头上，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神气了！”

　　就在图瓦大主教低着头一路咒骂的这当，一个等在总督府门口的一侧门廊处的人看见他出门来，就立刻向他靠上来，他不敢挡住大主教的去路，因为这样太过失礼，但是他仍成功的让他的目标注意到了他。

　　图瓦大主教看到拦住他的人是墨西拿的西莫内议员，不由的脸上红起来。他不等对方问候，立刻开口说道“西莫内议员先生，请接受我对墨西拿的哀悼。如果说我现在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那就只有信念了。没错，我现在只有信念，也许以后有更多其它的，但是现在我这里能献给您和您的城市的只有这么多了，很抱歉！”

　　图瓦大主教话说完，西莫内议员本来那一肚子的哀求在一瞬之间全变成了无尽的苦水。他颤抖着下巴，睁着悲哀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罗马的市政厅西莫内议员已经去了无数次了，可是除了安慰和空言许诺，他没有给他的墨西拿争取到一丁点实质上的帮助。不幸的是，他西莫内议员几乎跑遍了半岛，可是在其它城市，他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图瓦大主教拉住对方的手，领着底比斯议员向等在路边的马车走去。“回僧院去。”图瓦大主教一面请西莫内议员上车，一面平静向车夫吩咐到。车夫一扬缰绳，他们所坐的双套马车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顺着大路向前方赶去。

　　马车在石子路上颠颠簸簸的行进着，西莫内议员低着头，他的耷拉着的脑袋随着马车摇晃麻木的晃来晃去。在所有希望破灭之后，这位对墨西拿有着无限爱和忠诚的议员大人已经完全陷入绝望了。

　　“情况还在变得更糟？”图瓦大主教在一阵沉默后问道。

　　“没有什么更糟一说了，已经糟到了极点。”西莫内议员悲哀的说道“现在的墨西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弃城了，人们死的死逃的逃，那里已经变成地狱了……”

　　“我们那些虔诚的教众呢？您从前说，僧侣还坚守在僧院里，还在给您们带来希望。”

　　“是的，我的大人，卡廷顿主教和他的修士还坚守在他们的僧院里……可是……”

　　“哦？”图瓦大主教对对方迟疑的态度感到惊异，他说道“难道说，我们的兄弟虽然留了下来，却做不到一点对您们有益的事吗？！”

　　“不，正相反，我的大人，他们做了很多，他们驱逐恶魔，救助受到伤害的人，收留那些落难的可怜人。他们给这些人水和面包，并确保恶魔不能进入僧院骚扰他们，让他们活了下来。”

　　“感谢衣卒尔！”图瓦大主教赞叹到“这就是希望！我的朋友，这就是希望，而且不久的将来，我，还有我的那些兄弟们还能做到更多！”

　　“是的，主教大人，我也同样相信。不过这对整个墨西拿城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莫内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是希望，可是您却在说“这有什么意义？””

　　“大人，我们不可能在僧院里躲一辈子。”

　　图瓦大主教沉默了，西莫内说得一点没错，僧院保存了幸存者，但是人们不可能在僧院里过一辈子。

　　“我有一点奇怪，告诉我，西莫内大人，为什么在你们西西里，僧院为什么躲过了恶魔的侵扰？”

　　西莫内议员愣了一下，“大人，我不知道，也许僧院里藏着某种神秘的巨大力量，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知道，只要是穿戴着僧帽僧袍打扮的人，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恶魔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些人为了避祸，已经开始穿上僧袍冒充僧侣了。”

　　图瓦大主教听了对方的话，感觉是有点不寻常，可是这又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修院受到了神圣天界的庇护。说到底，这一切还是要感谢伟大的衣卒尔。

　　西莫内议员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在对方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帮助了，他感到一阵沮丧而失败窒息感，这感觉简直要了他的命，他觉得自己呼吸都开始费力了。

　　“这个可怜人！”图瓦大主教不敢去看对方，只是用眼角瞟一瞟此刻正深陷绝望之中的拜访者，他因为自己不能为对方提供任何帮助而感到羞愧。“不如让他去！”图瓦大主教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当事者，而且还是一个对自己家乡充满了爱的人，这样一个人跪在宗主教面前，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向宗主教大人当面祷告，这是不可能不打动他的心的，而这比我仅仅写一封求救信管用多了！……如果连宗主教都不能施以援手的话，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位先生和他的城市遭受的磨难并非是哪个人的过错，而仅仅只是无情命运的愚弄和安排罢了。就像罗马也曾陷落过，毁灭过。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啊！”

　　“西莫内先生”图瓦大主教想好了措辞，开口说道“西莫内先生，如果我冒昧的请求您去一趟阿□□翁，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阿□□翁？！”西莫内议员猛抬起头，一团希望之火瞬间照亮了他本来已经暗淡到了极点的内心，“大人，您是说，您让我去阿□□翁面见宗主教大人？！”

　　“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你有我的信函，你就可以立刻见到我们的宗主教大人。我在想，也许现在只有宗主教有能力帮助您和您的城市了。如果他也无力帮助您，请不要失望！这说明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啊，那就不是能依靠什么力量可以挽回的了。可是，我的朋友，我还是要说，去吧，我相信您是不会无功而返的！”

　　西莫内议员眼中放出希望的光来，他满脸都露出了不可抑制的喜悦，这是每一个深陷于绝望之中的人突然看到一丝哪怕只是个虚幻的希望时，都会做出的夸张反应。

　　他们回到僧院，图瓦大主教立刻开始写信，西莫内议员顾不上礼仪，就站在他身边盯着他飞快的把信写完。图瓦大主教在信封上盖上火漆，然后把信交到西莫内议员手里“愿衣卒尔保佑你，您对您城市的忠诚和爱护，一定会让您们把墨西拿从恶魔手里拯救出来的！”

　　“图瓦主教大人，祝福我们吧！祝福我们墨西拿！”西莫内议员说着突然哽咽着抱住他。两个老人抱在了一起，他们因为这样命运的安排而感到人和人之间其实是可以做到心灵相通的，他们这时都同样坚信一点，宗主教大人非但不会对西西里岛上发生的一切置之不理，甚至会为了拯救他们于水火而献出自己的一切。

　　就在西莫内议员在半岛和大陆上四处奔忙求救的时候，西西里正在形成新的平衡，但是这样的平衡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什么希望，在那些西西里岛上的受难者身后，那里已经变成了万丈深渊，只要踏空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而这样的平衡对恶魔来说，同样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即便恶魔在昼夜不停的搜捕着剩余的人类，可是那些深受痛苦折磨的恶魔依旧在叫苦，在喊饿。因为虽然人类越来越少，可是恶魔却一天天的变的越来越多了。